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那些舊事, 在整個明氏都是從不輕易談起的存在，連帶著明楹也是。

 之前上了皇室宗譜，族中自然是當做全然沒有的存在, 后來太后懿旨讓明楹認回了明氏, 因為從前那件事實在不彩, 明氏上下也就只是隨意地將明楹的名字添上去，然后也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及這件事。

 世家大族之間時常有姻親關系, 若是平日里就養在府上的小姐, 好生照料著, 還能想著日后嫁出去, 促進促進姻親關系。

 而明楹的婚事畢竟是宮中那邊照看著，與明氏關聯也不大，一無利可圖, 二又并無多親緣, 自然是對這個名義上的族中嫡視若罔聞。

 小廝顯然也是腦子靈通的，他面上帶著挑不出錯的笑, 回道:“原是四小姐今日歸家, 是小的眼拙，竟沒瞧得出來。”

 他虛虛地在自己的臉側上打了幾下，歉然地笑:“那就勞煩四小姐在此時稍等片刻，等小的進去通秉一二。”

 明楹回道:“有勞。”

 小廝點了點頭，道了一句不敢，就轉往門走去。

 明氏祖宅由來已久，此時門上的朱漆也依然鮮艷，帶著歲月多年淌過, 仍然矗立于此的巍峨。

 傅懷硯此時佛珠繞在腕上, 站在后面, 垂著眼瞼，看明楹。

 他之前就發現了，其實明楹當真很難哄，看著子很溫和，對誰都是有禮而挑不出錯的模樣，但其實子很倔強，就比如他前日將人欺負狠了，昨日哄了整整一日，才堪堪將人哄得消氣。

 他畔抬起，笑了一下。

 明楹聽到他此時幾近是氣聲的笑音，轉過來看他，抬眸之際，只看到他站在自己后，不似對于旁人那般的迢迢遙遙，現在立于自己邊，好似是無聲的袒護。

 前來明氏，并不是孤立無援。

 而此時的明氏廳堂，明氏當家大夫人張氏原本正在看賬本，聽到小廝前來稟告的時候，眉頭不經意地皺起。

 “明楹？”張氏放下賬本，“來做什麼？”

 之前王氏臨死反撲，在政事堂庭審當日，就是借口太子殿下與皇妹有私，借此上奏太子德行有虧，不堪新君之位，懇請褫奪太子之位。

 這位皇妹，就是明楹，這件事明氏上下自然也是知曉。

 明氏也沒想到，這位送進宮中不聞不問的嫡，居然還能與太子殿下傅懷硯扯上關系。

 明氏必然是選擇明哲保，因為在潁川，對京中的局勢也并不如旁人知曉得那般徹，只是他們心中也知曉，那位新君因為明楹被人斥責，滿贊譽因此有虧，怎麼想也該是連帶著厭惡的。

 帝王家轉瞬無，再尋常不過。

 現在新君一人把持朝政，旁人都對他的私事避之不及，明氏當然也不想來趟這渾水。

 現在知曉明楹前來明氏，雖然不知道現在的意圖到底是什麼，但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份又這麼低微，想來也不可能是什麼好事。

 思及此，張氏冷漠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小廝，“就說我進來子有些不爽利，現在已經歇下了，若是有什麼要事的話，趕明兒再來吧。”

 小廝得令應是，出去回稟了明楹。

 他走得快，不多時就站到了門口，弓著子，“回四小姐，今兒小姐來得不巧，大人出行了，大夫人子也有些不爽利，不便見客，若是明姑娘有什麼要事，還明兒再來吧。”

 畢竟是名門貴族的小廝，說話做派都挑不出什麼錯，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個請的作。

 這話說得妥帖，輕飄飄地將人拒之門外。

 現在才不過是申時，甚至還沒有到晚膳的時候，說是歇下，也不過是好聽點的說辭而已。

 都能瞧得出來，只不過是不想讓進去。

 潁川是明氏的地盤，就連借口都這樣敷衍，也不過是瞧在明楹無權無勢，無人撐腰罷了。

 明楹站在原地沒走，只笑著問道:“我乃明氏嫡，今日回到祖宅，何曾應當被當做是客？先帝尚且在時，我就已經認回明氏，在明氏宗譜之上，回到明氏自當無需通秉，只是因為我年久并未歸家，所以還是想著禮數周全些好。而現在大夫人卻稱病將我拒之門外……還是說，今日大夫人將我當是客，是想抗旨不尊？”

 這件事說出來，名頭實在是有些不得了，小廝也沒想到這位在宮中低微待了這麼多年的四小姐，居然這般能言善辯。

 他了面上并不存在的汗，囁嚅了一下，“這……”

 明楹見他答不上來，輕聲細語地接道:“明氏大夫人，我理應喚作一聲伯婆，伯婆畢竟年歲已高，若是當真子不爽利，不便見人，也是人之常，只是畢竟今日事關皇室威嚴，還伯婆能諒一二。”

 小廝這話哪里敢反駁，連連應是，半晌了才讓明楹站在原地片刻，容他再與大夫人說道說道。

 明楹笑著應是。

 小廝一路疾行趕到前廳，將方才明楹說的話又復述給了正坐在廳中的明氏大夫人。

 張氏聽完以后面有些難看，明楹這幾頂帽子扣下來，現在稱病不出，就是苛責族小輩，又是蔑視禮法，抗旨不遵。

 了頭上的祖母綠瑪瑙石抹額，冷哼了一聲，只對那個小廝道:“想來是因為在京中待不下去了，也是，得罪了新帝，為他所厭惡，哪里還能有什麼活路，以為把送到宮中就能妥當些，沒想到在哪里都能惹出事來，若是留在明氏，說不得就是禍害了整個族中。這麼個給家中蒙的，現在還著臉到明氏來。”

 主子間的事，小廝也不敢隨意，就只是點頭應是。

 現在人都在門前了，又是這麼說了，明氏畢竟也是名門，不能平白讓人來看了笑話。

 張氏讓邊的丫鬟倒茶，面冷淡地飲了一口，“估計就是上門來打秋風的，也罷，哪家沒有什麼窮親戚，且讓進來吧。”

 小廝得令離去，不多時，就領著明楹與傅懷硯前來。

 張氏原本以為明楹應當是自己孤前來的，要麼就是帶著一兩個寒酸的婢，卻沒想到，邊倒是并沒有什麼婢，而是一個相貌出挑的郎君。

 張氏面上帶著和煦的笑，對著明楹道:“這就是阿楹吧，一晃眼都長得這麼大了，瞧瞧，這麼個標致的相貌，一看就是咱們明家的孩子。”

 坐在張氏邊的婢也應和道:“奴婢瞧著也是，這滿的氣度，實在是出挑，難怪是宮里養出來的公主呢。”

 說到宮里，張氏面上的笑略微垮下來了一點，不聲地沒有再提及，面上的笑依然很是慈祥。

 “方才伯婆這老子骨，有些不爽利，還以為是誰，就想著明日再見，也怪方才傳話的那小廝說得不夠仔細，伯婆竟不知曉是阿楹前來明氏，若是知曉是阿楹久未歸家，今日從上京前來潁川，哪怕是伯婆纏綿病榻也要起來迎的，現在已經罰了那小廝的月例，剛剛的事，阿楹莫怪。”

 拿下人作為借口，也實在是常見，面子上過得去也就行了。

 算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

 明楹溫聲回道:“伯婆說笑了，阿楹一介晚輩，怎麼敢怪罪伯婆。方才阿楹剛剛前來祖宅門口就告知了小廝自己的份，想來是有些不周到，疏了而已。”

 名門大族哪有不告知訪客名號的，哪怕再怎麼生疏的仆役，也不可能了這麼一點。

 再不濟，主人家也會詢問的。

 這借口，實在是蹩腳得很。

 看中了明楹今日前來不過是來打秋風的，又見無倚仗，就連借口都是隨便敷衍過去的，只留面上點面在而已。

 若是旁人這麼對明楹，明楹至多也只會是四兩撥千斤地揭過去，并不會給自己和對方找不痛快，可是現在對面的人是明氏大夫人。

 是當年父親死之后，就毅然決然地為當時的顯帝獻上家中孀的明氏。

 就連商量都沒有，為表忠心，手段強，毫無轉圜余地。

 縱然是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想到這件事，明楹還是沒有辦法心如止水。

 畢竟是被小輩下了面子，張氏有些不悅，心中暗道明崢也不知道怎麼教的，這明楹今日就連打秋風，態度都這麼讓人不快。

 張氏面上要做一個仁慈的長輩，所以即便是心中不悅，也只是了自己手中的帕子，笑著應聲道:“是伯婆理不周，讓阿楹委屈了。”

 說罷，就稍稍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一直都沒有說話的傅懷硯。

 在心中暗自思忖了一下。

 沒有聽到明楹有什麼婚配的消息，所以現在這個人，也不知道是什麼份。

 該不會，是明楹的郎吧？

 這天化日的，就這麼帶郎前來明氏，來路不明，也不知道是哪戶人家出來的，想來也不可能是什麼高門貴族，不然怎麼可能愿意陪明楹一同前來潁川？

 況且，張氏也沒有聽說過，哪家的世家子與明楹有些關聯。

 真的要說起來，就只有霍氏霍離征，還有那位傳說中的新帝。

 霍離征現在遠在邊關，新帝又多半是前去暗中理政事了，怎麼也不可能是面前的人。

 想到這里，張氏索看向站在明楹的人，笑著問道:“……這位是？”

 傅懷硯隨意地看一眼，目很快就轉到了明楹的上去，張氏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郎君看人的時候，有點兒高高在上的矜貴之。

 只是這個念頭才不過剛剛冒出來，就被張氏否決了。

 佯裝出來的氣勢，算不得什麼。

 明楹回道:“他是我的阿兄。”

 張氏瞇著眼睛看了看傅懷硯，思忖著問道:“是阿楹的阿兄？那就是宮中的皇子？”

 明楹搖頭，“并非是皇子。”

 那就是不知道從哪里認來的兄長。

 張氏心中輕蔑地笑了笑，覺得再問下去有些失了面，反而污了明氏的聲名，懶得再與明楹這般啰嗦下去，隨意地喝了一口丫鬟遞過來的茶水，“族中事務繁冗，伯婆我雖想與阿楹多說幾句己話，但是畢竟這子骨不太好，所以阿楹今日前來所為何事，不如就直說吧。”

 這是準備敞開天窗說亮話的意思了。

 明楹語調溫和，“當初父親病逝之際，明氏族人前來宅中，說是為了吊唁父親，但是據我所知，伯婆伯公遣人前來庫房，以我與母親孤母寡勢單力薄，無力保管為由，拿走了庫房的大半財與藏品，說是讓本家暫為看管。母親當時沉湎于傷痛之中，一時無力阻止，是以我今日前來，是想將這些從前的舊，重新拿回來。”

 明楹這話說得輕聲細語，而聽到這話的張氏，手中的茶水卻又不小心灑了些出來。

 當初這件事的時候，明楹才多大，才不過九歲，這件事，居然能記到如今。

 也不知道的娘親在宮中，是怎麼教誨的。

 張氏面上的笑淡了些，“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阿楹今日前來，是想要討要這些東西的？”

 “我現今已經及笄，當初族中所說的暫為保管，也應當到了歸還于我的時候了。”

 “當初你父親三元及第，得了家不賞賜，留在你們家里，是這個理沒有錯，但是現在話又說回來了，若不是出于明氏，那明崢能得到這麼些東西？放在明家，也算是葉落歸，理所當然，明氏培養你父親這麼多年，收些東西，說破天了也是應當的。”

 “你不要看咱們家這個家大業大的，但是其實真的要說起來，養活這麼一大家子人，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你現在還小，不知道咱們家的苦，當初的那些財，也沒多，退一步說，畢竟都是一家人，你現在前來討要，實在是有些沒意思。”

 “況且你畢竟是個姑娘家，與娘家還分得這麼清楚，前來算計這些，說出去也不好聽。”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不過就是當初的代為保管全然不認了，現在明楹前來討要，便矢口否認，料想明楹也沒有辦法。

 張氏喝了一口茶，勝券在握地看著明楹，“況且，阿楹你也別怪伯婆，現在咱們話說得不好聽些……以你現在的份，又是憑什麼來與我們討要這些的呢？”

 這就是準備以勢人了。

 這麼一番話說下來，張氏面上的笑不似方才那般虛偽，當真帶著些笑意。

 不過一個前來打秋風的姑娘家，就算是為著這事報，潁川上下都是明氏的地盤，就算是真的有理，傳出去也是個被人著脊梁骨罵的白眼狼。

 明楹手指了一下，眼瞼稍低，看著站在面前的明夫人，“父親從前殿試及第，皆由他自己一步一步走上的金鑾殿，與明氏并無多關聯，現今我想拿回父親從前的，自然憑借我是從前的國子監祭酒明崢之明楹。”

 說到底，現在還與不還，還不過就是看的分。

 分能有什麼用。

 當真是年紀還小。

 張氏暗中嗤笑了句天真，了自己頭上的抹額，笑著剛準備開口，就突然聽到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人出聲。

 傅懷硯把玩著自己手中的檀珠，眼睫原本垂著，此時稍稍抬起，看著張氏。

 神之中看不出什麼緒。

 他語調散漫地回道:“若是明大夫人覺得這個份還不夠的話。”

 “那憑借未來的皇后這個份，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