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郭寧東奔西走的任務,一向是汪世顯在負責。
他雖然是汪古人出,但年時家境不錯,正經讀過書,進過學的。論談吐,縱不能和那些有大學問的儒生比,比起郭寧麾下的酒和尚、中都地和軍中漢們,總是強出不。
而且這陣子,汪世顯連續見了不早年只能仰的大人,談了不大事,自家的信心和氣度,都和前些日子困居新橋營時大不相同了。
這會兒他人在數丈開外,一語驚人,頓時使得徒單航神一振:“什麼?租稅?”
徒單航在安州年餘,最頭痛的問題,其一是軍事力量的重整,其二便是稅收。
說到大金朝廷的賦稅,種類甚是複雜。
正常的主要稅種,有效法遼、宋舊制,依託土地的兩稅;有按照土地、奴婢、屋舍、牛羊等財產規模推定的力錢;有針對綿絹帛的戶調;有專門針對真猛安謀克戶的牛頭稅;還有鹽、茶、商、關等稅。
大來說,較之於南朝宋國,大金的稅率不高,有關折納、省耗的諸項規定,也很百姓,所謂“立法也周,取民也審”是也。世宗當國的時候,南朝的宋人甚至連年向北方逃亡,數以萬計。
然而大金朝與歷朝歷代相同之在於,能夠落在法令文書上的賦稅,每一項都是善政;可實際上百姓們真正承擔的,隨著時日推移,越來越多,遠不止紙面這些。
不談底下胥吏搞的浮收、抑配、戶減而賦不減等手段,中都朝廷的貴人們一旦賬上了,大筆一勾,什麼鋪馬錢、軍需錢、免役錢、河夫錢種種名目,滾滾而來。甚至還有朝廷出面,理直氣壯向天下百姓預借未來數年租稅的神奇作。
而每逢征戰,所有這些苛捐雜稅更會十倍百倍的翻上去,一切掊克之政靡不爲之,乃至挖地三尺,破家無數。
雖說朝廷明令,遇有差科,必按版籍,先及富者,可當時輸賦稅於,先經有力者結攬,或者爲兼併者所攬。於是縣吏、鄉胥得以爲,生生地把一個個州縣,搞到民盡財窮,而鄉豪勢力大增。
徒單航在安州上任以後,一直力圖振作,可他能做什麼呢?渥城縣以外,仗著早年六路括田的果,應該輸租的田有的是,但沒人耕種,百姓早都逃散了。應當輸稅的私田也有許多,但那些都歸屬於底下的司吏、里正、主首之類小吏,他們彼此盤錯節,聲息相通,徒單航想對他們做什麼,難比登天。
有好幾次,徒單航已經被他們的奉違惹得暴怒,可他能怎麼辦?
過去數年北疆多次惡戰,朝廷在河北路、中都路竭盡全力地括粟、籤軍,早把一軍州空。徒單航倒是想威懾一番,可他在渥城縣裡,竟調不出過百人的糧軍。
手頭沒有兵,所以徵不到錢糧;沒有錢糧,所以招不到足夠兵。這個局面兜兜轉轉,幾乎讓徒單航徹底絕了。而中都路那裡,一道道的命令還在頒下來,朝廷要籌糧、籌錢、括馬、徵發,樣樣都是重臣大員督辦,可徒單航一樣都辦不了!
連年大災大難之下,正稅都沒有了,哪裡有餘力去辦這些?
去年末,他轉向各地潰兵下功夫,想充實刺史府的力量,去制新橋營俞氏爲首的鄉豪。結果好不容易說了奚軍,其首領蕭好胡瞬間就被那郭寧殺了……剩下的百餘人,都如膽怯的鵪鶉,頭腦幹不了事!
自泰和年間定考課法,作四善、十七最之制。徒單航自己比照制度盤算數回,心知就算叔父徒單鎰親自坐鎮吏部,翻爛了自家的行止簿,也找不出提拔的理由來。
直到這時候。
徒單航一聲驚呼出口,自覺大失朝廷員的統。可他實在按捺不住緒,忍不住又上前幾步,死死地瞪著汪世顯:“你剛纔說什麼?”
汪世顯連忙趕幾步,對徒單航行了個標準的撒速之禮。擡起頭來,滿面春風:“刺史老爺請看。”
他擡手指點:“隨我來此的,有大車十輛,城外還等著十輛。這些車上,裝的乃是先期運到的租稅,先補上去年的夏稅,照著泰和年間六路括地以後的田畝數字,按畝取三合,盡數在此。”
徒單航提著袍腳快步過去,掀開車上的篷布,果然這沉重的車轅騙不了人,滿車上裝的都是糧袋!
“這……這些糧食……這麼多糧食,都是哪裡來的?”徒單航下意識地叱了一句,又放緩語氣:“夏糧也還罷了,那是小頭。秋稅畝取五升,還要納秸一束十五斤,就不是小數目了……秋稅又在哪裡?”
汪世顯臉帶笑容:“按照刺史老爺的安排,安州各地原本荒廢的保甲,這會兒就開始重新耕種了,舉凡農桑等事,都會有人妥妥地做好。及至八月,整兩年的秋糧全額奉上。另外,從下個月開始,本州該有的力錢,去年積欠的秋糧,也會陸續奉給,最遲到六月,一定使刺史老爺對上有個代。”
居然還是按照我的安排?徒單航冷笑一聲。
“你家的首領,那位昌州郭寧,想要什麼?”
汪世顯又施一禮:“安州凋敝如此,朝廷再有徵發,實在難以承,還請刺史老爺替闔州百姓繼續周旋;而我家郎君駐營饋軍河,可保地方平靖。之後,只求兩廂相安無事。”
他這一言既出,在場諸人無不變。
這郭寧區區一個潰軍首領,派個使者來此,言辭中的意思,竟然是要和刺史分庭抗禮麼?這話語中的意思,今後刺史只要對著朝廷,其它的事,不用管了?
司軍夾古阿魯帶和管家崔賢奴立時喝罵,衆多僕役連忙跟著他們威嚇。張郊愣了愣,卻什麼也沒說。
汪世顯全然不爲所,依舊低眉順眼地站著,只用眼角略瞟了瞟徒單航。
徒單航愕然過後,繼續冷笑,
用這等話,就想迫得朝廷命妥協,那未免把我看得小了!
現在一共給二十車糧食,其它的都是上承諾,卻要我這刺史爲你遮風擋雨?真是笑話。
這昌州郭寧,區區一個潰兵,竟然聚集兵力,又和地方強豪聯合,顯然心壞不軌。他與楊安兒之流,本是一回事!朝廷法度在此,這等軍不可不嚴懲,不可不防備;若與之合作,那一定是與虎謀皮!
想是這般想,但他看看裝滿糧食的車輛,是沒挪步子。
可是……
可這是糧食啊!
二十輛大車,這是去年的夏稅!如果秋糧能到,那就是一百,不,三五百車的糧食!別說安州了,以去年秋天那形勢,整個中都路,都未必收得上來這麼多糧!
那麼,今年的形勢,會比去年好些麼?
不可能,與蒙古軍的廝殺惡戰還在持續,中都永遠在缺糧。到那時候,誰能給中都發運糧食,誰就是救星,誰就必定得到朝廷的重用。
徒單航記得很清楚,前年自家的叔父徒單鎰,就是因爲及時調兵兩萬中都防衛,所以從上京留守一舉爲尚書右丞相。前年之兵,恰如今年之糧。只要自己能夠在這上頭作出果……那就功莫大於救駕!
這昌州郭寧哪怕真是又一個楊安兒,他要造反,也不是現在吧?有那點時間,可能……或許……我就帶著糧食回中都去了?安州後繼如何,與我何干?
想到這裡,徒單航的臉反倒愈發嚴肅。
他往大車的車轅前頭走了一步,擺手讓車伕走開,又招手讓汪世顯再靠近些。
“你說的這些,當真?”
汪世顯正道:“千真萬確。”
徒單航沉片刻:“我無意在安州刺史任上很久,今年秋以後……”
“秋糧繳納上頭,斷不會誤了刺史老爺的事。另外,我家郎君尚有幾件小禮贈送,想來,會有助於刺史老爺高升。”
“什麼禮?”
汪世顯走到一輛大車旁,掀開了篷布:“刺史老爺請看!”
徒單航疾步跟上,探頭一看,吃驚道:“這是旗幟和甲冑?哪裡來的?”
“軍旗四面,甲冑十幅。都是我們前幾日與胡沙虎廝殺時的繳獲,行人一看便知來路。”
“這東西,我要來做甚?”徒單航問道。
“我家郎君說,徒單刺史的叔父,當朝的徒單丞相一向看不慣那些肆意橫行的將帥,與胡沙虎更是政敵。如今那胡沙虎在中都,想來正在吹噓他擊破楊安兒的壯舉,以求爲自己增添彩。那麼,這些件到了中都,對徒單丞相一定有用。”
“你家郭郎君倒有見識!”徒單航嘿了一聲,又問:“若我叔父問起,這些件從何而來……”
“自然是安州義勇擊退叛賊楊安兒所部的戰果。”
也就是說,安州義勇擊敗了楊安兒,繳獲了楊安兒擊敗胡沙虎所部時的繳獲?哈哈,若朝堂袞袞諸公領略了其中意味,想來會很有趣。
轉念一想,徒單航又問:“這安州義勇的名號從何而來?我卻不知,安州有這麼一路兵馬!”
汪世顯哈哈笑道:“安州義勇,自然是安州刺史的下屬。刺史老爺親自組建、親自指揮,哪會不知道這支兵馬的況?反倒是我們這些人,只在饋軍河營地駐紮,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說過!”
那便是說,擊退楊安兒的功勞,我這個安州刺史也能分潤了?很好,這待遇,至也不比粘割貞那廝差了!
一陣冷風順著城中道路吹來,搖了刺史府門前的枯草,捲起了半乾不幹的塵灰。徒單航舉手捂住口鼻,不浮想聯翩。
兩邊諸人誰也沒再多話,但汪世顯告辭的時候,徒單航稍稍頷首示意,又讓崔賢奴出面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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