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裱好的畫像送過來了。
畫卷中的一襲銀紅的春衫,烏發輕綰,手執團扇微微側站于假山旁海棠花下,杏眼靈,雙頰飛紅,一派天真溫的態。
紫棠見謝寶真看了畫卷許久,便輕輕擱下蓮蓉糕,笑道:“可要奴婢給您把畫掛起來?”
“不必。”這畫,謝寶真打算送人的,可是又拿不出手,總覺得畫中的自己太過矯造作了些。
拿起畫卷比照自己的臉,問道:“你覺著像我麼?”
“像。”紫棠仔細觀道,“不過,郡主本人比畫像更好看些。”
“我怎麼覺得這麼奇怪?我的臉哪有這麼紅、哪有這麼小?姿勢也頗為僵……”
“桃腮櫻,是人的標準呀!這畫約莫八分像罷,畢竟再厲害的丹青手也畫不出郡主風華的萬分之一。”
“你這,越發和黛珠一樣胡言了。”謝寶真卷了卷軸,用油紙仔仔細細地包扎好,又提筆潤墨書信一封。
待謝延外出歸來,謝寶真便將包好的畫卷和家書一并給他,托他的商隊將這份禮轉給英國公府的謝淳風。
四月中,芳菲落盡,綠意漸濃,遠在的謝淳風收到了從揚州寄來的家書。
夜子時,萬籟俱靜。
祁王府的側門悄聲打開,謝霽緩步走出,著懷抱油紙卷軸靠在影中的謝淳風,問道:“找我何事?”
“有人托我送樣東西給你。”謝淳風抬手將卷軸擲去,被謝霽穩穩攥在手中。
“還有,讓我轉告你,‘揚州河岸的煙花,很好看’。”轉述完畢,謝淳風悄聲離去,自始至終沒有一字多言。
半殘月從云端現,灑落一地清輝。謝霽垂眼著手中油紙包裹的件,心中萬千思緒疊涌。
回房的步履明顯匆忙了許多,迫不及待似的。
謝霽掩上門,借著紙燈的芒拆開油紙,展開畫卷,出了畫中俏的容。
那眉那眼,皆是在他夢中出現過了千百回的模樣,如此靈溫,仿佛越山水迢迢,下一刻就會從紙上躍出,滴滴喚他一聲‘九哥’。
不知多久過去了,謝霽依舊撐著太,指腹一寸寸碾過畫像上的廓,角揚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眸中映著跳躍的燭火,顯得專注而認真。
他能猜到,心的姑娘一定是怕節外生枝給他帶來麻煩,故而沒有將畫卷直接寄到祁王府,而是讓最信得過的謝淳風轉……
畫上無言,卻傳。
日升月落,春去夏來,轉眼到了苦夏時節。
江南水鄉空氣,雖不似北方燥熱,可灼灼白日依舊能曬一層皮。
六月底,謝寶真便隨著伯父母搬去了夜闌山莊避暑。
山林之中寂靜清涼,仿佛能隔絕所有毒辣的日,加之夜闌山莊有不建立在山腰、崖頂的飛閣高樓,朝有晨霧,暮見晚霞,倒也清閑自在。
八月初是二伯母的整壽,壽宴便在夜闌山莊舉行。
謝楚風和謝延的人緣極好,其嫡母生辰,前來祝壽的馬車、轎子從山莊前院一直排滿了山路,大大小小湊了近百桌,大多是江湖或生意上有往來之人。
謝寶真知道蘇氏喜歡字畫,自己的字也還算拿得出手,便費心寫了一幅寬兩尺余、長三尺的百壽帖,上頭大大小小用各種字剛巧湊一百個‘壽’字,撒上金箔裱好,頗為富貴,雖不算值錢,卻十分費神,一字一筆未曾寫好,整幅字都要重來。
寫壞了幾十張紙,才得出這麼最完的一份。
壽宴的時辰快到了,謝寶真抱著用長盒包裝好的字帖匆匆往夜闌山莊的凌月廳趕,問后的侍婢道:“那套珊瑚玉帶上了麼?”
“都清點好了,十二件,一件不落。”紫棠道。
謝寶真點點頭,轉過抄手游廊而去,卻不料轉角也有一行人迎面走來。謝寶真一時不察險些撞上,低呼一聲,懷中抱著的字帖卷軸吧嗒落在來人腳下。大風小說
撞上的是三名錦公子,俱是穿著干凈繁復的儒服,看樣子是群風雅的讀書人。
“郡主,沒事罷?”紫棠和黛珠細聲問道。
其中為首之人量頎長,面容白皙端正,看上去十分溫和。見險些撞到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那白面公子臉一紅,忙不迭躬行禮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在下不知轉角有人,唐突冒犯了姑娘,實在抱歉!”
另外兩人也拱手告饒。
見對方彬彬有禮,謝寶真也不好生氣,只抿著道:“無礙,是我走得太快了。”
說罷,蹲下-去撿拾掉落在地的字畫盒子。
那白面公子忙不迭后退一步,蹲道:“我來便是。”說罷,將字畫拾起,雙手遞謝寶真面前。
不小心掃到謝寶真的臉,白面公子的氣上涌,儼然了‘紅面公子’。
謝寶真道了聲謝,繞過三人繼續前行。
“等……姑娘!”那公子喚住謝寶真。待回過頭來,他又顯得局促難安,手地攥著折扇,眼神飄忽半晌,才結道,“那個,在下傅西朝,敢問……問……”
傅西朝的同伴悄悄用手肘頂他的腰,以眼神給他打氣,可他紅著臉,‘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謝寶真趕時間,一臉疑道:“你可是迷路了,要問路?”
“啊……”傅西朝耳朵尖都紅了,支吾道,“是,是如此。”
“問路?找我啊!”驀地一個爽朗的音傳來,眾人尋聲去,只見沈莘一暗紅的窄袖武袍,高扎著馬尾辮,慢慢悠悠地朝眾人走來。
“沈姐姐!”謝寶真笑著朝打了個招呼,“我等了你許久,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你的邀請,我怎會不來?”說罷,涼颼颼瞥了三位文縐縐的公子一眼,“寶真,你去忙罷!這幾位‘迷了路’的小郎君,就給我來照顧。”
謝寶真求之不得,忙道:“好,麻煩你啦。”
“不麻煩不麻煩,”沈莘懶洋洋地揮揮手,盯著傅西朝道,笑得別有深意,“請三位跟我來罷!”
傅西朝沒有法子,呆呆地看著謝寶真離去,頗有些憾地跟著沈莘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西朝,你心了?”其中一男子頂了頂傅西朝的肩,低聲取笑道,“仲安,你方才瞧見了沒?西朝的臉都快紅到脖子啦。”
那‘仲安’的矮個子書生道:“可惜沒有問到是誰家的小娘子,西朝清心寡這麼多年,難得有姑娘得了他的眼。依我看,人投懷,乃是天賜良緣!”
“你們莫胡說!”傅西朝忙道,“這些渾話若是別人聽見了,會損害姑娘家的名聲。”
“有甚關系?等會宴會上留意一下那是誰家姑娘,有無婚配……以你們傅家的名,還怕求娶不到麼?”
前方的沈莘聽著三人呱呱閑聊,掏了掏耳朵,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來。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公子的人也敢覬覦?怕是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到了無人之地,沈莘停了腳步,歪抻抻懶腰道:“到了。”
傅西朝三人方才只顧著閑聊,全然沒注意沈莘將他們帶去了何方。此時抬首環顧,只見到了一僻靜無人的小院子,院子后就是古木參天,儼然已經遠離宴會大廳的喧鬧。
“姑娘,是否走錯路了?”傅西朝小心拱手道,“我們是要去宴席……”
“沒有錯,就是這兒。”沈莘繼續活筋骨,抬抬手彎彎腰,氣十足地扭了扭脖子,方回過頭惻惻道,“荒郊野嶺,最適合殺人越貨。”
一笑,三人齊刷刷打了個寒噤。
活完筋骨,沈莘慢悠悠向前,一把揪住傅西朝的襟將他頂在院墻上,欺近道:“告訴你們,你們剛才遇見的那位小娘子早已名花有主,莫要打的主意!否則……”
出五指,當著傅西朝的面緩緩拳,指節咔嚓咔嚓作響。
“……有如此墻!”說罷,一拳著傅西朝的鬢角砸去,直將磚墻砸出了一個裂的、深陷的大坑!
呼呼拳風揚起傅西朝的鬢發,塵土飛揚中,傅西朝已傻了眼,蜘蛛般吸附在墻上勉強維持站立。
沈莘松開揪著傅西朝的手,很是灑地吹了吹拳頭上沾染的灰,揚長而去。
“這母老虎,太可怕了……”
“西朝,你沒事罷?”
兩人抖著前來攙扶傅西朝,擔憂道。
傅西朝搖了搖頭,有些狼狽地去臉上的灰塵。三人回頭看到墻上的大坑,又是齊齊一抖。
“報罷!你堂堂淮侯世子,何須此屈辱!”仲安憤憤提議。
傅西朝擺擺手,整了整冠,好脾氣道:“算了算了,也未曾傷到我……畢竟是孩子家,何必和計較?”
當晚,沈宅中。
【……郡主近來總提及,似有思鄉之兆。另:今日有宵小之輩蓄意搭訕郡主,已被屬下鐵腕攔截,扼殺于搖籃之中。】
大刀闊斧地寫完,沈莘將筆隨意一丟,卷好信箋,去后院抓鴿子去。
過了幾日,傅西朝通過好友謝楚風的引薦,單獨求見了謝寶真一面。
半山腰的風雨亭中,再次見到傅西朝,他的臉依舊紅得厲害,隔著一丈遠的距離禮貌站立,斂道:“我此番冒昧前來,是有一事相問。”
傅西朝是謝楚風的好友,謝寶真看在哥哥的面上也不會冷落他,便耐心道:“你請說。”
傅西朝一躬到底,“那日,沈姑娘說……說你已有了意中人,我事后又問過楚風兄,他卻說你并未許下婚配,所以……”
謝寶真聽了,卻是奇怪:自己從未向沈莘提過之事,怎的知道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疑著,似乎什麼穿針引線,真相呼之出。
那廂,傅西朝支吾了一陣,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道,“所以我這番來,是想來親自詢問姑娘一番,是否真的……”
“是真的。”謝寶真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傅西朝猛地抬起頭,‘啊’了聲,呆呆地著面前格外坦誠的。
深林鳥語空靈,幽靜沁人,謝寶真的眼中落著細碎的,通干凈,輕聲道:“雖然爹娘還未做主定親,但我早已將一顆心托付給了他……他也一樣,此生都不會變。”
傅西朝眼中閃過明顯的失落,臉更紅了,視線都不知該往何放。但他依舊溫和笑著,試探道:“姑娘心儀之人,定是十分優秀罷?”
若非天人般的男子,又怎配得上這般無瑕玉?
“是呢!”謝寶真彎眸一笑,整張臉都變得生起來,聲說,“我心儀的他,是全天下待我最好的人!”
這笑有著不摻雜質的甜。
傅西朝心想:那人定是比自己優秀百倍,也……幸運百倍。
“真好啊!”傅西朝沒有毫尷尬或惱怒,仍是靦腆笑著,復又拱手,發自肺腑地祝賀,“君子不奪人所,是傅某唐突,愿姑娘與心上人早結連理!”
送走了傅西朝,謝楚風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揚著角看自己妹妹,問道:“此人如何?”
謝寶真叉腰,無奈道:“二哥,以后再有這樣的男子求見,直接替我回絕了便是!”
中秋后天氣漸涼,謝寶真離了夜闌山莊,照舊回謝府主宅居住。
秋夜天氣冷熱適宜,揚州幾家著名的酒樓為招攬生意,組織了一場盛大的燈船競賽活。
每家酒樓都卯足了勁兒,花費了巨大的人力力打造一艘艘斑斕耀眼的燈船,船上花燈搖曳,船下水波漣漣,各燈船將揚州河面照得恍若仙境般通亮。若是酒樓東家有些臉面,還會請些歌姬頭牌坐鎮,仙樂縹緲,舞姿妙曼,非得熱鬧七天七夜才肯罷休。
謝寶真看完燈船回來,也算是開了眼界。
天已晚,從街口到謝宅中有一段路沒有燈,十分黑暗。謝寶真倚在馬車車窗旁,開簾子往外看了眼,夜黑魆魆的,頗有些嚇人。
“寶真,看什麼呢?”沈莘賊兮兮笑道,“今晚可盡興?”
謝寶真點了點頭,說:“明晚我們還來,去醉月樓那家的燈船上去看看。”
沈莘欣然應允。
路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漫長,謝寶真放下車簾,隨口慨道:“可惜夜晚回來的這段路實在太黑了些,若是沒有你們陪著,我一個人還真不敢出門。”
原本只是隨意一說,誰知沒過幾天,從河岸主街到謝宅門前的這段路掛起了綿延兩三里地的燈籠,且用得是上等亮的紅紗燈。樓上墻邊、樹下道旁,約莫二十來步兩盞,且不說每晚燈籠、油蠟的消耗,單是請人每夜定時點燃這幾百盞燈,便已是一筆不小的開資了。
一開始,謝寶真以為是謝宅怕看燈船回來走夜路會害怕,所以才命人在必經之路上點了燈,誰知蘇氏聽了,掩笑道:“并非你哥哥們做的,大概是揚州府造福于民,命人點上的罷。”
府?
可謝寶真來揚州半年多了,哪怕之前有打更人在這段黑漆漆的路上跌斷了、劉家老三在這兒被搶了錢袋,也從未見揚州府點過燈,怎的這般巧,前夜隨口抱怨一句,今夜就亮起幾百盞簇新的紅紗燈來了?
且連紗燈的都是最喜歡的,就好像暗中有誰在溫地注視著、保護著……
從此每晚從樓閣上推窗去,謝寶真都能看到揚州城漆黑靜謐的城池中,有一路橙紅的的火綿延,溫而又溫暖,可令人不懼天黑、不怕孤獨。
揚州城的冬天極下雪,只是冷。
十二月底,謝寶真就要北上回了。若是路程順利,還能趕上除夕團圓。
時隔一年終于要重回故土,謝寶真激得好幾個夜晚沒有睡著,臨行前一夜更是輾轉。
幾百個日夜過去,也不知如今的九哥是何模樣,有沒有完他那些必須去完的大事,是否也曾像此時的一樣,思念疾、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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