陳站長聽完這話一愣,眨眨眼,半天用不敢相信的語氣問:“你……離婚了?”
這是多大的一個事啊,居然這麽輕輕鬆鬆就說出來了?還說得好像跟今天在路上撿到了一塊糖一樣的,讓他一時之間微微有些錯。
寧香點點頭,回答得依然很幹脆:“昨天剛辦的手續。”
不覺得這是什麽丟臉且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並不會把這件事當一個汙點或者恥辱,更不會藏著掖著不敢讓別人知道。
哪怕全世界都用異樣的眼看,自己也要把腰直了。
陳站長看著寧香長長嘶口氣,昨晚他回到家,確實聽家裏人說閑話,說有一對夫妻到革委會辦了離婚。這事在公社很轟,算是能震驚人全家的稀奇大事。
但他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會是寧香啊。他記得寧香嫁的那個男人,好像條件好的,是城裏一個大綢廠的副廠長,還要升廠長呢,唯一不足就是有三個前妻留下的孩子。
嘶完這口氣,陳站長又問:“怎麽突然離婚了?”
寧香微微屏口氣,然後鬆了道:“不突然,一開始結婚的時候就該拒絕的,當時立場不堅定,心裏顧慮也多,過了這大半年,現在想明白了。”
自己想明白了就行,陳站長也不是什麽多管閑事的人。他的工作是帶著繡工繡娘搞刺繡,完上麵代下來的刺繡任務,繡娘的私事可不歸他管。
離婚算是傷疤一道了,估著寧香現在是裝著很開心的樣子,所以他沒再多往下八卦,隻又把話題引回到正事上說:“有時間就行,那到時候你過來吧,好好學學。”
寧香點頭應下來,又和陳站長確定好培訓的時間地點,便拿著原料回家去了。
現在的家自然就是河邊那條小船,小船沿著河岸停在一株柳樹邊,遠看細細如煙霧的柳枝籠在船頂,轉墨就是一副煙火與詩意摻雜的意境畫。
蕪縣通靠水,許多人吃住都在水上,所以河麵上最不缺的就是船隻。運輸船住家船漁船,什麽樣的船都能在河麵上看到,所以寧香的船並不是孤單一隻。
隻是林建東應該揣測到了不想與人紮堆的心理,所以船隻停泊的地方,與其他船隻紮堆的地方稍隔了些距離,難得地得了一小片的安靜區域。
別人喜歡熱鬧,住家船那都是挨著在一起的,不人家甚至都擁有自己的一小片固定水域,跟地麵上的土地似的,常年都把船停靠在那裏。
寧香沿河走回來,目不會四瞟。知道自己眼下滿流言蜚語,在村子裏不人待見,所以也不會著臉去和別人套近乎,沒意義的事。
但孤獨行不與人攀,卻還是有人從船裏出來看到了,張口熱地招呼一句:“阿香去公社拿繡品啦?”
聽到別人跟這樣打招呼,寧香確實有那麽點意外。不過不是不識好歹瞎冷傲的人,好壞還是分得清的,便忙笑著回一句:“是呀。”
招呼著走過去了,心裏想想也想得通。都是鄰裏鄉親的,打小就都認識,如果不是關係到各家切利益,人家看熱鬧歸看熱鬧,並不會上趕著得罪人。
鄉下人都這樣,看熱鬧說閑話,在背後嚼舌子誰都不客氣。但說閑話歸說閑話,如果不是彼此間有積怨,當著麵還是很客氣的,淳樸好心的人更是不。
寧香拎著繡品原料回到自己的船上,掏出鑰匙開門進屋。進屋後立即打開窗子通風氣,坐到占了大半個房間的床上,掏出繡品開始做秀活。
船上這兩間棚屋實在狹小,的所有東西又都塞在裏麵,可活的空間更是不剩多,大的繃架是擺不出來的,做不了麵幅大的繡品,隻能做小的。
昨天上午剛去公社正式離了婚,的事在村子裏正是議論熱度最高的時候,所以寧香這幾天不打算去繡坊,打算避過了這陣子的熱度再說。
自古來世事再怎麽變化,原理規律都是一樣的。不管是一個村子,還是一整個互聯網,所有的熱點都是新的舊的,熱度一過也就沒什麽人提了。
誰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看熱鬧不過就那一陣子,鍵盤叭叭幾句,沒人有那功夫一直盯著別人的生活。自己的生活,有的是一地的事要去煩。
當然如果有積怨,那就會一直記恨在心裏。比如在江家和寧家,這輩子都不會是好人,永遠都會是個毀了他們安生日子的,不安分的,壞人。
寧香知道,他們會一直盯著,盯到人生盡頭也要等到後悔那一天。
可是不好意思,是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寧蘭可不是早上在學校門口遇到寧香,被嗤了才氣的,自從中秋那晚被寧香懟了幾句,又被了一掌,就在心裏積下了怨惱和火氣。
在學校呆一天,上午上課時間全在走神,下午跟著班級去勞,做事也是迷迷糊糊的,釘耙差點耙同學的腳麵上去。
傍晚放學回家,背著書包垂頭喪腦。剛到甜水大隊的地界上,就把頭又更低下去幾個度,腳步也放得更快,幾乎是用小跑炮回的家。
現在家裏名聲不好,實在不願意被人評頭論足。不管是人家說爹娘沒教好閨,還是說大姐不安分,或者再說到和寧波寧洋,都不想去聽。
到家了幫忙胡秀蓮喂豬燒飯,胡秀蓮也是冷著臉不說話。之前胡秀蓮還會絮絮叨叨罵寧香,現在木已舟,連罵也不罵了,隻把恨意都憋在心裏頭。
胡秀蓮命苦,生了個這樣的閨,讓家裏丟這樣的臉麵。嫁了條件那麽好的男人不好好過日子,非要離婚丟人,把家裏的臉整個丟盡!
本來眼見著他家的日子就要好起來了,寧蘭還有三個多月畢業,到時候麻煩江見海托個關係,在縣城給找份正經的工作,不人羨慕麽?
大兒嫁得好,婿是大廠長,二兒有文化工作好,以後也不愁嫁。一家人再齊心協力供寧波寧洋上學,讓兩人讀完高中,畢業也弄個鐵碗飯在手裏,多好的日子啊。
到了那時,整個甜水大隊,也不會再有比他家日子過得更好的了。
多人羨慕的日子啊!
胡秀蓮和寧金生,可以把頭抬得高高地走路的呀!
過了半輩子窮日子了,讓人瞧不起,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了,原本個手就能到,可是啊可是,寧香這個死丫頭作死不幹人事要離婚。
離了對自己到底有什麽好?
連累家裏人一起,每天活在別人的唾沫星子裏,現在開心了?
名聲臭了以後找不到男人,沒有男人為遮風擋雨,沒有家庭沒有依靠,死了都沒人埋!
想到這裏,胡秀蓮就恨得牙,不得拿上洗棒杵死個沒良心的死丫頭!
剛好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寧波寧洋兩個人背著書包回來了。兩人放學沒有立即回來,也不知道幹嘛去了,弄得跟兩個泥猴子似的,渾都是泥,臉上還有傷。
寧蘭看著他倆灰頭土臉的,再看到傷口,皺眉先問了句:“幹嘛去了?”
寧波開口就是:“還能幹什麽?和人打架去了。”
胡秀蓮眉心一皺,“要死,好好的跟誰打架?臉都花了!”
寧洋著氣道:“學校裏的人,放學路上笑話我們罵我們。都是因為大姐,非要離婚,現在外頭都是說我們家的,都把咱家當笑話看呢!”
胡秀蓮深深吸口氣,轉回頭去自己忙自己的家務事。哪裏不知道人家都在說他家,自從寧香要離婚的事在村裏傳開,就沒怎麽出門,實在是沒臉出門。
養的好兒,把婚姻當兒戲,結了婚還能鬧著離。人離了婚那就是不值錢的二手貨,在別人眼裏那就是笑話,被人罵是活該的!
可恨連累到他們當父母的一起丟臉,連累到寧波寧洋被人指指點點,還被人打。
胡秀蓮真是越想越氣,氣到恨不得殺了寧香去。
寧香無所謂外麵的流言蜚語,在自己的小船裏做刺繡,做得眼睛和頸椎都累了,就拿著書出去在草地樹林裏到走走,背背書順手撿撿柴禾,或者拎水桶去附近的井裏挑水。
傍晚在外麵逛著撿柴禾的時候,恰好就看到了寧波寧洋和別的頭小子在互罵打架。本來是想上去幫忙的,但聽到寧波寧洋說的話,就收住了腳。
寧波寧洋頂著一臉土灰,像兩隻兇狼崽子一樣,衝別人惡聲喊:“你要罵就罵一個人,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大姐了!我爹娘說了,離了婚就不是我們寧家的人!的事和我們家沒關係!你再罵我們,撕爛你們的信不信?”
嗬……
撇得夠幹淨的……
眼見著寧波寧洋和幾個孩子抱頭扭打在一起,幾個人抱在地上打滾,我騎你上打你兩拳,你騎我上呼我兩掌,都沒有再往前上一步。
看一會後,便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轉走了。
沿路再撿些柴禾,裏念念叨叨背些課文,回去自己的小船上。
回到船上慢悠悠地做晚飯,仍和手一樣忙,把課文詩詞來來回回背很多遍。
做好飯依然把飯放在鍋裏燜著,轉出去準備去船頭上氣,但剛從棚屋裏出來,就又看到了林建東。林建東也是剛到岸邊,看到寧香出來,意外地笑了一下。
寧香這便不用他了,直接下船上岸。
林建東來找,自然還是有事。
他把寧香帶到附近的一小片田地邊,站到邊角落裏的一塊三角形土地上,對寧香說:“我和許書記打過招呼了,腳下的這塊地劃給你。我用石灰撒了邊線出來,是個三角形的地,你看行嗎?”
這有什麽不行的,家裏人都不接納了,林建東還能給劃出這麽一塊土地出來,雖然形狀不大好,麵積也不大,但已經算是格外照顧了。
本來離了婚,就不屬於甘河大隊的人了,按戶口隻能回到甜水大隊來。按常規來說,回來那就是回家裏。可現在無家可歸,那就隻能厚臉皮依靠組織了。
一樁樁一件件事辦下來,寧香現在也不對林建東空口說謝謝了,全把他當個朋友。站在這塊三角地上想一想,轉頭對林建東說:“什麽時候有空,我請你去蘇城吃生煎、逛園林、聽評彈。”
林建東還真沒聽人說過這麽闊氣的話,他一下就笑了,“真的假的?”
那可是蘇城,劃船過去要走上大半天的時間,他長這麽大,還沒去過蘇城呢。
“當然是真的。”
寧香毫不猶豫回答,但想到什麽,立馬又換了個語氣說:“但我現在是村裏人閑話的重點對象,你和我走得近難免不被人說閑話,以後有合適機會的吧。”
林建東叛逆,“你要這麽說,那我還非去不可了。”
寧香笑出來,“那等我攢夠錢的吧。”
錢怎麽攢?
一針一線地攢。
所以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攢出來的事。
林建東幫寧香安排好住,又劃了一塊自留地給後,沒了什麽正經事,接下來就沒再來找。而寧香手裏的小學課本還沒學完,所以也沒多去找他。
因為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雖然不大,但寧香日常裏也還是多了一件事。去生產隊的飼養室借了荊條籃子和鏟子,每天清晨早早起床,去外麵撿大糞。
為了護著手,寧香給自己做了一副布手套,尤其指尖掌心布料疊得很厚。
每天戴著手套出去撿大糞,撿到天亮起來,就去自己的三角土地上,把大糞倒在地裏,稍微翻翻土,把大糞沃在泥土裏,增加料養分。
白天沒別的事,自然還是留在船上做認真繡活,累的時候就換著看看書。
這樣用幾天的時間給土地施好了,拿釘耙整個鬆鬆土,再把從供銷社買的白菜種和油菜種播到地裏,就算完了。
如今是秋天,所以地分兩半,白菜和油菜各種上一半。
在土地裏種上東西後,為了防止被家禽走什麽的禍禍,寧香又撿了些比較的樹枝,在土地一周了一圈高到膝蓋的籬笆。
今天傍晚過來把剩下的一節籬笆補齊,剛走到地界邊上,便看到一個老婆子正在追著跑。不用猜都知道,不知誰家的跑來吃了地裏剛冒尖的菜。
寧香沒多關注這種小事,一把扔下抱過來的樹枝,便蹲下子去繼續籬笆。
然就在把剩下的這一小節籬笆補齊的時候,忽聽到“唉喲”一聲驚。被聲音引得立馬轉頭去看,隻見那老婆子四腳朝天摔睡在地上。
周圍沒有其他人,那老婆子睡下就沒聲了。
寧香坐在地邊上沒有,擰著頭看了那老婆子一會。等了一會,那老婆子還是沒有聲音,也沒往起爬,這才覺得不對勁,連忙起往那老婆子邊跑過去。
跑到跟前一看,人果然摔迷糊了,眼睛細一條米粒寬的,眼珠子木著不。
作為同一個村子的人,這老婆子寧香也認識的,全名王麗珍,家裏分很不好,是個在村裏幾乎人人都認識,人人都把當瘟神一樣避著的人。
家倒不是什麽地主財主漁霸,而是因為男人的過去。
在建國之前,男人被果軍拉去打仗,在果軍逃往灣灣以後,男人也就跟著失蹤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到現在不知道人在哪裏。
說起來,算是村裏最命苦的人。男人沒了不說,因為男人這事,和兒子在六六年那會遭了不罪。然後兒子沒能住折磨,直接撒手閉眼走了,留了一個人在世間,常年無人問津,活得跟個孤魂野鬼似的。
這個年代,大概每個村裏都有幾戶分不好的人家,平時在村裏夾著尾做人,活得戰戰兢兢畏畏。所有人都唾棄他們,以此來表明自己的階級立場。
王麗珍平時也是形單影隻的,村裏和往來的人不多,時常就是一個人坐在自家門口,目呆滯地著一個方向出神,一坐就是半天大半天。
不說,人家也都知道,在等那死鬼男人回來。
寧香和王麗珍之前接也不多,算不上人,但對的事也都知道。其實和王麗珍這樣的對比起來,寧香覺得自己現在的這些流言蜚語,本算不上什麽。
寧香不管什麽分不分的,看王麗珍摔迷瞪了,連忙蹲下來了兩聲“阿婆”。了兩聲看還是沒什麽反應,便手過去托住的肩膀和腰,慢慢把扶起來,然後用手指掐人中。
掐了一會王麗珍才有反應,像緩過氣來一般大了兩口氣。
她雙手抵在他胸膛上,一臉驚慌:你敢亂來,我……我告你。他捏住她的下巴,笑得邪魅:整個東陵都是我的天下,你告我?一項交易,將她和東陵最尊貴也最可怕的男人綁在一起,白天,她是所有平凡女孩中的一個,夜晚,她卻是他肆意擺弄的玩物,她以為一直活得毫無尊嚴,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全東陵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他寵她,寵得上天入地無人能及,全世界,隻有這個笨女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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