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姑娘可在里面?”
周約聽見些許人聲,正再敲門,卻見門忽然打開,里面那姑娘窄衫長,披帛半掛于臂,只梳低髻,簪一只白玉梳。
卻不知為何,頸間裹著一方錦帕。
“倪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周疑道。
“下雨的有些,起了疹子。”
倪素徹底將門打開,原本站在側的徐鶴雪剎那化為云霧,散了。
周不疑有他,進了后廊,他接來倪素遞的茶碗,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史中丞蔣大人已將你兄長的案子上奏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職權徹查此事,韓使尊今日已審問了不人,但未料,卻忽然牽扯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誰?”
倪素立即問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端詳的臉,“便是那位將你從夤夜司帶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揚。”
周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親從監視與保護倪素,自然也知道在來到南槐街落腳前,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里。
“怎麼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在太尉府里時,倪素因為臥床養傷,其實并沒有見過苗易揚幾回,但印象里,苗易揚文弱溫吞,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并不識得什麼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麼行事高調的,來到云京這麼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兇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與人游,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吹噓,自己沒什麼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得一位衙,那位衙喜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而后我自投羅網,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為何不手?”
若真是苗易揚,那麼他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然而在太尉府里養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周捧著茶碗,繼續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兇手用來迷人的手段之一。”
“你們將苗易揚抓去夤夜司里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那般,只是嚇唬而不手,他得了家敕令,有了職權,任何涉及此案的員他都有權刑訊。
“使尊并沒有對朝奉郎用刑。”
周離開后,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麼胃口。
“苗易揚沒有那樣的手段。”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形,他才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為其鋌而走險。”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抬頭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垂下去:“是,我還算了解他。”
他十四歲放棄云京的錦繡前途,遠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為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麼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姐姐說起過,郎君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雅,除此之外,平日里他都只愿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一塊兒出門?
“徐子凌,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一些?”倪素起從柜門里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在香爐里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于屋中有太多煙味。
回轉來,發現徐鶴雪去了那與時節不符的氅,只著那件雪白的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里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裳不像在大鐘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覺的事,但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為總覺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言抬起眼睛來,他微了一下,看著,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說,他初幽都時,只是一團紅的霧,無冠為蔽,無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于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世親人所祭件,他上這件布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備好寒,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的視線看去,檐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的聲音又響起:“徐子凌,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里,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與瑩塵織,無聲驅散生魂上所沾染的,屬于世的污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干凈,是不屬于這個人間的干凈。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鋪里買來的那些男子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形清癯許多,那些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見倪素跑進了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又朝他走來。
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手中著一細繩。
“抬手。”
倪素展開細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抬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繩纏上他的腰,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發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結滾:“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柜子里的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麼,喜歡什麼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鋪掌柜的眼有些太老,那些裳我看著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倪素仍在專注于手中的細繩。
“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麼,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麼若他還在世,如今應該也是三十余歲的人了。
抬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徐子凌,你永遠十九歲,永遠在最年輕而好的時候。”
年輕而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真地對他說。
他剔的眸子映著檐廊底下的燭,聽見說“不要”,他就僵直著,也不,任由像白日里為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為你裁,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繞到他的后,用細繩比劃著他的臂長。
“倪素,其實你不必為我裁,我,”此刻在后,徐鶴雪看不見,卻能到時不時的,“昨夜冒犯于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里任我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給鋪,讓他們多為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裳給你的。”
倪素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上的裳都是幽都里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里長大的年吧?
收起細繩,漂浮的瑩塵里,倪素認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