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鲜怒马,风流潇洒,无人见了不喜欢他。
李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沈孝说这些话,只是心中有很多话不知该找谁去说。
“崔进之有两位兄长,比他年长不,都遵循老崔国公的安排,早早地去军中继承家业,崔进之是老崔国公的老年得子,两位兄长皆比他年长许多,待他如父,甚是宠爱。”
“那时崔家权势滔天,富贵荣华,崔进之什么都不缺。他年时特别荒唐,喜欢山水,喜欢游侠,喜欢长安坊里千金一掷才能见得一面的花魁。没有人说他做得不对,也没有人着他一定要他做什么事。他荒唐,家里人就替他压着;他豪阔,家里人也给他源源不断的钱。”
“他——他年时活得太幸福了,他拥有的太多了,所以那些东西一旦失去,对他而言就越发显得不可承。他走到这一步,也——”
“——有变故的人家多的是,”
沈孝却忽然打断了李述,“你要是想看,我去民间可以给你找一万个家破人亡的例子出来。”
他的声音竟显得十分冷酷,“人间惨剧很多,但这不是崔进之作恶的理由。我对他的无奈与痛苦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对他的所作所为造了什么后果兴趣。”
沈孝松开了李述的手,抿着,显出一分不近人的冷意,“如果你因为同他的过往而同他的话,那么府那些因他而起的民乱又要如何解释?你要怎么去同他们?”
“李述,人活在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每一个关口都由你选择,走左边还是走右边,走明还是走黑暗,无数选择组了人生。但凡他有一个选择做对了,就不会走到今天的道路。”
说罢话,沈孝竟也不去看李述,他似乎有些生气,不管李述,自己上了马车。李述看着他,沉默着一时脑子都空了。
沈孝自顾自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抿着绷出一道冷厉的侧脸。如果不是崔进之在府掀起民乱,府如今早都进正常的春耕了,崔进之有无奈,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无奈?
李述同崔进之的过往太,以至于无论崔进之做了什么错事,好似都有别样的心软,沈孝不喜欢李述这样。
他在马车里静坐很久,却都没有听到李述登车的声音。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仿佛冷战一般,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
沈孝终究是先忍不住了,掀开帘子,看到李述犹自站在车外。神有些空落落的,陷了沉思。
沈孝无奈的轻叹,朝李述出手,却又带了分命令口吻,“上车来。”像是示弱,又像是强。
马车启动,粼粼声音只衬出更加的沉默。
李述过车帘向车外,一直没有去看沈孝,忽然觉得后一热,沈孝的体就靠了过来,他将下搁在肩头,将环在怀里。
沈孝微微偏过头,气息就喷在李述脸上,李述别过头去,紧绷的背却已松了下来,半靠在他怀里。
“我不是想替崔进之脱罪,也不是同……我只是……”
李述叹了口气,“他只是执念太盛,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执念在家族,我的执念在权力。如果不是你,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彻底陷进去,酿无可救药的后果。”
沈孝默了默,忽然笑了一声。
方才那些心中芥忽然之间就消失了,他想,李述或许是和崔进之有他无法参与的过去,但那过去却只是将推向更深的深渊。于李述而言,他才是无可替代的,渡船亦或是佛。
沈孝抱紧了李述,“我知道你想帮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
次日,崔进之被套上手链脚链,一队狱卒押着他,到了一别院内。
此时大概是下午,天上的云依旧厚重,不出日来,显得颇为沉。
老崔国公一来对崔进之宫一事毫不知,二来体极差,三来昔年又曾立过汗马功劳,崔进之宫之事并未殃及到他上,况且……就算不殃及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正屋的门被打开,一浓重的药味传了出来,紧接着里间传来一声咳嗽,崔进之体一颤,提起了手上与脚上的锁链,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的父亲,老崔国公正躺在床上,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脸更加灰败,尽管崔进之动作已很轻了,而老崔国公也已耳目不灵多年,但他如有心灵应,一下子就看了过来。
他张开,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畔,锁链响动,老崔国公的目被吸引过去,指了指崔进之上的锁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他张开,“啊”了几声,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因为口齿不灵,说出来只是囫囵一片,浑浑噩噩地听不清楚。
“父亲……父亲……”
崔进之握紧了老崔国公的手,除了这两个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老崔国公则回着他,目是一种历沧桑的宽容与忍耐,崔进之伏在床畔,老崔国公吃力的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崔进之头上,轻抚着他的头发,替他将发间草芥一一挑开摘去,仿佛他不过是贪玩归来的子,发间也不是狱中草芥,而是爬树时偶尔落上的叶子。
“三……三儿……”
老崔国公终于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尽管因他口齿不清,其实听起来还是囫囵一片,但崔进之却还是听懂了。
他行三,私下里父兄皆如此他。
他已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了,从五年前他兄长战死,父亲一病不起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听到这个称呼。
又或者,其实他有机会听到的,只是这几年来他忙于朝事忙于斗争,忙于扛起家族牌匾,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陪伴在他父亲边。
“三儿……”
老崔国公枯瘦的手落在崔进之手上的链条上,张大了,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却只能发出简单的字词音节。
到底无上的权力,或者家族的容是什么呢?这给他带来的没有任何好,却只有痛苦,带来的是家破人亡,他眼睁睁地送走了两个儿子,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最不适合朝堂的三子在仇恨的蒙蔽之下卷了政治斗争,最后彻底失去了清明心,走上了歧途。
崔进之对皇权有恨,但老崔国公没有。活到他这个年纪,历了太多事,他已将一切都看了,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儿子。
大限将至,他唯一的祈求,只是崔进之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儿……”
“我在听,父亲,我在听……”崔进之急迫地回答。
“忘……忘记崔家……吧,……不重要,那些……那些过去的地位,都……不重要。”
没有人强求你扛起崔家的门楣,谁没落了,谁新升了,谁活了谁死了,都是正常规律,不要强求,强求不来的。
“你一个人……一个人好好活着,忘记过去一切,以后要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这几句话说完,好似耗尽了老崔国公浑的所有力气,他长大了气,膛上下起伏,瞳孔慢慢散了,睁大了,却还是用力地抬起手来。
崔进之连忙反握老崔国公骨瘦如柴的手,他能明显到,他的父亲正在离他而去,他的手因此而剧烈颤抖。
枯瘦的手指落在他眉间,长久在朝中尔虞我诈,勾引斗角,崔进之曾最是潇洒不羁的眉宇,如今已有了深深的褶皱。
老崔国公慢慢地,抚平了他眉间一道皱纹,这个轻飘飘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然后他的手彻底失去了支撑,颓然的垂落在床上。
“父亲……父亲!”
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声音连惨都不算,痛苦太过原始,人好像都了。
死了的人已去了,活着的却还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转眼是三月份,天气早都转暖,城外树木都是意,看着颇为喜人。
两个差压着一个带着枷锁的犯人,刚出了城门,沿着道准备一路往岭南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忽听后传来车马声,车马在后停下。
车帘掀开,平阳公主下了马车,对二位差点了点头,态度颇为客气,“我送别一场,二位可否通融。”
两个差自然不敢阻拦,忙退到一旁去,但眼睛却还是盯着犯人,一错不错。
正月刚过,正元帝终究是没撑过冬日,阖目长逝,闭眼前死死拉着七皇子李勤的手,不住声地吩咐,“你……你仁善……”
李勤知道正元帝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儿臣知道。”
留太子一命,不要赶尽杀绝。
正元帝阖目长逝,七皇子李勤灵柩前登基。废太子被贬为庶人,徙居黔州,永世不得回京。至于带兵宫的崔进之,李勤也念在他们崔家曾有大功劳的份上,没有将他定下死罪。岭南充军,后代永为庶人,已是天大的恩赐。
今日就是崔进之上路的日子。
李述与崔进之沉默地相对站立,自老崔国公去世后,崔进之在狱中不吃不喝多日,就在李述以为他准备这么绝食而死时,他好似忽然想通了什么,开始正常吃喝。
如今李述再看他,只看到他眉眼平和,年不知愁苦的潇洒也不见了,青年时仇恨隐忍的模样也不见了,他如今是全然的平和。
忘却一些荣华富贵,也忘却一切仇恨执念。他昔年所做的一切,说是为了重振家族荣,其实归结底,不过是重新希回到父兄环绕的日子。
曾他是有这个机会的,在他父亲尚未去世之前,他可以放弃朝中一切,安心侍疾,让他安晚年,而不是让他在宫造反的惶恐中去世。
又或者,倘若他并未将仇恨波及到李述上,其实能与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创造新的家庭,亦能弥补他失去兄长的痛苦。
这些路崔进之都没有选,他选了最难,也是最执念的一条权力之路,最后兵败如山倒,最后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同时也失去了一切亲。
他将一切都想通了,所以目下是全然的平和。谁富谁贵不重要了,好好活着,他父亲让他好好活着……李述也希他好好活着。
崔进之看着李述,良久,他道,“对不起。”
有很多事对不起,但差阳错,二人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李述来送别前,原本对崔进之极为担忧,怕崔进之想不开,但此时此刻看着崔进之如此平和的模样,忽然就放下了心。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在过去,未来是一片空白。于是李述只能道,“此去岭南,多加保重。”
天高路远,此去一别,就是一生。
崔进之膝盖的伤治不好,所以现在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但是背影却很坚定。
李述看着他离去的影,沉默的看了许久,然后才转过来,朝着相反的方向,穿过城门,不想乘车,亦步行往城内走去,一步一步。
一条道路分两端,他们曾相,最终却终究走向了命运不同的地方。
新帝登基,广开科举,大量提拔寒门士子,沈孝因从龙之功与从政之才,封中书令,位同宰辅。三年后,平阳公主出孝期,下嫁沈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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