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行人形兩堵不可撼的人牆將蘇梨和蘇湛護送到醫館,今兒是元宵,醫館的大夫都回去和家人團圓了,只有夥計留守著,陸嘯信不過夥計,讓人給了銀子,自己親自抓了藥碾給蘇湛敷上。
“小湛,痛不痛啊?要是痛的話就跟爺爺說,爺爺再輕點。”
“……”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梨絕不相信馳騁沙場的陸國公會用這麼溫的語氣跟別人說話。
“不痛,爹說男子漢流汗流不流淚!”
蘇湛勇敢的說,小臉平靜,黑亮的眼睛眨著,一點水汽都沒有,陸嘯聽他這麼說,當即橫了眼:“胡說!你還這麼小,你爹怎麼能跟你說這種混賬話?”
“我爹說,小時候他爹就是這麼教他的,那我爹的爹說的也是混賬話嗎?”
陸嘯:“……”
蘇梨:“……”
氣氛一度十分微妙,蘇梨輕咳兩聲:“阿湛,不許這麼跟陸爺爺說話!”
蘇梨低斥,陸嘯回頭很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低頭在蘇湛手上纏了一層紗布。
“謝謝陸爺爺。”
蘇湛乖巧道謝,陸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過了一會兒,醫館門口一陣哭鬧,一個綠丫鬟跌跌撞撞跑進來,看見蘇湛安好無虞,一跪在地上:“嗚嗚,小爺,幸好你沒事,要是你出了什麼事,奴婢一定會被夫人打死的,嗚嗚嗚……”
丫鬟是真的嚇壞了,蘇湛聽話又聰明,平時出去玩都沒什麼事,誰曾想今天才剛出門,去給蘇湛買小吃,回頭就看見幾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堵了馬車把蘇湛帶走了,丫鬟嚇得一路哭一路追,也是到現在才知道這幾個男人是陸國公的手下。
“行了,別哭了,小孩子氣弱,大過節別哭著給他添晦氣!”陸嘯不滿的呵斥,他其實並沒有要兇小丫鬟的意思,只是在軍營待久了,語氣總是生帶著子塞北的冷厲。
綠丫鬟嚇得打了個嗝兒,眼角墜著顆淚珠都不敢眨眼睛,怕一眨眼淚就掉下來。
“嗯,別哭了,我沒事的。”
蘇湛拍著丫鬟的肩膀有模有樣的安,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人想發笑,丫鬟一時哭笑不得。
陸嘯又看了蘇梨一眼,分明是有話要說。
蘇梨察覺到他要說什麼,暗暗嘆了口氣,衝那丫鬟到:“時間不早了,先帶小爺回府休息吧,以後仔細些,別再看丟了。”
“是,多謝三小姐!”
丫鬟連忙道謝,蘇湛聞聲眼的看向蘇梨:“孃親,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呢。”
“過幾日得空了再說,今日先回家去。”
蘇梨堅持,蘇湛有些失,卻也能到蘇梨與陸嘯之間的暗流涌,他點點頭看向陸嘯,一臉真誠:“陸爺爺,我孃親對我和爹都很好,雖然我爹不在這裡,但你不許兇我孃親,不然我和……我長大以後會替我孃親報仇的!。”
蘇湛本想說自己和爹都會替孃親報仇,但想到自己爹已經‘死了’,便急急的改了口。
哼!報仇?就你這小胳膊小兒的樣子還跟老子提報仇?
陸嘯在心裡冷哼,面上一片嚴肅:“行了,我陸家的男人,從來不會欺負人,別婆婆媽媽了,快走!”
蘇梨:“……”
陸國公,您和孩子他爹說話的方式還真是……一模一樣!
蘇湛第一次被人說婆婆媽媽頓時覺得傷了面,當即直背脊,昂著小脯帶著綠丫鬟離開。
等蘇湛走了,陸嘯一個眼神,手下的人便把藥堂夥計也攆出去,四把守著,形一個靜謐安全的空間。
“說說吧。”
陸嘯擡擡下說,好似對所有的事都已瞭如指掌,一般審訊也都是這樣詐犯人口供的,蘇梨並不慌,從容反問:“國公大人想聽什麼?”
陸嘯掀眸,眼神似無形薄刃寸寸紮在蘇梨上,不曾見,卻實打實的扎著疼,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就承不住了,蘇梨卻還咬著牙忍著。
片刻後,陸嘯收了那子嗜狠戾的威,脣角勾起笑,常年冷鉤似的眼角也染上一分暖意:“這小崽子,和那臭小子小時候一模一樣,連說話的調調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真以爲老子老眼昏花認不出來了?”
陸嘯的語氣有些得意,一方面是知道自己有這麼大個孫子開心,另一方面是因爲蘇湛的聰明討喜。
這孩子被教養得很好,聰明勁兒有,正義也不,是棵好苗子,以後做什麼定然都是極有出息的。
“請國公大人恕罪,阿梨貿然回京,還未探清京中局勢,是以未讓阿湛與國公大人爺孫相認。”
話說到這個份上,蘇梨也沒有再找藉口搪塞遮掩蘇湛的份,索大大方方承認。
陸嘯臉上的笑意未減,擡手指了指:“老夫對你這個小娃也有所耳聞,知道你有些不同,沒曾想你竟如此有能耐,倒是老夫刮目相看!”
“國公大人謬讚!”
蘇梨回答,語氣不卑不,不曾因爲五年前那些流言蜚語而自慚形穢,陸嘯滿意的點點頭:“骨頭不,倒是與那臭小子的驢脾氣有幾分相似。”
陸嘯說著敲敲桌子,從袖袋裡出一塊銀鎖遞到蘇梨面前。
那銀鎖是特別打製的,鎖做得極緻,上面刻的不是元寶什麼的,而是一隻鴛鴦,蘇梨會畫畫,一眼就看出鎖上刻的是隻鴛鴦。
鴛鴦向來雙,這鎖自然也是兩個。
蘇梨五年前見過另一個,那是陸戟唯一隨攜帶的東西,後來,他再也沒戴過那個鎖。
“這是臭小子的娘讓人打的,是一對,一個在臭小子上,這一個……”
“國公大人,這個我不能要!”蘇梨推辭,在陸嘯不解的目中低聲解釋:“國公大人,我……不是阿湛的生母。”
“那他的生母呢?”陸嘯輕聲問,臉上難得出一悲慼,已經猜到幾分,蘇梨如實相告:“沒了。”
沒了,就是不在了,這個世上再看不到這個人,聽不到這個人的聲音。
陸嘯一生見過無數生死,這顆心本應早已如鐵石,如今聽見這個消息卻還是控制不住的難過。
國公府很大,可很有人可以讓他說說知心話。
他看著蘇梨,想起某些悠遠模糊的舊事。
“臭小子的娘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那時我在邊關戰事正急,在京裡染了重病,我回來時,墳頭草都長了快一人高了。”
談起早亡的髮妻,陸嘯的眼眶很快紅了,向來直的背脊也出現一佝僂,這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此生所有的都給了那位早亡的佳人。
“臭小子不記得他娘長什麼樣,現在他兒子又是這樣……”
陸嘯說著哽咽起來,當年痛失妻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的骨上,總是要比發生在自己上更加殘忍。
“將軍把阿湛教得很好,阿湛這些年過得很快樂!”
蘇梨乾的安,除了這個,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還能說些什麼。
想到蘇湛,陸嘯的悲痛輕了一些,他擡手眼睛,將還沒來得及形的淚意拭去,片刻後又恢復到平日沉靜嚴肅的國公形象。
像多年前在戰場上接到妻死訊,一瞬間的悲傷之後,又繼續上陣殺敵。
他們這樣的人,註定不能像旁人那樣恣意快活。
平復了緒,陸嘯復又看向蘇梨:“說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回京以後,不國公府,反而讓我的嫡親孫兒了你蘇家的祖籍?”
陸嘯這話問得很平靜,並沒有對蘇湛了蘇家祖籍的事生氣,只是想知道這背後的。
一語中的,蘇梨無可瞞,噗通一聲在陸嘯面前跪下,重重的磕了個頭:“請國公大人恕罪,民回京,是爲包庇斬殺糧運使的兇犯!”
陸嘯此人明磊落,向來以‘上對得起皇天后土,下對得起君王百姓’爲準則,以他的子,就算是獨子犯下大錯,他也能大義滅親,所以蘇梨回京以後沒敢立刻找陸嘯據實相告。
聽完蘇梨的話,陸嘯有好半晌沒說話,他的表由震驚到了悟,到最後化爲無盡的蒼涼。
“那個臭小子……斬殺了糧運使?”
陸嘯說得很慢,中間還停頓了一下,他完全無法想象,自己一手帶大的兒子,會幹出這樣糊塗的事。
蘇梨有些不忍心,還是著頭皮回答:“是!”
“這個臭小子,還真是給老子長臉了!”陸嘯低笑,笑裡滿是無賴悲愴。
他很清楚自己兒子的脾氣,若不是被急了眼,斷然不會做出斬殺朝廷命這種事。
他也很清楚朝廷律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無論出於怎樣的理由,斬殺糧運使,是重罪,就算他們父子倆所有的戰功加起來,也抵不了這一宗罪。
因爲這朝中會逮著這條罪名要陸戟命的人太多了……
“朝中有人貪污軍餉,去年雪災,邊關暴,將軍上了摺子請陛下撥款賑災,賑災款遲遲未到,將軍用軍糧安百姓,糧運使送來的冬糧卻比平時還減了一半!軍中尚且不夠吃,更遑論邊關百姓?”
蘇梨急切的說出原因,沒有說的是邊關暴,軍中將士一日只吃一餐,沒說那個糧運使的態度有多囂張跋扈,也沒說糧運使運來那一半冬糧裡,摻了多發黴腐壞的爛米。
沒說那日若不斬殺糧運使,邊關數座城池的百姓會立刻倒戈投誠胡人!
那一日陸戟只用一槍就挑了那糧運使的心窩,卻也一槍挑了陸家忠君國的名聲。
若不是被絕境,誰會先將自己置於死地?
陸嘯的眼睛被怒火燒得發紅發亮,從蘇梨在除夕宮宴上那一篇國論他便猜到軍中如今不好,卻沒想到軍中的況會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這麼多。
“那日,你拿著帝王鞭來國公府找我要東西,不是去替逍遙侯求,而是請趙寒灼查貪污案?”
“是!”
蘇梨承認,陸嘯長長的舒了口氣,難怪那日宮宴上趙寒灼會一反常態主手要調查,原是在踐行諾言。
“侯爺知道此事也在幫你?”
“是。”
“還有旁人知道此事嗎?”陸嘯又問,蘇梨遲疑了一下:“陛下已猜出我與將軍認識,但不曾提過糧運使一事,我不確定陛下知不知,不過從前幾次談話可以看出陛下對安家似乎有所懷疑。”
“安家?”
陸嘯若有所思的捋捋鬍鬚,片刻後又看向他手裡的銀鎖,把玩片刻,陸嘯再度把鎖遞給蘇梨:“你雖不是小崽子的生母,卻也得了我陸家的門,拿著吧。”
陸戟隨戴的那個鎖已經不在了,蘇梨就算拿著這鎖也不了對,但沒有再拒絕,手接過:“謝國公大人!”
“起來吧。”
陸嘯說著扶了蘇梨一把,他的手很有力,手上有傷疤縱橫錯,與麻麻的掌紋疊,掌心傳出溫暖燥熱,源源不斷且醇厚,人心緒安定平和下來。
“國公大人,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很快就能查出罪魁禍首,爲將軍洗清罪名!”蘇梨懇求,陸嘯板著一張臉,眼神冷肅的瞧著蘇梨,直看得蘇梨惴惴忍不住想避開他的目時,忽的擡手在額頭拍了一下。
“臭丫頭,那是我兒子,我還能上趕著送他去死麼?”這作儼然已是把蘇梨當做自己人,蘇梨還有些不大適應,額頭附和:“……國公大人說得有理。”
夜空綻放煙花花束,元霄燈會快要結束了,陸嘯瞧瞧外面,一臉瞭然道:“你今天穿這樣,夜裡又打算去哪兒翻牆?”
這語氣像是家中長輩逮住自家小輩要出門爬牆幹壞事一樣。
蘇梨的臉微微發燙,卻也並不瞞:“不瞞國公大人,今日在昭安樓後院,我發現庫房和柴房有些古怪,只是時間不夠不能細看,便想晚點再去查探一番。”
“你一個人太危險了。”陸嘯說著視線在周圍掃了一圈衝蘇梨道:“屋裡這幾個都是信得過的,你挑兩個帶走。”
“昭安樓有令,我若是被抓到還有說法,萬一……”
“要是被抓到了我自會去面見聖上護你周全!”陸嘯打斷蘇梨的話,他的聲音拔高了許多,渾的氣勢變冷,鬢角的銀像凝了霜。
蘇梨白日發現了茶樓的古怪,但當時沒能查探,必然已經驚了背後的人。
只要背後的人不傻,就不會還留著那些古怪等著再去查,要再去,無異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賭的不過是那些人也許沒有時間做得太細緻,還留下了什麼蛛馬跡。
行軍打仗,最忌諱推來推去的虛禮,蘇梨嚥下後面的話,憑覺選了兩個人徑直離開。
花燈會剛好結束,人回涌,掩護了他們的行蹤,茶樓仍是一片燈火通明,客人也都漸漸散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茶樓裡的燈影熄滅,只留下外面檐角幾盞稀疏的燈籠。
夥計關上店門,蘇梨和那兩個人趴在茶樓後院房檐上,在茶樓夥計住的房間燈熄滅以後,又等了片刻才悄無聲息的潛後院。
白日走過一遭,蘇梨對後院的地形很,帶著人迅速找到庫房。
那兩人也是極有經驗的,見庫房上了鎖,立刻掏出一枚銀針開鎖,門開以後,一人進去探路,蘇梨跟在後面,外面留下一人守門預警。
夜裡偏涼,進屋以後蘇梨卻沒有到和白日一樣的熱氣。
白日沒事燒著地爐,夜裡卻不燒了?
蘇梨皺眉,伏蹲下,從鞋底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楔進地磚,輕輕一撬,地磚立刻鬆,下面果然是空的!
蘇梨一喜,擡起地磚。
“小心!”
先進來探路的人從背後拉住蘇梨的領把往後一帶,避開從地磚下面出來的短箭。
啪!
短箭破房頂的瓦蓋,有細碎的渣石掉落。
“屋裡全都是機關,已經被了,不要!”
那人低聲警告,語氣有些張,蘇梨拿起地磚聞了聞,磚已經涼了,上面只殘餘了炭火薰燒的味道。
“下面有地爐,火已經滅了,我想看看通往什麼地方。”
“必須先破機關。”
“怎麼破?”蘇梨問,那人沒說話,輕輕咳了一聲,忽的抓住蘇梨的腰帶把丟出門口。
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守在門口的上轉一把接住蘇梨。
嗖嗖嗖!
屋裡立時響起利箭發的聲音,藉著月,蘇梨只看見那人不停躲閃又不停機關的影。
一刻鐘後,利箭發聲停止,至於下那人重的呼吸,庫房房頂的瓦片被了個稀碎,輕的月過麻麻的狹小隙傾灑下來。
“好了。”
那人說著擡手又取下幾塊地磚,出一條半臂寬,半人高的地道。
地道里全是被煙熏火燎的黑灰,他率先跳下去,蘇梨復又進屋跟在他後面,門口那人照舊警備放哨。
下了地道以後可以到牆上還有些許餘溫,裡面一片漆黑,一點亮都沒有,半臂寬的距離對男子來說行走頗爲艱難,這人又比較高大,只能側著子往前走。
蘇梨剛想走前面去,鼻尖突然聞到悉的桐油味。
不對勁!
腦袋裡警鈴大作,蘇梨抓住那人的腰帶:“快往回走!”
男子行不便,蘇梨幾乎是抓著那人的腰帶在往後拽,他們往後跑了沒幾步,地道一下子變得很亮,洶涌的火舌卷裹著熱浪呼嘯而來。
“轟!”
巨大的炸聲響徹夜空。
遠昭國雪澤年,新帝繼位第三年,元宵節當夜,天降炸雷,舉國聞名的昭安樓柴房突然起火,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衆人發現庫房被雷擊中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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