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時,仇劍的刀砍中了謝霽的肩膀,而謝霽亦徒手握住空中折斷的那截劍刃,狠狠地朝對方的口扎去!
仇劍縱橫江湖幾十年,殺過人,進過死牢,千軍萬馬中也曾全而退,還是頭一次被一個不足十七歲的年傷得如此狼狽。刀刃砍在謝霽的肩上,被年單手死死按住——他竟是拼著這條臂膀不要也要刺仇劍一刀!
刀刃不出來,仇劍索棄了武,轉而抬掌一擊,直將謝霽拍出丈把遠。他抬手拔掉口的斷刀,將那帶的斷刀擲于謝霽面前,連聲道:“好,好小子!”
說罷,他大笑起來,竟出類似于‘欣’的神。
謝霽捂著淌不止的肩站穩,呸出一口來,自始至終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冷漠得仿佛沒有痛覺。
案上燈火綿延,河面的水碎了月華,泛起點點凄清的銀。夜風襲來,謝霽與仇劍對峙,像是一匹正在挑戰老狼王的蒼狼。
忽的一聲輕哼,躺在尸旁的謝寶真悠悠轉醒了。迷迷糊糊撐起子,卻到了地上的黏膩,還未看清楚是什麼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將整個兒強行拽起,錮在懷中。
“醒來得正好,我有話問你,小郡主。”說著,仇劍向雙目赤紅、踉蹌前行的謝霽,“別急,待我問完后你再決定是救,還是殺。”
謝寶真被掐得呼吸不暢,拼命摳著仇劍的手臂,卻紋不。模模糊糊睜眼,看到了前方肩頭淌的謝霽,不由眼眶一紅。咬了咬牙,艱側首,對仇劍道:“你若是……阿爹的政敵,殺我便是,放……放了九哥……”
方才一直昏迷著,并不知道這短短的兩三刻中發生了什麼,只當是謝家的仇人尋仇綁架,而謝霽定是為了救而負重傷。
一向如此:看似弱,又有著不合時宜的堅強;看似氣無比,實則單純至極,看不出這世間藏污納垢,人心背后有多麼復雜黑暗。
“都自難保了,還為別人求。”仇劍森然道,“小姑娘,我且問你,你爹可曾有個義妹,名喚謝曼娘?”
義……義妹?
謝寶真從未聽說過父親有什麼義妹,只知道阿爹有一個義弟,而自己是謝家三代以來唯一的孩兒。咳了聲,嗓子被掐得失了聲,艱難道:“阿爹只有義弟,并無……什麼義妹!”
“呵,哈哈哈哈哈!”仇劍大笑起來,那笑有幾分蒼涼,隨即對謝霽道,“你聽見了嗎?謝家連的存在都要抹消。”
謝霽的眸中映著寒水月,整個人了一道兀立的剪影。
“九哥,你……快跑!”謝寶真眼角洇著淚,說出了和那日在巷中一模一樣的話語。
接著,猛地張一咬,貝齒狠狠地咬在仇劍的臂上,霎時牙都酸了。再趁對方吃痛時曲肘一頂,用盡畢生的力氣頂在仇劍肋——這是父兄曾經教的的防,從未想過自己這麼快就有用上它的一天!
的力氣算不上很大,但這一招來得突然,加之仇劍輕敵,竟真讓得手了!仇劍皺眉,下意識推開了謝寶真,如此一來,謝寶真被那一推弄得失了平衡,踉蹌一步,隨即尖著跌下甲板!
仰面倒下的剎那間,謝寶真腦中涌現出了無數的畫面,走馬燈般在眼前疊呈現,最后定格一個念頭:這麼好的機會!九哥那傻子,怎麼還不跑啊!
“寶兒——!”
那一聲嘶啞的呼喚直擊謝寶真的耳。
不可置信地睜圓了眼睛,天旋地轉間,白年不顧一切地朝奔來,滿眼驚惶地朝出一只手,然而眼睜睜不到了,謝寶真仰面砸在河面上,冰冷的水霎時從四面八方包裹,爭相涌七竅之中……
謝寶真不會水。
手腳束縛沉重,胡撲騰著,張口想要呼吸卻生生灌了滿腹冰冷的水,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繼而力耗盡,河水的暗流鬼手般拉扯的雙,直要將拖死亡的深淵!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的聲響,好像有誰拼命向游來,然而還未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已直地沉了下去。
……
亥時,距離街大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水下游,開門東幾十丈遠的河岸上,楊柳依依,月華如洗,忽的兩個人頭嘩啦從河中冒出,攪碎了一水的月。
謝霽先將昏迷不醒的謝寶真推上岸,而后自己攀爬上來,上岸的時候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明顯力不支。
河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水底暗流眾多,也不過三兩刻鐘的時間,落水的兩人已被沖出了城。有野狗聞聲而來,沖著謝霽狂吠不已,狗眼在黑夜中閃著幽綠的惡。
謝霽隨手撿了顆石子,屈指一彈,因肩上了傷,力道不準,那顆石子噗的一聲擊中野狗的脖子,對方嗚嗚兩聲,夾著尾竄灌木叢中跑了。
謝霽肩上的傷口泡得發白翻卷,他卻顧不得包扎一番,只掙扎著坐起,渾滴水,抖著扯開謝寶真的領,將食中二指于的頸側探了探。
脈息的跳很是微弱,謝霽眼中拉滿,雙手替按謝寶真的腔,沒有反應。他一咬牙,輕輕著的兩頰,迫使張開,隨即俯與瓣相,按照醫書中學過的法子渡以呼吸。
的很,他卻生不出任何的旖旎,只滿心焦急地祈禱:醒過來!寶兒,醒過來!
“咳……咳咳!”謝寶真頭一歪,猛地嗆出幾口河水來,人也跟著悠悠轉醒。
剛睜眼時,謝寶真的腦子還有些混沌不清,待視線漸漸清晰,謝霽拉滿的眼睛和蒼白的面容浮現眼前。的也跟蘇醒似的發起抖來,半晌,聲道:“九哥,我冷……”
哽咽的一句話,令謝霽心尖一。他眼睛發紅,忽的攬起謝寶真的軀,將擁懷中。
年的力道很,謝寶真幾乎不能順暢呼吸。失神了片刻,到有水珠順著謝霽的發梢滴自己的領,很冷很涼,但對方的呼吸炙熱且抖,如同攬住一件失而復得的易碎珍品。
這是他的小,鮮活的,溫的,明亮的……不是棋子,不是仇人,而是他藏在心尖上的一抹。
謝寶真顯得呆呆的,過了好久空白的腦子才慢慢清醒,今夜發生的一幕幕重現眼前。
知道是謝霽救了,不由強撐起一個笑來,輕輕攬住謝霽的肩背,像生病時阿娘哄一樣拍了拍,佯做堅強道:“沒事的九哥,我沒事啦。今晚謝謝你,還有,我很開心……”
的衫很冷,可的心很燙,輕聲說:“你來救我,就是在乎我,不會再和我置氣、再疏遠我了,對嗎?我們和好如初了,對嗎?”
歷經生死,心心念念的竟然還是這件事。
謝霽將抱得更了些,用力地點了點頭。
“還有,”謝寶真試探道,“我落水時,好像聽見你喚我了……九哥,你可否是能說話啦?”
謝霽的子略微一僵,雙臂垂下,緩緩松開坐直了子,眸子在月下顯得晦明難辨。
大概因為冷,謝寶真的有些發白,可眼睛很明亮,一眨不眨地著謝霽。不知為何,謝霽想起了很久前謝寶真對他說的話:“若是有人欺騙我,傷了我的心,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不由輕輕點頭,算是承認。
這一點頭,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可他不后悔。
謝寶真松了口氣,笑容更燦爛了些:“太好了!我還以為是我在做夢。想來大概是刺激之下開了嗓,就像某些失憶之人刺激一番后會恢復記憶一般……”
說著,一頓,詫異道:“你肩上好深的傷口!”
謝霽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忽的捂住肩,不讓看那道皮翻卷的猙獰,怕嚇著。
謝寶真執意要看,又紅了眼眶,幫助謝霽把干凈的下裳撕條,替他仔細包扎好傷口。
包扎傷口時需敞開襟,借著微弱的月,謝寶真發現謝霽的肩背和前有不陳年舊傷,于是更加震驚,問道:“九哥,你這些傷是怎麼回事?”
謝霽沒回答,只扯住襟,不許往下看,大概是嫌這些猙獰爬行的傷口難看。
謝寶真本想看看那些傷是怎麼回事,無奈拗不過他,只好作罷。
“九哥,”謝寶真猶疑著,輕聲問,“你能不能再一聲我的名字?”
謝霽垂下眼,許久方說:“不好聽。”他說的是他的嗓音。
的確,謝寶真被他開口時暗啞難辨的音調給驚到了,手上包扎的作也微不可察地一頓。謝霽生得十分好看,這樣一副糟糕的嗓子著實配不上他的容貌……
可再怎麼糟糕的嗓音,那也是九哥的一部分,是應該去接的。
謝寶真很快恢復如常,手指生疏地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搖頭說:“這跟好不好聽沒什麼關系,我只是想聽你喚我一聲。再說了,九哥容貌氣質俱是無雙,若是聲音還好聽,那還了得?”
謝霽角了,默默將領合攏。
片刻,他張了張,輕聲喚道:“寶兒。”
依舊沙啞難聽,可謝寶真卻如獲至寶、喜上眉梢,看著他低低地笑出聲來。
謝霽也笑了,手了的頭發,很輕的力道,卻令人安心。
春夜里還是有些冷的,更何況兩人從頭到腳都是的。待恢復些許力,中途謝霽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手里拿了兩套布麻,看樣式,應是一對夫妻的。
“哪兒來的?”謝寶真抖開手中那套婦人的看了看,雖然糙,但勝在干爽,應是白天才剛漿洗過。
謝霽朝不遠的農家小院一指。
謝寶真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瞪大眼磕道:“……來的?”繼而聲道:“不問自取,是不可以的哦。”
謝霽抱著自己的那,默默往回走。
謝寶真忙起道:“你去哪兒?”
“給錢。”低啞的嗓音傳來。
趁著謝霽折回院子里的那會兒,謝寶真悄悄挪到灌木叢后,借著草葉的遮擋迅速除下的裳外,換上那套布麻。可平日極穿這類制濫造的,折騰了半晌怎麼也穿不好外,領子那兒總是敞開一塊。
折騰得太認真,以至于沒想到若是謝霽回來后找不到,該有多著急。
正忙碌著,忽見灌木叢外窸窣作響,有人猛地撥開枝葉,低啞難辨的嗓音帶著焦急:“寶……”
繼而謝霽愣住了,謝寶真也愣住了,兩人面面相覷。
謝寶真手里還拿著一麻布腰帶沒系上,口的襟松散敞開,致的鎖骨和些許白皙如玉的皮若現……
謝霽倒吸一口氣,迅速背過去。
謝寶真也慌忙轉過,胡系好腰帶,裹好襟鉆出來。看著年僵的背影半晌,方細聲道:“我好了。”
謝霽點點頭,見始終捂著襟,料想是裳不合有些松垮,謝霽便了自己的外袍罩在謝寶真上,自個兒只穿著泛黃的布單。
那件裳很寬大,可以將謝寶真整個兒罩住,不必擔心走。謝寶真披著裳,有些猶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你呢?會不會冷?”
謝霽搖了搖頭,替將服裹,嚴嚴實實地遮住,這才抬手比劃手勢。然而手勢打到一半,他想起什麼似的,抿了抿,轉而開口道:“我帶你、回家。”
他們上岸的地方離開門守衛不到百丈遠,但兩人今夜歷經波折,又在水里漂了半個時辰,俱是筋疲力竭。謝寶真又又累,脖頸被那歹人掐過的地方作痛,雙已是疲得發,全靠一勁兒在撐著。
若是平時,一點小傷小痛都要撒委屈上半天,如今這般折磨,反倒安靜得讓人心疼。謝霽加快了步伐,走到謝寶真面前,背對著以一個單膝跪拜的姿勢蹲下。
謝寶真一愣,眨眨眼,半晌才明白謝霽的意思是要背前行。
“你傷得那麼嚴重還想逞強背我,手臂不要啦?”謝寶真將子直些,使得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疲憊,擺擺手笑著說,“我好歹也是將門之,哪里有那麼氣!”
謝霽依舊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執意要背前行。他擔心的子吃不消。
謝寶真將他扶起來,輕聲道:“我沒事的,只是有些困。你陪我說說話,我就會有神了。”
城城門的燈火若若現,半明月西垂,天河在夜空中閃閃發。謝霽刻意放慢了腳步,使得謝寶真能順利跟上,沉默了很久,他才出一句話:“星星、很。”
謝寶真與他并肩而行,抬眼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旁因失過多而蒼白病態的年,著他幽黑深邃的眼睛,認真地說:“以前我并不覺得星星有多,但是今夜,星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
謝霽的腳步一頓,而后復又慢慢跟上。
以前仇劍總嫌棄他的眼睛沒有殺氣,不夠狠,不夠絕,不夠殘忍,總之做什麼都是不對……以至于年時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憎恨自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但謝寶真說他的眼睛漂亮,不是因為星而漂亮,而是星因他的眼睛而漂亮。
劫后余生,仿佛所有刻意抑的愫都被催化復蘇,冰冷了許久的心臟重新跳,熱熱的。在這一瞬,他像是被打通了筋脈般恍然:原來他對謝寶真所有的試探、接近、疏離,不是源于仇恨或嫉妒,而是一種他從未擁有過的復雜……
這種,做喜歡,做執念。
“九哥,那個擄走我的歹人是否認識你?”黑暗中路有些顛簸不平,謝寶真的嗓音也跟著忽上忽上,打斷他的思緒道,“他雖是綁了我,可我總覺得他是沖你來的。”
沒想到被看出來了,謝霽‘嗯’了聲,眉頭微皺,又很快松開,淡漠道:“他曾經,是我師父。”
“師父?!”謝寶真訝然,而后小心問道,“那他為何要傷了你?”
“現在,他是我的、仇人。”年的嗓音沙啞無比,一字一頓,艱難道,“我的嗓子,他毀的。”
十二歲以前,仇劍是謝霽最崇拜的人。
四歲時的事,他已經記不太清。只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初冬之夜,宮里起了大火,他永遠失去了他的母親。城外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熱噴灑了一地,所有人都死了,小的他蜷在馬車啜泣,等待死亡的降臨……
然后仇劍踏雪而來,彎刀上還有珠滴落,憑著一句‘從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兒。跟著我學藝,然后回來給你娘復仇’,他帶謝霽去了千里之外的劉家村居,悉心養了他八年。
十二歲生辰那天,仇劍對他說:“你已長大,我沒有什麼能教你的了。你殺了劉虎,將他的頭帶回來給我,便算出師。”
劉虎是謝霽在劉家村最好的玩伴。
那時,謝霽以為師父是在開玩笑,可仇劍的臉上沒有毫的玩笑分,只冷冷地盯著他,像是要看穿他的靈魂般說:“我沒玩笑。大事者不需要朋友,不可用事。”
謝霽沒有殺劉虎。
他第一次違抗了仇劍的命令,在他空手而歸之時,仇劍并沒有表現出什麼憤怒,只是面如常地出去買了好酒好菜。謝霽還在為劉虎躲過了一劫而暗自開心,直到晚飯時,仇劍遞給他一杯酒,讓他飲盡后,又送了他一個匣子,說是祝他‘生辰快樂’。
酒,是毒酒;匣子里裝的,是劉虎的淋淋的首級。
這是他心深埋藏最深、最痛苦的記憶,痛苦到每次回想起那段滿鮮、嚨灼痛無比的記憶,都恨不得將他喝啖。
從那天起,秉純良的謝霽便死了,死在了回憶里。活下來的這個,是個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魔。
這段記憶他從未向別人提及過,可如今再次提及,心卻異常平靜,頭一次不想殺人泄憤。
“為、為什麼?”盡管只是聽了只言片語,謝寶真依舊嚇壞了,不可置信道,“他不是你師父麼?”
“曾經是。”謝霽糾正,用最平靜沙啞的語調說出了最殘酷的真相,“我不聽話,他便、毒啞了我。”
謝寶真怔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生都于父兄的疼中,族中關系和睦無比,從來不知道這世上竟有這般扭曲的關系!謝霽流落在外時才多大?那人竟因‘不聽話”個字,就毒啞了的九哥!
謝霽走了幾步,見謝寶真沒有跟上,便回看。他好像在眼里看到了泛起的水,片刻,方低啞道:“嚇著你了?”
還有更多可怖的經歷,若是知道了,豈不是要對他避之不及?
算了,還是不要讓知道的好。
沒想到謝寶真搖了搖頭。下一刻,猝不及防撲了過來,像兒時和謝淳風玩鬧那般抱住謝霽,將臉埋在他的膛悶悶道:“我心疼!你這麼好,不該遭這些無妄之災。”
懷中的小溫無比,謝霽一怔,手下意識抬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該作何反應。
河水畔波粼粼,夜風襲來,陌上楊柳依依,星辰和月亮溫地注視著相擁的兩人,四周一片悄寂。
謝寶真仰頭看他,懊惱道:“要是有糖在上就好了。給你吃顆糖,心里就不會苦。”
小孩兒一樣任天真的話語,卻令謝霽心頭一……或許,這就是‘溫暖’的覺罷。
不自漫開一抹笑意,他著懷里溫暖的,啞聲說:“今夜,我已吃到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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