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是笑著的。
但在倪素的記憶里, 兄長其實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親,在年之時便顯其持重的心, 在父親一心鉆研家學, 為人看診的絕大多數日子里,一直是他這位兄長在管束著倪素的行止, 教會辨識百草, 教給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為,這輩子若有做錯了事, 或走錯了路的時候,也可以不必擔心, 因為兄長會管束,會將拉回來。
他是倪素緣至親的兄長,更是指引, 鼓勵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師,從小到大,是他讓倪素明白, 作為子的這一生,也許可以換種活法。
不做困宅的囚鳥,要做展翅的飛鶯。
倪素用力去眼淚,以求能將兄長看得再清楚一些,卻見他魂火拼湊的形逐漸減淡,無措地手去, 卻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兄長以你為榮。”
流被珠吸納干凈,只余倪青嵐的這道聲音響徹的夢境。
倪素睜開眼睛,青灰的晨已鋪滿這間屋子的欞窗, 失神地著上方的幔帳,許久才遲鈍地了一把潤的臉。
記起昨夜兄長的消失,記起那顆珠飛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被他扶到床上,裹在他的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來的整片夢境,都是兄長的音容。
倪素了一下枕頭,有些濡,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那道青紗簾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影坐在書案前,翻紙頁的聲音帶了幾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細聽,是聽不見的。
“徐子凌。”
倪素開口,鼻音有些重。
書案后的那人翻書的作一頓,他立時起,大抵是之前在登聞鼓院施幫擋刑時所的懲罰不輕,這幾月的香燭還沒有將他的魂修補得很好,所以他起仍需扶著案角,站起來有些吃力,但他走來那道簾子前的步履卻要快一些。
“怎麼了”
倪素看見他掀開簾子的那只手,雖然蒼白,但淡青微鼓的脈絡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于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換了一淡青的圓領袍,一截潔白的中領子更襯他如青松覆雪,一雙眼清冷而剔。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還握著一卷書。
“我不會有之軀的疲累,即便是閉上眼,我也并不是在睡覺。”
化鬼魅,作為人時的五便會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擁有痛覺,只不過是方便土伯以此作為對他的懲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能夠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諸般意義,其實都與他無關。
他很多的時候閉上眼,只是在試圖回想自己作為人時的記憶。
倪素看著他放下書卷,點爐煮茶,忽然發覺屋子里暖烘烘的,低頭才看見不遠的炭盆燒得正紅。
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回炭。
“我還沒有謝謝你,讓我見了我兄長最后一面。”
倪素窩在被子里看他。
徐鶴雪搖頭,“土伯留這顆珠給你,應該便是用來答謝你,若無珠,我也不能幫你。”
“他答謝我什麼為你燒寒招你回來”
“嗯。”
“可是,”倪素發現自己竟想不起雀縣大鐘寺,柏子林中的那個白胡子打卷兒的老和尚的臉了,“他為何肯費周章幫你回來”
機緣是很奇妙的事,譬如若不遇徐子凌,也許便是一個人上京,也許,會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見已逝的兄長。
那麼,徐子凌的機緣,又是什麼
徐鶴雪聞聲一頓,他的目垂落于桌面,片刻,道“因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于幽都寶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釋之期東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間,能渡恨水者寥寥無幾。
不渡恨水,便難消怨戾,只能囚于寶塔,年復一年的恨,年復一年的怨。
但這對于幽都,并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于幽都,則所有生魂必其。
“那,”
倪素幾乎是試探一般,輕聲問,“你所求為何”
這已算是,離他不為人知的心事最為接近的對話。
寒風輕拍欞窗,屋中炭火倏爾迸濺出幾點火星子,徐鶴雪抬眸,窗外的蕭疏冬景與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潔凈之人潔凈。”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異鄉尸骨無存,已流盡的三萬英魂。
他要一點,一點地為他們拂去上污,清算生前事,干凈他們的后名。
縱不能殮骨,也要殮名。
倪素其實聽不太明白,既是潔凈之人,又還能如何潔凈但見他起倒水,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喝一些”
徐鶴雪將瓷杯遞到的面前。
倪素看一眼他的神,他這樣,應該是不愿再說了,擁被起,接來瓷杯喝了幾口,抬起頭,再對上他的目,的聲音輕了許多“謝謝。”
天更明亮了一些,玉紋推門進來服侍倪素洗漱,又為篦發梳頭,徐鶴雪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灑掃除塵的婢與小廝來來往往,始終無人發現他。
“玉紋姐姐”
一名小廝匆匆從前面跑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氣吁吁地跑過徐鶴雪邊,立在門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麼人啊”玉紋走出來。
“說是來診病的。”小廝將食盒遞給。
診病
徐鶴雪輕抬起眼簾,果然,他聽見房響起腳步聲,很快,那個姑娘邁著蹣跚的步子挪了出來,那雙眼睛被清晨的日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來請您過去的,說是下不來床。”
小廝了后腦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著門窗,往前走了幾步,玉紋忙將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但卻忽然停下來,回過頭。
徐鶴雪對上的視線,隨即輕輕頷首,朝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個著布麻的年輕子,十分局促地站著,有一名小廝招呼坐,也不坐下。
見了倪素,子才捧住遞來的熱茶,說“我我娘上不好,已經有小半年了,但一直不肯請大夫,又怕藥婆用不好藥,一直拖著。”
子抬起眼,暗自打量著面前這個與自己年歲差不了多的姑娘,心中不免又添一疑慮,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在外頭聽說了,你出正經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上登聞院為兄長冤,一定是個好人,所以我想請你去為我母親診病,若,若是診金合適的話。”
隨著冬試案告破,登聞院重鳴冤一事傳遍云京,倪家兄妹的世來頭也為人所知,如今云京,無人不敬佩這位不顧命,為兄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個上門請我診病的人,我今日便當義診,分文不取。”倪素說著,便請玉紋去將的藥箱拿來。
玉紋本打算跟著去,卻被倪素拒絕,要了一竹杖,請那位姓張的小娘子幫拿藥箱,這便連早飯也顧不得吃了。
到了張小娘子家中,倪素并不急于診病,而是坐在床前與張小娘子的母親閑聊了幾句話,悄無聲息地安著婦人的疑慮。
在雀縣鄉下的村中,常用這樣的辦法來與患病者拉進距離,從而與們變得親近些,好讓們心中能輕松一點。
快近午時,倪素才拄著竹杖從張小娘子家中離開。
“給我吧。”
徐鶴雪朝手。
倪素也不推拒,將藥箱遞給他,說,“你在外面等我的時候,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
徐鶴雪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扶著,看步履實在遲緩,他思慮片刻,說,“你等一下。”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地停下來。
看著他將藥箱放在地上,又將手中的竹杖拿走,隨后走到的前蹲下去,淡青的袂垂落在地面,他回過頭,見呆呆的,便喚“倪素。”
“你的傷也沒好”
倪素攥起角。
“我已經不疼了,”他說罷,倏爾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撐傘與他往回走的那段記憶,他又添聲,“不騙你。”
倪素發現他在人前現了,因為有一個扛著重的老伯路過他們邊時,正以一種奇怪的目打量著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雙手繞過他的肩,環住他的頸。
明顯覺到他的肩背倏爾繃,如同被的含草,事實上,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應該放在哪里才好。
滿掌都是他的料,抬起眼睛,看見他梳理整齊的發髻,以及簪在烏黑髻間的一玉簪。
徐鶴雪提上藥箱,背著往巷子盡頭去。
倪素的話變得多起來,與他講自己開了什麼藥方,與他講自己在雀縣的時候總會在午時前離開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倪素故意賣關子。
“你怕他們留你用飯,”徐鶴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黃的柳枝輕拂他的發髻,“人雖窮苦,卻不免好客,你在,便會用家中最舍不得吃的食招待你,何況,你為其母診病,還分文不取。”
“你真聰明。”
倪素還想等他問“為什麼”呢。
徐鶴雪雖生于錦繡,卻也并非不知人間疾苦,他在邊關五年,除卻沙場的腥殺伐,他也見過邊關百姓的苦難。
“行醫,對你來說,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開心的事。”
無論是今晨在聽到有人上門看診時的模樣,還是方才在張小娘子家中與其母攀談時語氣里裹著的一分明快,都昭示著的心緒。
“有人肯請我看診,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這個,的臉上便帶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個,往后一定就不那麼難了,對不對”
滿懷憧憬。
“嗯。”
徐鶴雪輕聲應。
河堤畔行人甚,淺薄的冰層凝結在岸邊,他安靜地背著一個姑娘往前走,卻不防凍得冰涼的手指忽的了一小顆東西抵上他的。
倪素也沒料到自己的指腹會到他的瓣,本能地想回手,可是手中的東西已經抵在他的,有點不好意思,囁喏了一聲,“你張啊。”
徐鶴雪下意識地張,咬住那顆東西。
“張小娘子給的,我只拿了一顆,”倪素收回手,看見寒風吹得他烏濃的眼睫輕,問了聲,“甜嗎”
原來,是糖。
徐鶴雪輕垂眼簾,“嗯”了一聲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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