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懵了下,才發現他說的是兔子。
只好費勁地辯解:“先前說送你,郎君好像很不屑的模樣,我以為你不要,所以又拿回來了。後來在園子裡架棚烤了,還撕下一條兔給你送過去呢,可那時候你又睡下了”
“睡下了,你就把兔帶回去了?”他平靜地問,“現在那條在哪裡?”
居上訕笑了下,沒好意思說,那兔已經進了自己肚子裡。既然又欠下了債,想辦法償還就是了,遂誠懇地說:“烤製的東西,要趁熱吃才好吃,郎君現在起,兔早放涼了,涼了口味就欠佳了,不過不要,等明日我讓人重買個活的回來,現殺了烤給郎君吃。”
窗口的燭火照著的臉,好像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
凌溯了一眼,沒有心與爭辯兔子的事,到現在腦子還昏沉沉的,上也有些發熱。
抬手了額頭,同樣滾燙的掌心,分辨不清前額的溫度,他慢慢轉開了,“早些睡吧。”打算去桌旁倒水。
居上還有些不放心,又喚了聲郎君,“要是不舒服,一定傳侍醫。”
他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病了,畢竟往年水里來火裡去,大冬天穿著鎧甲冰雪滿,也不曾讓他倒下。這回不過下了一次水潭,就弄這副模樣,除了多給一個嘲笑自己的機會,還有什麼!
擺擺手,他示意不必多言。
可探出了半截子,“要不然我過去照顧你?”
他沒應,冷著臉將竹簾放了下來,害怕自己沒有病死,反被氣死了。
真是命裡的剋星!這段時間公務上很忙,回來還要應付,雖然日子多了幾分樂,但有時也能讓人七竅生煙。
以前在軍中,定準了一個方向,只要拿命去搏就是了,如今大歷定鼎天下,暗湧從明刀明槍轉到了檯面底下,戰略的籌謀,變了與人結辦事的各種章法,須得把臂周旋,長袖善舞。當然這些對他來說並不難,但不知為什麼,面對的時候,很多管用的路數都變得施展無門,好像除了置氣,沒有別的辦法。
長嘆,人在竹簾後站定,還能見對面的景,在窗台上,似乎有那麼一瞬的悵然,但很快便起走開了,揚聲喚聽雨,“滅了香,我要睡了。”
吃就暢快地吃,睡便踏實地睡,像這樣活著才自在。不過若是沒有遇見他,可能會更加如魚得水,但有什麼辦法,緣分如此,認命吧!
轉回榻上,今晚的公文是批不了,渾渾噩噩睡到子時,熱度好像退了一些。後半夜慢慢趨於正常,第二日起來風過無痕,梳洗停當換上公服,出門的時候朝西了眼,西院門前侍立的史人雖站著,頭卻低垂,眼睛怕是也閉著。廊上懸掛的燈籠早已經滅了,朦朧的天映照閉的門扉本以為會到愧疚,今早起碼送他一程,結果沒有。
談不上失不失,他調開視線,捲著袖上皂紗大步出了門庭。長史已經帶人在台階前等候,見他來了,呵腰呈上了馬鞭。
他接過來,按著馬鞍翻上馬,放眼見重重坊門在浩的晨鐘震盪下緩慢開啟,一夜清冷的干道,轉瞬就四通達。
抖一抖韁繩,他驅馬前行,一早等著坊院開啟的,大部分是趕早的生意人,剩下小一半是上朝上值的員,和早起做工的百姓。
騎在高頭大馬上,很容易遇見同僚,迎面來了史,再走一程又遇上太常卿,大家熱鬧地打個招呼,太子殿下不管走到哪裡都禮遇。
不過今日赶巧,在安業坊口的朱雀大街上遇見了尚右僕,未來的岳丈大人遠遠就朝他叉起了手。
凌溯勒馬放緩速度,拱手回了一禮,“上輔。”
岳丈和郎子確定關係好久了,但一般都是朝堂上相見,沒怎麼私下談過。今日路上遇見,辛道昭自然要打聽一下兒的境況,客氣道:“家下郎莽撞得很,不知是否適應宮中的規矩?”
凌溯道:“小娘子一切都好,幾位授業的傅母對贊不絕口,上輔不必擔心。也請帶話給府上夫人,澤清一定仔細顧小娘子,不會讓半分委屈的。”
老岳丈聽了這話,心下稍寬,轉頭這經百戰的準郎子,不免又擔心起來,“就是我那殊勝啊脾氣有些倔強,且不撞南牆不回頭,我與母親也常因這個到困擾。若是在行轅老病又犯了,請殿下在臣的面子上,不要與計較,畢竟是姑娘家,姑娘家還是要重為上。殿下可以告知老臣,讓老臣仔細管教,若是再不聽勸,領回家重重責罰也好殿下千萬不要與置氣,氣傷了貴,臣一家實在擔待不起。”
這既是打圓場,也是為自己那糟心的丫頭尋退路。
辛道昭是個十分疼孩子的父親,殊勝天天在他眼窩子裡氣他,他恨不得早早把嫁出去,眼不見為淨。但時候一長,半個月不見,他又牽腸掛肚起來,擔心孩子在行轅吃虧,畢竟人家是太子,有份有地位,人生得高大,戰場上還殺敵如麻。萬一相得不愉快,雙方打起來,殊勝就算再彪悍,也難免要落下乘。
像昨晚上,老父親做了個夢,夢見孩子邊說邊抹眼淚,控訴太子的種種惡行,他驚醒之後睜眼到天明,再也沒睡著。
夫婦二人一合計,很後悔讓配了太子,但旨意已經下了,等閒不能更改,只好在太子麵前使使勁,萬一他想把人退回,辛家是十分願意回收的。
凌溯自然也聽出了他話裡的用意,和煦道:“上輔言重了,小娘子在行轅這段時日,言行舉止樣樣都妥帖,沒有任何可讓人挑剔之。至於上輔說的那些病
他又笑了笑,“是人總有脾氣,小娘子日後就算有失當之,我也可以包涵,上輔就不必為我們擔心了。倒是我,要多謝上輔與夫人,教養出這麼好的太子妃,恩賞於我,我卻還不曾登門,向上輔與夫人道過謝。昨日還與小娘子商議呢,中秋中設宴,當日回不去,等十日歸家,可以與家里人聚一聚。”
辛道昭一聽,頓覺這郎子很上道,騎馬的姿態也愈發鬆快了,笑著說:“哎呀,殿下恩典,臣夫婦激不盡。我也與夫人說來著,殊勝與誰結親我都不放心,唯獨與殿下,我是放一百二十個心。殿下從容弘雅,人又溫存,朝野上下誰人不稱道!如今你們還未婚,就這樣有商有量,將來還愁什麼?必定是一對人人艷羨的好夫妻。”
凌溯笑得更含蓄了,微低了低頭道:“上輔抬舉了。我這些年一直征戰,其實不懂與郎的相之道。現在小娘子進了行轅,我與朝夕相見,也從上學會了很多道理。”
辛道昭的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長長舒了口氣,臉上出由衷的笑意,“我家殊勝是個有福氣的,得遇殿下,還有什麼所求!”
太子溫言絮語,老岳丈甚安,本著幫襯自家人的宗旨,辛道昭一面策馬與他並行,一面也告知他一些不見的黨爭,和須規避的要點。
還有最要的,有些話在他心裡翻滾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同他說,今日正逢左右沒有外人,便悄聲道:“近來有個趨勢,我旁觀良久,總有些擔心。像尚省與省,其中任職的部分員是殿下舊部,遇見難以決策的事,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回禀太子殿下。可一個朝堂,不能有兩種聲音,殿下明白臣的意思嗎?朝中一切當由聖上決斷,殿下聽令於聖上,下臣眼中更要只有聖上。諸如軍政、稅賦、民生等,聖上下令,殿下實行,這才是君臣父子之道,萬萬不可有違啊。”
凌溯聽他的這番話,心裡很是激,也知道只有真正的自己人,才敢於這樣直言勸誡。
江山打下來後,剩下的便是守。他浴戰多年,一手帶出來的戰將紛紛在朝中任要職,平常養了習慣,輒奏報東宮,自己有時候疏忽,也深知道這樣不好。
每一個當上帝王的人,都不容許朝中有除自己之外的第二個決策者,即便這人是親兒子也不行。擅權逾越,功高蓋主,都是禍事的前,意氣風發時,就需要這樣的當頭棒喝,才能讓自己清醒一些--
不是做得多,心得多,便對國家有功績。為儲君的前提,先是當個父親眼中可以依託的好兒子。
心頭撥雲見日,他鄭重向老岳丈拱起了手,“上輔的教誨,澤清謹記在心。”
辛道昭點了點頭,“還有朝上正議的,置容城郡公私設率府一事,殿下切不可參與。容城郡公是太后侄孫,這件事聖上尚且不好裁斷,殿下即便再不忿,也只說聆聽聖裁就是了。”
所謂的率府,是太子左右衛,區區郡公是絕沒有資格去籌建什麼率府的。往輕了說,是不將太子放在眼裡,往重了說是僭越犯上,混淆胤。但這種事正因為與太子有關,則更要謹慎置。前日朝堂上就在商議這件事,他當時著一把汗,唯恐東宮有什麼措施,還好,太子按捺住了。就算是老丈人過於心了吧,今日遇上,一定要再三提點才放心。
凌溯頷首,“畢竟牽扯到太后,我自是不便多言的,不能因一個外人,傷了祖孫的義。”
“對。”辛道昭說,”想必聖上最後會請太后裁奪,殿下只管聽命,準錯不了。”
翁婿兩個一路相談甚歡,含著笑進了朱雀門。前朝的老臣,其實朝的貴們很難攀,他們自重自大,且食古不化,若不是結下這門姻親,辛道昭是絕無可能與凌溯說這番話的。
凌溯到這時才會到聖上的用心,都說迎娶前朝太子妃是撿人剩下的,可誰又懂得其中的益。將來舊臣這一派便是他最好的輔佐,起碼現在的聖上,是全心全意為著接班人考慮的。
果真老臣的見解,是多年混跡朝堂積累出來的經驗,朝政大事決策之後,便到了容城郡公的案子。
又是一頓槍舌戰,所有人都在義憤填膺,指責容城郡公狂悖。
聖上將視線轉向了殿上的凌溯,“太子之見,何如?”
凌溯捧著笏板拱了拱手,“本朝初建,陛下蔭封九族,是陛下洪恩,臣亦君父恩典,不敢妄加論斷,一切聽憑陛下裁決。”
那些太子舊部,原本因此憤懣不已,但見太子這樣回應,一時便都偃旗息鼓了。
聖上要的是朝堂上主次分明,輕重得宜,太子沒有藉著眾人起哄而說出什麼獨斷的話來,尚且能令君父滿意。
聖上慢慢頷首,“先褫奪其爵位,嚴令足,接下來如何置,再行商議。”
這件事便這樣定奪了,對於凌溯來說,不曾有任何影響,也讓聖上在太后面前有了代。
散朝之後退出含元殿,他仍舊返回東宮,東宮之中有宮廚,這麼巧,今日送來了卯羹。
這是一種拿兔子燉制的膳食,以前因為常在軍中捕獵,野兔吃了不,早就有些膩了。但今日倒又挑起了好興致,隨意嚐了一口,發現燉煮的東西,口和香味總不及燒烤的好,然後便撂下了,擺擺手,讓侍膳的撤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日了風寒的緣故,整整半天頭還有些發暈。他在殿裡轉了兩圈,走到窗前花,始終不得緩解,心裡思忖著,要不要早些回行轅歇息。
恰在這時,右衛率府兵曹進來回禀,說西市上發現一個販賣騾馬的商隊,行止奇怪得很,從瓜州來,過所上卻沒有沙洲的朱印。
凌溯抬了抬眼,“薩保拿住了嗎?”
兵曹說是,“府率已經拷問過,也問出些端倪來,但那薩保指名要見殿下,府率不敢拿主意,特命卑下前來回禀殿下。”
一旁的詹事何加焉顯然不贊同,“不管是什麼來歷,有禀報陳府率就是了,何必非要面見殿下?殿下份尊貴,這等審案的事就由下面的人承辦吧,殿下不必親自前往,以防其中有詐。”
凌溯沉了下道:“瓜州一帶尚不安穩,戍守的是前朝節度使,朝中派出去的人被截在了半道上,生死不明,或者這薩保能帶來什麼有用的消息。”
沙場上征戰的人,從來不怕涉險,決定後便出宮,直奔右衛率府衙門。
左右率府分列安上門兩側,從東宮過去不過一盞茶工夫。快步進了府衙,堂上的人犯暫時被押下去了,率府陳律上前叉手,將盤查來的消息如實禀報了一遍,“這支商隊與瓜州軍做過易,據說瓜州節度使徐自渡曾召見薩保,但說了什麼,薩保緘口不言,只說要見了太子殿下,才肯據實相告。”
凌溯在上首坐定,轉頭下令陳律:“把人帶上來。”
陳律道是,向手下示意,很快那薩保就被押解上了正堂。
凌溯垂眼下去,這人與印像中的粟特人不一樣,沒有那麼高大,甚至可說是瘦小。微微躬著腰,臉上遍布日曬雨淋的滄桑,人的時候瞇覷兩眼,角帶出扭曲弧線因綁縛著兩手,艱難地扭了下軀,沒等凌溯盤問,他先開了口,尖細的一道小嗓門,向上求告著:“小人肩背過傷,將我兩手綁起來,小人疼得連氣都不上了。”
凌溯並不理會,蹙眉打量他,“你說瓜州節度使曾召見過你,可向你打聽過長安城中的布防和臣僚任免?你這次長安,是否了徐自渡的委派,據實說出來,孤可以饒你不死。”
那薩保似乎有症,呼吸格外急促,勻了勻氣息才道:“小人在瓜州時,確實與徐節使有往來,商隊也常為節度使府上眷運送胭脂水,布匹香料之類的東西。
這次小人來長安節使有代,讓我去東市見一個人,並附有信一封”
他一面說,一面扭,說到信便停頓下來不再繼續了,只是著凌溯,沉默不語。
凌溯只示意翊衛替他鬆綁。
麻繩一落地,那薩保終於舒展開了四肢,呼呼地了兩口氣,挲著綁出紫痕的手腕道:“太子殿下,不是小人拖延,實在是這里人做不得主,小人怕出信,就給抹了脖子,還是要見到太子殿下本人,才敢將信件付。請殿下先答應小人一個條件,小人為徐節使辦事,完全是他脅迫,家中妻兒都在瓜州,今日投奔了太子殿下,請殿下開恩,事後讓小人回去與家人團圓。”
凌溯頷首,一雙銳利的眼,要將人穿,“不必多言了,信在哪裡?”
那薩保上前,可惜被左右翊衛攔住了,便解開領坦出腹,向上道:“信用回鶻文寫,小人拿不出來,只好,請太子殿下過目。”
識得回鶻文的人不多,堂上眾人面面相覷,只有凌溯一人能懂。
現舌人是等不及了,凌溯從上首下來,親自查。正定睛文字,忽然見銀一閃,那個薩保從囊裡出一把匕首向他刺來,他閃躲避,雖沒有被刺中,卻劃傷了左邊臉頰。一時堂上驚呼聲四起,翊衛刀上前護衛時,那薩保已經被擊落了武,箝制在他掌下了。
臉頰上的傷口滲出來,襯得他面沉如鬼魅。
虎口收,幾乎扼斷薩保的脖子,在那薩保翻眼蹬將要斃命的時候,他鬆開了箝制,一把將人摔到了陳律面前,寒聲道:“嚴加拷問,一日不說,敲斷他一肋骨,十日不說,就砍掉他一條。仔細下手,別讓他死了。”
陳律嚇得臉發白,忙叉手道是,親自將人押進了率府大牢。
何加焉上前查太子傷勢,忡忡道:“臣即刻命人傳侍醫來,千萬不要留疤才好。”
凌溯接過他遞來的巾帕按住傷口,蹙眉說不用了,“讓人備馬,我要回行轅。”
何加焉道是,“有辛娘子顧,比留在東宮好。”
凌溯也覺得,自己這回了傷,無論如何那人該盡心照應了吧。
結果到家,探頭探腦來了一眼,什麼關心的話都沒說,頭一句便痛心疾首,“完了,這下壞了品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