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大亮戚潯便起了,往草盆里扔了一撮碎,又用了塊棗糕便出的門去,等催馬到了白鹿書院門口,第一縷朝暉才堪堪刺破云層。
以為自己是來的最早的,可沒想到剛進書院側門,便看到林巍從里走出來,二人撞上,戚潯驚訝道:“林侍衛來的這樣早?”
林巍也沒想到戚潯這樣勤勉,“我們在軍中已習慣了,沒想到戚仵作也這樣早。”
戚潯聽他說我們,便問:“世子也來了?”
“是,在停尸之地。”林巍說至此又想起什麼,“對了,手稿已經給你取來了,昨天晚上我們去了京畿衙門,主子將手稿帶回了侯府,今晨正好帶來。”
戚潯眸生亮,“那太好了!”
林巍揚,“主子昨日去衙門什麼也沒干,就給你取手稿了,他十分看重你,戚仵作,你可不要辜負主子的賞識。”
戚潯面寵若驚之,“我自然竭心盡力!”
林巍便道:“我還有差事在,你快進去吧!”
戚潯應是,待林巍一走,面上笑意微淡,可不會以為傅玦當真如何賞識,他們份天差地別,對傅玦而言,不過是個用著趁手的下人,只要此案得破,刑部和大理寺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此前芙蓉驛的那筆賬,若傅玦要算,便是首當其沖。
不過傅玦前日在魏謙跟前對多有夸贊,又在何有為鄙薄時為說過話,戚潯想到這兩,也并非不領,于是打算用十十的心力破案子投桃報李。
剛走到停尸的廳堂之外,戚潯便見楚騫陪著傅玦在檐下說話,見到出現,二人話頭一停齊齊看來,戚潯面上浮起一層恭謹笑意,規規矩矩的行禮,“拜見世子。”
傅玦打量著,見掛著一幅虛笑通乖覺,只覺有趣,“怎來的這樣早?”
戚潯忙道:“昨日不知有公案,去衙門晚了差點誤了差事,幸得世子和魏大人大度不曾責罰,今日自然更要早些來才好。”
眉眼彎彎,語氣誠懇,雖有些在上司跟前裝乖之,卻并不顯矯刻意,一顰一笑似發自肺腑,機靈練達,人生出親近恤之心,再加上有旁人難及的驗尸之傍,哪樣的上司不喜歡這樣的屬下?
傅玦溫聲道:“手稿帶來了,你先看看。”
楚騫從懷中掏出一本文冊遞給戚潯,戚潯道了聲謝,翻開后借著天側細看起來,今日穿青斗篷,里頭著一件樸素靛青棉袍,老氣陳舊之掩了三分冰雪姿容,唯獨那專注翻看戲文的眸子,深秀黠慧,引人心神。
“《麒麟記》寫到二十八回,三位書生皆死,到第二十九回,正寫到書生的鬼魂要去找那佞臣喊冤,后面當是些為己冤的路數。”
“這三人死法與劉希三人一致,而那佞臣謀害他們的機,乃是他們不愿與其同流合污,常清如此寫,會否與此番的命案有關呢?”
速速看完,又檢查抄本之上有無痕跡,可除了些不小心沾染的墨跡之外,前后字跡統一,并無其他可疑之。
傅玦道:“他后來寫的戲文并不與旁人看,昨夜簡鴻也說不知他寫的什麼,既是如此,他寫戲本的機也無人知曉了。”
戚潯蹙眉道:“卑職未聽過戲,這佞臣謀害清流寒門書生,可是常見的橋段?”
此問難住了傅玦,他道:“我亦不知。”
言畢他轉眸看楚騫,楚騫抓了抓腦袋,“主子都不知,那屬下更不知道了。”
戚潯想起來宋懷瑾說的,傅玦是在戰場上長大,回京的時候極,想來也未去戲樓樂過,傅玦道:“今日林巍會去戲樓查問,或許能查問出這戲文的古怪。”
戚潯應是,又將戲文還給楚騫,“卑職打算細驗楊俊和曾文和的尸,稍后再去琴舍和藏書閣看看,看看有何之。”
傅玦應準,戚潯便進了廳堂,褪下斗篷戴上護手去到楊俊的尸旁,外間傅玦吩咐了兩句什麼,隨后便看驗尸。
楊俊頸部淤痕明顯,頭臉青紫,眼出,死因的確是窒息而死,可楊俊上除了頸部勒痕,手臂和背部有淤傷之外,并無別的外傷,倘若楊俊是在琴舍琴,那兇手是如何當著他的面截斷琴弦的?
戚潯一邊看尸一邊去看那段做兇的琴弦,傅玦在旁問:“有何不妥?”
戚潯道:“這是一宮弦,用八十一細蠶擰,聲沉而尊,乃瑤琴上最的君弦,這弦是楊俊琴上的,可他琴如癡,兇手不可能當著他的面切斷琴弦。”
看向琴弦的切口,“琴弦斷口齊整,是兇手有意剪斷,而楊俊脖頸上的勒痕尤其纖細,甚至能看到線紋理,的確是類似琴弦之勒的。”
傅玦凝眸,“所以兇手殺楊俊之時,自備了琴弦?”
戚潯頷首,“勒痕紋理只能辨別出兇為何,卻不能辨別琴弦的優劣,楊俊的瑤琴皆是上品,可我猜,書院里定然還有不學子都有琴,而他們必定有替換的琴弦,兇手想照著《麒麟記》殺人,要麼用自己替換的琴弦,要麼可以別人的,先以自備的琴弦殺人,而后再剪斷楊俊的琴弦,造是用楊俊琴弦殺人的假象。”
傅玦瞇眸,“昨日你驗劉希的尸,說兇手為左利手,今日可知兇手自備了琴弦,那便只需要查一查書院中誰丟過琴弦,倘若沒有人丟過,那便是兇手自己的,兇手便多半是有瑤琴之人,再不濟,他無琴卻去買過琴弦,總會留下蹤跡。”
說完這話,傅玦又看向曾文和的尸,“不過不著急,未免打草驚蛇,你可繼續驗第三位死者的尸。”
曾文和是在藏書閣遇襲,而后被人用打的書頁捂死,戚潯走到尸旁,先細查頭臉手腳之地,而后忍不住道:“曾文和死因為窒息,后頸的傷勢不重,至多失力昏迷,擊傷他的當時類似鎮紙一類的件,而卑職記得這殺人之法,乃是一種刑罰。”
傅玦應是,又道:“是加,常用于刑訊供,獄卒用打的桑皮紙在犯人臉上,犯人會痛苦窒息,可上卻不會留下任何傷痕,便可免于追責。”
戚潯去看殺人的書頁,書頁打后變干,早已褶皺干,這不過是尋常印書的棉連紙,是白宣的一種,此等紙張印書尚可,可打后卻會變得脆弱,遠不比能糊籠制扇的桑皮紙來的韌足,人一旦掙扎或大口出氣,極其容易破損,而戚潯看到的七八頁粘連一起的紙張,卻仍完好無損。
可如果不是用《素玉詞》的書頁,那兇手是用何殺人?
曾文和臉上并無淤傷,尸上的征狀也復合窒息而死,難道兇手自備了桑皮紙?
桑皮紙是用桑樹皮制,黃褐居多,自然比不上白宣清雅,可價格卻比宣紙便宜,戚潯相信,整個書院,總會有人用過此等紙張書畫。
戴上面巾,仔細的檢查尸口鼻之,傅玦只瞧越湊越近,眼睫都快要挨上尸面頰,忽然,轉從箱籠拿出了一只竹鑷。
那竹鑷細小,將竹鑷進死者鼻腔,很快,從夾出了一截細小的線。
傅玦瞧見,忍不住抬手讓楚騫推他更近些,待到停尸的長案前才問:“是何?”
“是線。”
左右看看,像在找什麼,傅玦問:“要做什麼?”
“想洗凈此。”
傅玦抬手,楚騫立刻出門,很快,端了一盞清水回來,戚潯將那線放其中,線上沾染的污遇水而散,一下出了線本來的。
這是一段青的線,不過寸長,像從哪里勾下來的,戚潯道:“是,暫看不出是哪種錦緞,不過卑職懷疑,是類似枕之上的。”
“兇手臉上沒有淤痕,除了加這等法子之外,還有一種方法,便是兇手用枕來捂死死者,這般法子,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戚潯略一沉,“兇手是一定看過常清的《麒麟記》,《麒麟記》因是戲文話本,總要寫的傳奇些,這三種兇便選的頗為詭奇,他本想完模仿《麒麟記》,可當真計劃起來,卻發現照著《麒麟記》極難順利殺死死者,于是他換了法子。”
“《麒麟記》是用死者的琴弦,他殺人之時用了自己的,《麒麟記》用的是詞集書頁加,他則用諸如枕之,而劉希被殺的筆,他或許也自備了!書院里人人都有一樣的筆,他備好鋒利能殺人的,而后與劉希的調換。”
傅玦眼底微芒簇閃,“兇手為左利手,有琴弦,有青枕,還有可能調換過筆。”
戚潯捋了捋,點頭,“眼下這些證據來看,是這樣。”
傅玦立刻讓楚騫去李廉,他一走,這中堂便只剩下他們二人和四尸,戚潯怕有所,還在尸之上探看,傅玦忍不住問,“我聽宋卿說過你的世,你是幾歲拜的仵作為師?”
戚潯也不意外傅玦知道這些,頭也不抬的道:“十歲拜的。”
傅玦又問:“你拜,老師父便收嗎?”
戚潯聽到此手一停,抬眸見傅玦目溫潤,并無輕視鄙薄,似乎只是好奇的驗尸之從何而來,呼出口氣,也不必多做瞞,遂一邊整理尸容一邊道:“自然是不收的。”
“卑職出罪族,那時不過是義莊里一個跟著老看守斂尸的雜役,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家道中落,一開始擔心我族中罪過未曾清算完,萬一收了我惹禍上,后來去義莊去的多了,漸漸知道我族中犯了何事,又見我誠心求教,磋磨了半年才收了我。”
傅玦接著問:“你彼時才七八歲,如何敢斂尸?”
戚潯抬眸瞟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問的這般多,可上司問,也不敢不答,便滿不在意的道:“世子不知,當年我從族中被押送京之時,路上和當年遭了災荒的流民一道,最殘忍時,說是殍遍野也不為過,因是如此,到了義莊倒也沒有多怕。”
傅玦此時未再接著問,仿佛在想那是怎樣的形,戚潯又看他一眼,果真從他眼底看出了悲憫來,抿出一笑來,“也是沒法子的事,族中長輩犯了事,我年紀雖小,卻想活下來,當時也幸而能去義莊,若是流放關外,若我這般年紀小差的,多半死在路上。”
這是十年前的事,戚潯說來語氣輕松,仿佛在說旁人,傅玦幽幽的道:“你心倒是堅韌通,極不自苦,后來跟著師父京的?”
戚潯又笑,“世子大抵不懂我們這些人,慘也是慘的,不過能活到如今,自苦無用,當時我拜師父,也是想求個別的生路,后來師父看重我,求了當時州的主,帶著我一道京,我拿師父當父親相待,可惜他老人家早些年也坎坷,落下了病,去歲便駕鶴西去了。”
戚潯面上蒙著面巾,說話甕聲甕氣的,亦看不清表,可無論是在外的明眸,還是說話的語氣,都有種飽磋磨后的不屈灑,仿佛那些苦難當真是過眼云煙,輕輕一拂便散了。
“那你喜歡驗尸嗎?”傅玦又問。
戚潯聽見此問,微微一愣,但凡知曉世一二的,不得要問問過去經歷了多苦楚,可所有人,包括宋懷瑾在,都先為主的認為是被迫選擇仵作行當,這行當與尸為伴,臟污可怖,更兇煞不吉,他們都覺得沒有哪個姑娘會真心想驗尸剖尸。
傅玦份尊貴,年紀輕輕大權在握,沒想到傅玦有此“多余”一問,抿了抿,垂眸道:“起初也罷了,后來覺得做仵作也極積功德,便想投此道。”
傅玦好整以暇的問:“如何積功德?”
戚潯指著面前的四尸,“世子看他們,他們各個死的不明不白,再也開不了口,天大的冤屈,也不過是一口棺槨一抔黃土便掩蓋了,他們多難啊,若真有鬼魂,他們或許在悲哭,在喊冤,可這世間誰人能聽到?”
傅玦眉眼微深,“你能幫他們說話鳴冤。”
戚潯下頜微揚,眼底華盈盈,“所以卑職說做這個行當,是在積功德,他們若有在天之靈,也定是謝卑職的。”
傅玦片刻未曾接話,這時,院門口有腳步聲響起,是楚騫和李廉來了,傅玦忽然又問:“你這些世,對許多人都說過?”
戚潯眨了眨眼,“相的但有問的,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帶著笑意道:“遮遮掩掩哄騙別人,反倒讓大家覺得那些舊事多見不得人。”
傅玦未再多言,待李廉進屋,便吩咐他搜查書院,李廉應是,立刻帶著府衙差役們出了院門,這時,周蔚才姍姍來遲了。
他上來先告罪,傅玦自然寬容,周蔚進屋走到戚潯邊,小聲道:“眼下做什麼?”
戚潯道:“去看琴舍和藏書閣,曾文和二人的尸我已看完了。”
傅玦聞言道:“去看吧,但有發現,稟明與我。”
傅玦不同去,戚潯和周蔚皆是輕松,脆聲應下,帶著周蔚出了門,周蔚走在后,一邊走一邊與低聲說話,笑著應了,又不知周蔚說了什麼,沒忍住擰眉瞪了周蔚一眼。
待二人出了院門,楚騫忍不住道:“戚仵作與大理寺眾人倒是親厚,主子,咱們不跟著去看看嘛?”
傅玦搖頭,眉眼帶著幾分慈祥的道:“時坎坷,有人待親厚自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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