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噴了一口清酒出來,吸引了滿場的注意力。一旁的崔進之連忙過來扶著的肩頭,一邊輕拍脊背,一邊給喂一盞淡茶。
“怎麼了喝酒嗆到了”
聲音竟是十分溫。
可李述這會兒沉浸在震驚里,哪里顧得上崔進之的溫言細語。
沈孝李述的清酒噴了個滿,站在李述的席座旁,他肅著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不住咳嗽的李述,將的狼狽姿態盡收眼底。
平公主,李述。
這個人沈孝一輩子都忘不了。
三年前,那位大鄴最尊貴的公主斜倚著靠墊,高高在上,沈孝跪在地上,姿態卑微。
為了求一個,他拋棄了男人的尊嚴,為了公主的下之臣。
他沈孝寒窗二十載,一氣節,卻從昨夜起為了以侍人的弄臣。
只是為了求一個。
可那位尊貴的公主卻對這一切漫不經心。
那雙尖銳的眼角泛著天生的冷淡,“雖然昨夜我是答應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舉薦你做個。你呢,伺候地確實不錯,可是”
紅開闔,聲音輕慢、冷淡,像是對著一只玩膩了的寵,“可是我今兒偏改了主意,不想舉薦你做了。”
手指微揚,示意侍捧上金銀,“念著你昨夜的表現,賞你的。”
沈孝跪在地上,不得不仰頭看著正座上的公主。層層紗幔遮擋,他唯一記得的是那雙尖銳的眼角,和涂著大紅口脂的。
嫵卻冷淡。
平公主,李述。
這個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沈孝的目十分冰冷,落在李述的上,李述剛從嗆咳中緩過來,就立刻墮了沈孝目所造的冰窖里,忍不住打了個寒。
這位狀元郎,看起來是個記仇的人啊
活了二十年,就玩弄了這麼一個面首,誰知道自己就走了狗屎運,那位面首他偏偏就能為大鄴歷史上第一位金科狀元。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概率以后的日子還怎麼過
在李述的胡思想中,大鄴第一場新科宴就這麼結束了。
因康寧長公主好游樂,因此新科宴散后,李述和其他世家又在曲江池玩了半晌。游宴結束時已是近黃昏了,李述早都的前上了后背。
宮宴上的東西看著雖好,但畢竟是給皇帝與王公大臣的,上菜之前一道一道試毒,菜早都涼了,李述本沒吃幾口,后面又被沈孝給嚇到了,更是沒有胃口。
于是平公主的車馬拐了個彎,往長安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走去。
朱雀大街上的酒樓仙客來,那是長安城一等一的味。
可馬車剛駛朱雀大街,卻見今日的街道不大一樣怎麼好幾家店門前都排了長長的隊而且那些排隊的平頭老百姓們,各個都是面帶憂、甚至面有菜。
沈孝換了一八舊的灰長袍,此時提了個米袋子,在年糧店外面排隊,等著買米。
上午的新科宴散后,其他的進士要麼是家里有人,要麼是上頭有人,下午都有各種宴席要赴。唯有他沈孝寒門出,朝廷里頭半個人都不認識,雖是狀元,卻本沒有人宴請他讓世家宴請寒門,鬧呢
因此他下午無事,便提了個米袋子來買米。
沈孝祖籍吳興,在長安城沒有什麼親眷,三月前他來趕考,在延壽坊臨時賃了個小破房子住著。本就家貧,因此自然也雇不起什麼仆人,一條。雖然這幾日剛中了狀元,但職還沒有授,自然談不上俸祿,因此還是一窮二白。
他安安靜靜站在一堆平頭老百姓里頭排隊買米,除了量高些、相貌俊些、氣質冷些,其他地方真人認不出來是新科狀元。
正排著隊,前頭幾位忽然吵了起來。
“掌柜的,為什麼沒有米了”
年糧店乃是長安城最大的糧店,店小二一雙眼睛翻到天上去,一臉買不買,“誰說沒米了,這不是米嘛”
說罷雙手捧起店門口的一捧米來,嘩啦啦又流了下去。
可百姓卻怒,“這是幾年前的陳米了里頭這沙子、還有這老鼠屎,你給誰吃呢你們別拿陳米充數,我們要新米”
一石激起千層浪,排隊的百姓都吼了起來,“我們要買新米”
店小二不耐煩,“要新米,沒有打從去年冬天起,老天爺就一直不下雨,運河如今還堵著呢,南邊的糧本運不過來,你們還想要新米,做夢去吧”
“呸,睜眼說瞎話,你們年糧店屯了那麼多糧食,怎麼可能沒有新米,分明就是故意屯著不想賣”
沈孝面無表地聽著。
一雙深潭般的眼無聲地打量著對峙的人群。
關中大旱。
可也只是從去年冬天開始旱的,又不是旱了好幾年,要說年糧店沒有新米,他沈孝是不信的。
商人不想賣新米,無非就是等著囤積居奇。
沈孝抬起眼往天上看了一眼,他讀書又雜又多,通一點天象,看得出來這天氣只怕還會繼續干旱下去。商人想必也知道這一點,時間拖得越久,米價就會越貴,他們打得就是這個算盤。
一兩個月后,等市場上的陳米都賣完了的時候,老百姓徹底斷糧了,糧價才是最貴的時候新米那個時候再開賣,那時候就能五倍利,不,十倍利地賺。多好的事。
沈孝想通了這一點,目從萬里無云的天上挪開,正要收回眼,卻忽然定住了神。
年糧店對面是全長安城最貴的酒樓仙客來。
多百姓為了一口米而發愁的時候,仙客來門口王公貴族的車馬卻始終絡繹不絕。此時,正有一輛馬車停在了仙客來門口。
那輛馬車從外表看平平無奇,不過是一個通黑、略微寬敞的馬車,但馬車剛停在仙客來門口,店小二連忙迎了上來,殷勤地就差跪下磕頭爺爺。
高遍地走,勛貴多如狗的長安城,店小二什麼人沒見過,至于這麼殷勤
馬車里的人,地位不低。
車簾一晃,一華服的子影了出來。
平公主,李述。
今上最寵的公主,地位是真不低。
沈孝的目頓時冰冷了下來。
李述此時是真前后背了,恨不得立刻滾進仙客來里頭大快朵頤,可剛掀開車簾,正抬腳準備下馬車時,就覺得有一道冷的目落在上。
李述一抬眼。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狗屁緣分,一日之間連續見了兩次被始終棄的面首。
而且回回他的目都冷得仿佛淬過冰。
冷得仿佛要殺人。
李述腳一,沒踩穩,登時從馬車上跌了下來。
幸好邊的紅螺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這才沒跌個狗吃屎。
隔著朱雀大街寬闊的街道,齜牙咧
的李述與面無表的沈孝對視著。
沈孝生了一副好皮相,那八分舊的長袍穿在別人上是寒酸,穿在他上卻是清高。他材高而瘦,肩寬長,站在人群里就是鶴立群的存在。
隔著熙熙攘攘排隊的人群,沈孝的烈烈眉峰仿佛一柄長而窄的直刀,直直劈到李述的眼睫前。
李述心頭疏忽一跳,他這好皮囊攝去了片刻心神。
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沈孝已經收了眉峰,拎著米袋子轉走了。
干脆利落,一聲招呼都不打。
李述:“”
是當朝公主好不好,便是一二品的大員,見了也沒法當看不見的。誰敢直接轉走
他沈孝不過是個半只腳進朝堂的狀元,真當自己是哪蔥了,竟然敢忽視
可偏沈孝長,三兩步就瞧不見人影了,弄得李述氣悶不已。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他還在朝廷里頭做,總有再見面的時候。下回等著瞧吧
李述收回目,由紅螺扶著,進了仙客來,上了三樓的包廂。
川魯粵淮揚,無論哪種菜系,仙客來都有長安城一頂一的好廚子。李述是這兒的常客,口味店里都知道。故座之后店小二殷勤道:“公主,今兒個還上您吃的那幾道川菜”
李述嗜辣,最喜歡川菜。
可卻頓了頓,道,“不了,上幾道淮揚菜吧。”
沈孝,吳興人。吳興以淮揚菜系最出名。
清蒸鯽魚、冬瓜盅、蟹黃湯包、碧螺蝦仁、清湯魚翅
李述胃口雖小,桌上卻滿擺了八道淮揚菜。淮揚菜清而不淡、濃而不濁,極為鮮。
可李述卻只是漫不經心地喝著湯,一邊想起了沈孝這個人。
三年前,隨著崔進之游歷到了江南吳興。
那時候崔進之的大哥還沒戰死沙場,他們崔家的門楣也不需要崔進之去耀,因此崔進之鎮日只是縱山水之間。
李述那時喜歡崔進之到骨子里,他去哪里,李述就跟著去哪里。
那時候他們停船在吳興游玩,有一天崔進之忽然從秦樓楚館里頭帶回了一個風塵子,名青蘿。對李述說,他想把收在邊。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他們二人正在吃早餐,吳興的小湯包極好吃,一口一個,咬破紙一樣薄的包子皮后,略燙的湯就流進了里。
雖然很燙,但同時又很鮮,人罷不能。
崔進之眉眼都不抬,一邊吃湯包,一邊對李述說,他想把青蘿收在邊。
他的態度非常自然,自然到好像駙馬爺的責任就是納妾一樣。
李述一愣,半晌沒反應過來。
為青蘿那件事,和崔進之吵了個天翻地覆。崔進之一步不讓,李述也一步不退,他們像一對紅了眼的公,在修羅場上恨不得把對方所有的羽都啄下來,看一看那鮮妍艷麗的皮下藏了一個什麼樣丑陋的靈魂。
李述那時氣得不輕,恨不得拿刀砍了名青蘿的賤蹄子。可崔進之把青蘿保護得滴水不進,李述本沒法手。
后來李述徹底冷了心。
崔進之要養小妾,那李述就要養面首。
讓吳興縣令給找吳興最俊俏的清白子弟過來。
吳興縣令挖地三尺,找了吳興當地愿意“伺候”公主的、相貌又英俊的二十個年輕人。
在一眾謙卑恭順的面首里,李述一眼就挑中了沈孝高而瘦、一半新不舊的布袍,明明是來做面首,可他肩背直,仿佛是來殉節。
侍寢的那天晚上,李述才知道沈孝為什麼那樣有氣節他本就不是來做面首的,他只是想見當朝公主一面,求舉薦他做。
三年前的大鄴還沒有科舉這回事,一個人要做,只有被顯貴舉薦這一條路。可顯貴舉薦的都是世家子弟,怎麼可能讓一個寒門來分自己的利益。
沈孝有大才,有野心,有權,偏偏沒有家世。他要往上爬,只能靠著權貴的賞識。于是他看上了平公主。
他并不想做面首,這對于一個男人而言是奇恥大辱。但除了混進面首堆里面,他沒有其他可以見到平公主的法子。
那天晚上李述給自己灌了許多酒,心想:崔進之有新歡了,李述也有,今夜是徹底忘記崔進之的一夜。
可那個濃眉烏眼的面首跪在面前,脊背直,雙手捧著一沓文章,卻說:“沈孝無意做公主幕之賓,只求公主一覽沈孝文章,若文章可公主之眼,求公主舉薦沈孝為。”
李述醉的有些厲害,手拿起那一沓文章,然后把它們一扔,紙張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面首震驚地看著,李述發現他有一雙極黑沉的眼。
就像崔進之一樣。
含著醉意,對面首笑道:“想要好啊,上這張床,好好伺候我。”
“若今夜伺候地好,明日就給你做。”
沈孝的臉上紅白錯伺候他一個大男人,靠的是自己的才華與能力,豈能做那等以侍人的弄臣
李述見沈孝不,立刻失去了耐心,“既然你不愿,那就下去吧,本公主也不做強迫人的事。紅螺,別人過來伺候我。”
醉了酒的公主斜倚在床上,滿床紅帳,人如玉。
沈孝抬起頭看著,一咬牙站了起來,“我愿意伺候公主。”
下之臣、幕之賓、以侍人又如何這是他唯一能被舉薦做的機會,是他不再沉淪于下僚的機會。不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抓住這次機會。
一夜歡愉。
可第二日李述酒醒了,卻立刻將昨日賞的話拋在了腦后李述從一個卑賤的庶變大鄴最寵的公主,靠的不是別的,一是聰敏,二是謹慎。
不可能做賣鬻爵、權易這樣的事,否則就是把自己的脖子往別人的繩索上套。
昨夜不過是一場醉話。
于是李述漫不經心地掃了沈孝一眼,道:“雖然昨夜我是答應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舉薦你做個。你呢,伺候地確實不錯,可是”
紅開闔,聲音輕慢、冷淡,像是對著一只玩膩了的寵,“可是我今兒偏改了主意,不想舉薦你做了。”
手指微揚,示意侍捧上金銀,“念著你昨夜的表現,賞你的。”
沈孝愣在原地。
那雙黝黑的、盼權的、不顧一切向上爬的眼睛,迅速地冷了下來。
像沈孝這種寒門出的人,不怕仕途毫無希。最怕的是別人給了他向上爬的道路,可當他拋棄自尊與骨氣,拼命地爬了上來,對方卻滿不在乎地對他說:我逗你玩的。然后一腳把他踢回了寒門的深淵。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李述真恨不得給三年前的自己一個耳怎麼當初就那麼渣呢
如今沈孝高中狀元,踏進了場,以后只怕是要跟自己死磕到底了暖風習習的三月春,李述驟然間打了個寒,似乎已經預見了自己未來的悲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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