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 秦、魏兩族的族長帶著一大幫族中子弟與百姓站在城門口與秦繼勛、魏德昌二人對峙。
“伯公,您難道想妨礙雍州軍務”
秦繼勛冷聲道。
“秦將軍的軍務, 我一個老頭子如何敢妨礙”秦家的老族長拄著拐, 巍巍地開口,“我不過是想問將軍你,你預備放何人進城”
秦繼勛心中其實也清楚這兩位族長的來意, 他一雙冷冽的眸子輕抬, 青黑的胡須一,“您此時領著人回去, 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長中氣倒是比秦繼勛的伯公要足,“都知道你秦將軍鐵手腕,鐵面無私, 當年改易風俗時你就已經治過你秦家族親的罪,如今便是面對你的伯公, 也是毫不留面的”
言語之間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祖父。”
魏德昌擰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長卻盯住他,“阿昌,你說, 你們預備讓誰城”
“楊天哲,但是他”
魏德昌話才說一半,便被魏家族長打斷, “諸位可都聽見了楊天哲,那是誰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國的楊天哲”
他一振聲,周遭頓時議論紛雜。
“阿昌, 難道你忘了,此前你才與我說,是誰殺了你兒阿瞻”魏家族長環視一眼四周, 再將目定在魏德昌上。
“那時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張,卻見邊的秦繼勛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口而出的話。
如今他們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時將其中的給更多的人知道。
“你說不出來,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長若有所指。
秦家族長一聽這話,立時眼一橫,“你這話是何意德昌與繼勛為義兄弟多年,難不繼勛會哄騙德昌要他放下殺子之仇,迎一個叛國賊城”
“我并非是這個意思,不論是咱們兩族,還是雍州現今的這些百姓們,有沒在十六年前過大災的,當年胡人來勢洶洶,燒殺搶掠,德昌的父親,還有你們秦將軍的父兄,哪個不是死狀凄慘,燒得連骨頭都找不到這座雍州城,當年燒沒了一半,多人死于非命”
魏族長話至此,他頭發,此間天青灰暗淡,雜聲漸退,眾人幾乎沉默。
“昔年楊天哲之父楊鳴天生怕死,大敵當前意棄城而逃,被苗天寧苗統制一刀殺了,何以他楊天哲安然投敵十六年后,想要回來,便能回來”
魏族長的拐杖重擊地面,“今日若由他城,來日,我等又將如何面對死去的至親”
“不能讓他城”
“誰知道他究竟存的什麼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為何要回來”
越來越多的聲音涌現,諸般揣測紛至沓來。
秦家的老族長一言不發,雙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撐自己佝僂的,他只用一雙渾濁的眼睛,平靜地凝視秦繼勛。
倪素在城樓之上,聽著底下那片翻沸的人聲,越來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此,憤怒地喊著“不能讓楊天哲城”的話。
“咱們雍州軍都要撤城中了,難道還能留楊天哲的起義軍在城外麼真若如此,那楊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該作何想”
段嶸與站在一,瞧著底下的靜,嘆了一口氣。
“秦將軍的軍令,他們也敢不聽嗎”
倪素扶著左肩,穿著男子的朱紅袍衫,梳著利落的發髻,朝底下。
“雍州就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這周邊的百姓,有些是倚靠著他們兩家而活的佃戶,有的則是在他們那兒幫工,他們兩家這些年也沒恩濟窮苦的人家,這二位族長,都是德高重之人,當年胡人打到雍州來,多人逃難,唯這二位領著全族人死守此地,軍糧不夠,他們便開倉放自己家的糧,如此才讓苗統制與守城軍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堅持數日。”
段嶸的手指在城墻上來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戰過后,朝廷撥來的錢不夠,也是這二位族長出錢出力,將另外半邊破損不堪的城墻重新修葺。”
倪素隨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兩邊的磚墻果然新舊不一。
“將軍其實很敬重他這位伯公,”
段嶸又自顧自地說道,“只是自打將軍一力維持破除舊俗的軍令之后,他與他這位伯公之間,便有話說了。”
“為什麼”
倪素聽他提及舊俗,便轉頭向他。
“百年的風俗,本地人尚不以為惡,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個而已。”段嶸抬了抬下。
“你說的是”
“徐鶴雪。”
段嶸很輕易地說出這個被刻在桑丘殘碑上的名字,“當初就是他,不顧秦魏兩族威勢,在此地行破除舊俗之法令,敢有挑釁或再犯者,都被他從嚴置,被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鶴雪當年即便負死罪,也不至于要早已被廢除的刑罰,將軍延用他的這道軍令,豈非與族中作對”
段嶸絮絮叨叨,而倪素卻因為他這樣一句話而腦中轟然,城墻之上寒風呼嘯,滯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去。
渾冷了,幾乎站不住,踉蹌地往后退了幾步。
“倪小娘子”
段嶸連忙手來扶。
徐鶴雪就在不遠的幾級石階下與人談,聽見段嶸的驚呼,他提著擺走上去,正見段嶸穩穩地握著倪素的手肘。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他一雙眸子定在段嶸的那雙手上,神亦清冷無波,卻步履無遲,走到的面前去。
“倪素。”
段嶸的手何時握著的手肘又何時松開,倪素其實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聲音落來,才令倏爾從尖銳紛的思緒里回神。
倪素看向他。
蔣先明臨危命知雍州,從民意,以凌遲之刑死叛國罪臣徐鶴雪。
市井之間,人聲紛繁的熱鬧之,哪里有蔣先明的清名傳頌,哪里便有叛國將軍徐鶴雪的惡名廣流。
可是蔣先明從的民意,到底是什麼民意
是如今日這般,二姓大族的族長振臂一揮,千萬附庸簇擁而來的所謂民意麼
徐鶴雪只見臉發白,以為肩上的傷痛得厲害,正說些什麼,卻不料的手忽然來,一下握住他的手。
的掌心溫熱,反襯他的冰冷,而的手指越收越,徐鶴雪發覺有些細微的抖。
“我楊天哲可以暫不城”
忽的,城墻之下,城門之外,傳來一道聲音。
段嶸立即跑到城墻另一邊去,果然見城墻之外,是一甲胄未的楊天哲,他形高大,下蓄著青黑的胡茬。
“我年之時因一時激憤而轉投丹丘王庭,”他說著,忽然雙膝一屈,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對君父,亦愧對爾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暫不城,我手底下的起義軍也可以跟著我暫守城外,但請秦將軍,請諸位,能夠放我帶回的老弱婦孺城安頓”
他所說的老弱婦孺就跟在他后不遠,被兵士們護著,一個個衫襤褸的,怯生生地朝城門靠近。
城門之,一時寂寂。
“不能相信他”
“誰知道他什麼居心他帶回來的這些人里,有沒有他安的細也未可知咱們雍州城要是進了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麼樣的難”
有人起了頭,如石擊水,驚起波濤。
“秦將軍這麼些年您一直將雍州城守得很好,咱們大家都記得您的好,可此人實在不足為信”
“是啊秦將軍”
眼見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秦魏兩姓的族長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被起義軍的兵士們護在中間的老弱婦孺一時再不敢抬步往前,他們瑟在一塊兒,埋著頭,茫然又難堪。
楊天哲閉了閉眼,干裂的翕,頹然地跪在那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諸位之中,難道沒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歸來的至親”秦繼勛抬起下頜,掃視著面前這些人,“本將軍就在城門之的方寸之地,給他們搭建氈棚暫作棲,諸位也要攔”
城墻之上,倪素忽然拉著徐鶴雪朝石階底下去,的步子有些急,察覺到徐鶴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想起他上的傷,一下慢了許多。
“此搭好氈棚后,本將軍自會派人來守,無論何人,膽敢妨礙軍務,我必治罪”
倪素牽著徐鶴雪走下城樓,正聽見秦繼勛這一道軍令,而城門之外傳來一陣,倪素回頭,瞧見一名形容憔悴的婦人扶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紙。
“秦將軍,若要搭氈棚,還請盡快搭起一個來。”
倪素立即對秦繼勛說道。
秦繼勛朝外面看了一眼,隨即令人趕去準備氈棚,又招手讓段嶸將那婦人趕帶進來,那婦人卻撲通一下跪在段嶸的面前,抓著他的擺,哭求“大人,請賜我一碗藥吧”
的袖往后堆疊,出來臂上一道顯眼的刺青。
眾目睽睽之下,驚惶地攏袖,渾發,本不敢迎上此間所有人的目。
“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竊竊私語。
只有丹丘胡人,才會在軍的臂上刺字。
這麼多雙眼睛好似凌遲著婦人的每一寸,的眼瞼不斷有眼淚砸下,卻聽一道清越的聲響起“氈棚搭好后,可有娘子愿意幫我”
魏家的族長回頭掃視一眼眾人,人群之中安安靜靜,一時無人出聲,他回過頭,面無表地審視著那個作男裝打扮的年輕子。
的側,是一個以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我記得雍州曾有舊俗約束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置,”倪素任由眾人肆意打量,“后有法令破除此風俗,我想問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你這子,胡言語些什麼”
魏家族長厲聲。
而秦家的老族長雖未開口,卻掀起松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著他們兩人,便不自地握邊人的手,牽著他往前,“從前此地,子諸般行止,是對是錯,皆憑長者獨斷,諸位娘子應該最知道何為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將破之時,半城子以殉節,們才是至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輕子弟著闌衫,看起來是個讀過書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對于那婦人的輕視。
“你好驕傲啊。”
倪素盯著他,冷笑,“那我真心祝愿,來生你投胎之時,便落在雍州做一個子,我想,亦有你以殉節的時候。”
有這般憤怒到言語帶刺的之后,徐鶴雪不側過臉,看向。
“你”
那年輕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倪小娘子,我來幫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細弱的聲響起,倪素隨著眾人的目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親兵親手落了胎的那個年輕婦人。
頂著諸般莫測的視線,鼓起勇氣,松開邊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邊來,又看向跪在段嶸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婦人,“若沒有你,我應該也”
如同那名婦人一般,與當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子都將會被刺上屈辱的字,淪為胡人帳中的玩,生不如死。
此話沒說盡,卻引得人群之間又有子躊躇著,走了出來。
們大多是那日與倪素一同被送往蘇契勒軍中的人。
“我什麼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幫忙的。”
“我也來幫忙。”
們一個個站出來,仿佛走到倪素邊已花們所有的勇氣,們一點兒也不敢抬頭看秦魏兩位族長,與他們后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無論何人,敢無故加罪,置族中子者,死。”
徐鶴雪淡聲開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長,亦使得倪素邊這些戰戰兢兢的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長臉雖看起來并沒有什麼變化,花白的胡須一,深深地看著倪素,帶了點微末笑意,卻不達眼底,“小娘子舌燦蓮花,卻不知你這本事,到底能救人,還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長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賠命,老族長,你們敢嗎”
你們可敢承認所謂洶涌的民意之下,實則是你們二族對一個人的挾私報復
你們敢還一個清白的靈魂所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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