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將原本安排在醫館外的親從撤走, 又令晁一松將帶來的東西放到后廊，各的錦盒幾乎堆滿桌面，他道“近來夤夜司中事忙，一直也沒顧得上來探倪姑娘, 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來給你的。”

“韓使尊”

倪素愕然, 對于這位夤夜司使尊, 心中很難說沒有懼怕, 初進夤夜司那回韓清對的刑訊每每想來都令心生栗。

“使尊念你為兄冤之勇, 親自命人收拾了這些東西，還請倪姑娘萬莫推辭。”周說道。

晁一松在后頭聽了他這話，面上浮出一奇怪的表，言又止。

“那便請小周大人代我謝謝韓使尊。”

倪素俯作揖。

“姑娘上有傷, 不必多禮。”周見如此, 本能地手, 卻又很快收了回去，待站直，周看著那張消瘦蒼白的面龐，問道“不知倪姑娘的傷，可好些了”

周初見時，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獄之中, 過寧府的殺威棒, 又在刑池被使尊韓清親自刑訊。

總是在傷，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知道，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卻有其鋒利堅韌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這站著說話的二人之間來回掃視一番，邊牽起一個笑, 命小廝將那些東西都收到房里去，又拿來玉紋手里的墊放在凳面上，扶著倪素坐下去，“的傷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著說話快些坐下喝口熱茶，奴家看啊，你留在這兒再用一頓飯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熱無人能擋，周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氣口來推辭，晁一松眼疾手快，當下便上前按著周的雙肩讓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沖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飯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將一個湯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應聲。

“那好”

晁一松一屁坐在周邊，朝他眼睛，“小周大人，咱們便在這兒吃一頓吧”

“”

周側過臉，無視了他，對蔡春絮與倪素道“叨擾了。”

徐鶴雪在房中聽見有人推開了隔壁的房門，而他立在窗紗前，他們的說話聲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徐鶴雪并未細聽，只是看著手中的珠，它安安靜靜的，再沒有閃爍毫魂火的。

他輕抬眼簾，過淺薄的窗紗，他看見裹著厚實的披風與蔡春絮坐在一的那個姑娘的背影。

徐鶴雪回到書案前坐下，點滴瑩塵凝聚在他指間，鉆珠，但木雕珠依舊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待在這間安靜的居室，握著那顆珠反復嘗試，直至天暗淡下來，他的雙目逐漸難以視。

蔡春絮張羅了一桌好飯，席間溫了一壺酒來，倒了一杯起敬周“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兩次進夤夜司，你們都沒有對他刑，奴家就借著今兒夜里這桌席面，謝過你與韓使尊。”

“實在擔不得蔡娘子這一聲謝。”

周舉杯，“夤夜司對朝奉郎只是訊問，既是訊問，便是不能刑的。”

“無論如何，也謝謝小周大人你這麼長的日子一直讓人護著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舊滿臉笑容。

“職責所在。”

周不知如何應對蔡春絮這般揶揄的目，便朝頷首，隨即飲下一杯酒。

倪素上有傷，自是不能飲酒的，以茶代酒敬了周一杯，“小周大人，我一開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難，但你與韓使尊肯上心，肯為此奔忙，倪素心中激不盡。”

即便知道韓清乃至于在他后的孟相公其實都是覺得兄長這樁案子于他們有利才費心為之，倪素也并不在乎這些。

吳繼康服罪而死，這比什麼都重要。

蔡春絮說的話，周還能應對幾句，但到了倪素這里，周只是被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他便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只朝舉杯，隨即一口飲盡。

敬過酒后，席上幾乎只余蔡春絮與晁一松的聲音，周本就不善言辭，而倪素則是心不在焉，總是忍不住回頭向對面漆黑的居室。

天漆黑無邊，晁一松隨周走出醫館，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塊雪花緞子了”

“什麼雪花緞子”

周漫不經心。

“就是上回寧府的皂隸來這兒搜川烏弄得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說有件沒做好的男人的裳麼我跟著小廝去放東西的時候，又瞧見了一匹緞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樣，雪白的，上頭有淺金暗花，好看極了，一定花了不錢”

晁一松說著又打量起周頎長高大的形，“您總是穿武的袍子，我還沒見過您穿那樣斯文的樣式。”

“不得胡言。”

周擰起眉。

“怎麼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沒認識其他什麼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個麼”晁一松避開路上的水洼，絮絮叨叨，“我也實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給倪姑娘的那些東西哪里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兒嗎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長的案子了了，的仇報了，你若再不抓些，萬一，萬一人家不在云京待了，要回雀縣老家去可怎麼辦畢竟，云京對來說，也不是個什麼好地方。”

周一怔，隨即垂眸。

不要命也要爭的公理，已經得到了，那麼是否還會留在云京這個斷送兄長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領罰。”

晁一松還在沒完沒了的說，周收斂神，邁步往前。

“”

晁一松一臉菜，心中只覺這位小周大人什麼都好，就是竅長得不好，跟個悶葫蘆似的。

蔡春絮使喚了奴婢仆從們收拾院子，又扶著倪素，對道“阿喜妹妹，你心里是怎麼想的”

“什麼”

倪素還在看對面的屋子。

“我找人問過，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錯的，他雖是武，但他家中卻是書香門第，他父親在朝中也是個四品呢”

蔡春絮面帶笑意地說出這番話，倪素終于反應過來，回頭對上蔡春絮的眼睛，無奈地笑，“蔡姐姐，我對小周大人并沒有那個心思。”

蔡春絮其實心里想的是，如今沒有那個心思，卻指不定往后也沒有，但并不言明，只是問“那你與我說說，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郎君”

什麼樣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輕視我的志向。”

“還有呢”

“還有”倪素抿了一下，說，“我不太會下廚，如果他會，就好了。”

“男人有幾個愿意下廚的”

蔡春絮笑。

“有的。”

倪素說。

“那還有什麼”蔡春絮慢慢地扶著走到庭院里。

夜里寒氣重，吐息皆白霧，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發現今夜的瓦檐之上，星子鋪陳于夜空，閃爍著清瑩的亮。

仰著頭，找到了那麼多顆星子里，最明亮的一顆，“像星星一樣的，干凈又明亮。”

蔡春絮一頭霧水，“世上哪有那樣的男人。”

夜漸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囑了玉紋讓其好好服侍倪素，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馬車。

“倪姑娘，怎麼今夜要在這兒睡”

玉紋疑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安靜地端坐在黑暗里的徐鶴雪眼睫微，抬起來一雙無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虛，“我房里的藥味有些熏人，想換一間屋子睡。”

“哦”

玉紋不疑有他。

徐鶴雪聽見推門的聲音響起，隨即是那婢玉紋的聲音“房里還沒點燈，奴婢這便”

“不用了，你只將火折子給我，我自己來。”

倪素打斷。

“可您的傷”

玉紋有些遲疑，今日走得多，也不知上的傷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檐下的燈籠微晃，照房的影橙黃，倪素看見在那片暗淡影里坐著的人，他的眼睛半垂著，形如霧一般的淡。

玉紋拗不過，只好將火折子遞給，扶著進門在桌邊坐下，隨即找來許多的蠟燭放到桌上，這才退出去。

“你，”

徐鶴雪細細地聽著的靜，微抿了一下，“今夜要在這里睡”

“冒犯你了嗎”

說。

徐鶴雪半晌，才輕聲道“沒有。”

一道殘魂，談何冒犯這間居室是的，陳設與，也都是的，要在這里，便能在這里。

“我若不這麼與玉紋說，如何過來見你”倪素將蠟燭穩穩地安置到燭臺上，“你今日不開心，我怕我喚你，你也不愿意來見我。”

“我沒有不開心。”

徐鶴雪一怔，燈燭還沒有點，他看不見，只能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過臉。

“那為什麼從刑場回來的路上，你連在我眼前現也不愿”

那時倪素邊有蔡春絮，有玉紋，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唯獨沒有他，他只是那麼一縷淺淡的霧氣，好像隨時都能被寒風吹散。

說話間，一盞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徐鶴雪空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對上的目。

窗外寒風卷地，枯葉窸窣作響。

徐鶴雪啟，卻又不知如何應答。

冗長的沉默之間，倪素又點燃了好幾盞燈，整間屋子又明亮許多，也足夠他的眼睛看清的臉。

“君子也會說謊嗎”

忽然說。

徐鶴雪手指蜷握著膝上的袍，開口“我只是”

“只是什麼”

倪素一手撐著桌面，站起，上還是很痛，額頭也有了些冷汗，但不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過頭他“我可以嗎”

徐鶴雪手指松懈，珠險些滾落下去，他的嗓音了一分細微的啞“可以。”

其實要怎樣都可以。

他甚至希可以不必問他，棲在的檐瓦之下，他從來沒有拒絕的余地。

房的燈燭太過明亮了，讓他能夠清晰地看著掀開他的被子，和躺下去，枕著他的枕頭

他眼瞼微，錯開眼。

“你不開心，是因為我對你不好嗎”

倪素躺在這張床上，裹著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種與他上如出一轍的味道，積雪淹沒春花，冷而沁人。

好奇地將鼻子抵在被子邊緣，嗅了嗅。

“不是”

徐鶴雪說著抬起眼，話音淹沒在嚨。

在做什麼

為鬼魅，他沒有熱的溫度，也不會臉紅，卻仍被的舉止喚醒了一種只有曾為人時才會有的緒。

“對不起。”

倪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怪，蒼白的面容浮出一紅暈。

這回好像是真的有點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靜下來，他們一個在床上，一個在書案前，兩兩相對，卻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麼不回答我”

倪素著頭頂的幔帳，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鶴雪平袖的褶皺，“但其實，我希你不要”

不要對我那麼好。

這后半句他明明已經決定好要說給聽，今日在刑臺之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時，便想對這麼說。

可是此刻看著，他發現自己竟為私所挾，難以啟齒。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遲遲等不到他的下半句，便開口想問，卻見他的臉微變，隨即他抬起手來，掌中的那顆珠竟離了他的手，散著奇異的瑩，漂浮起來。

倪素看著那顆珠，瑩不斷從中涌出，如線一般來回，逐漸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瞳孔，幾乎是立即從床上起，也顧不得上的傷，邁著蹣跚的步履靠近。

他上穿的那件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他尸所穿的那件，那是親眼看著母親一針一線為他制的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聲“兄長”

仿佛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兄長的音容存在于的腦海里都已經開始泛舊，但當他此刻出現在眼前，從前種種，又無比鮮活。

“阿喜。”

珠投出的這道影子清晰而干凈，他一點也不像泥菩薩里的那尸，腐爛而冰冷。

只這一聲“阿喜”，徐鶴雪便見倪素的眼眶轉瞬紅，像個孩一樣，倏爾嚎啕大哭起來。

“阿喜，你瘦了許多。”

倪青嵐的影懸在半空，他手，卻不能相扶，“為我，你苦了。”

“不苦，”

倪素眼淚幾乎模糊了的視線，不斷用手背去，想要自己將兄長的臉看得更清楚，“兄長，我不苦”

他是記憶里的兄長，擁有與相似的眉眼，那樣清峻的面龐。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聽父親的話，”倪素哭得難以自抑，“若你不來云京科考，你就不會被人害死，我想讓你好好的，讓你活著，我很想你，母親也很想你”

的勇敢，的堅韌，在見到死去的至親的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見到母親了。”

倪青嵐甚至不能為拭淚。

“阿喜，其實我不希你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至，不要為我將自己弄得遍鱗傷。”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是兄長之幸。”

倪青嵐看著，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為我難過，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我都看得見，母親也看得見。”

“往后，你一個人，怕不怕”

倪素搖頭，哭著說“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會怕的，”倪青嵐頷首，對說，“兒時學醫，父親打你鞭子，你也沒怕過，你是個心志堅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從袖中拿出來一本書，抖著手翻開，“兄長，還記得你與我說好的嗎我們要一起寫這本治子癥的醫書，你先教的我，你說等我長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學到了更好的醫，我再反過來教你”

“兄長做不到了。”

倪青嵐輕輕搖頭，溫地看著，“不過阿喜，你一定可以，對嗎”

“我可以。”

倪素淚滿臉，哽咽著說，“我一定會的，這一生，我都會帶著我自己與兄長未竟的志向去寫這本醫書，我要天下子不再以癥為恥，我要兄長的志與這本醫書共存于世。”

“我倪素，愿以此志，躬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