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筠本不知參湯有別,這老參湯果然有奇效,舒筠在咸安宮住著幾日戰戰兢兢,頗有些神不濟,今日喝了這參湯神采奕奕地踏進了學堂,就連上午夫子講課也聽得神,還做了不抄注。
淑月公主挨了訓,面子上怪不住,借口生病沒來學堂,舒筠落了個清凈。既然搬去了儲秀宮,于裴鉞而言便無顧慮,便待舒筠以后晚邊去藏書閣用膳,舒筠也樂得晌午能歇一會兒。
下午又是晏夫子的課,晏夫子為人嚴苛,不茍言笑,學生們都極怕他。
今日夫子所教為千古名篇《岳樓記》,此文宏遠清越,氣勢激昂,讀起來朗朗上口,上回便是這位夫子罰站在廊廡外,舒筠不敢大意,正襟危坐跟著念讀。
謝紜一雙眼暗中脧了舒筠幾回,這個人心里藏不住事,打聽不到舒筠的來歷,便想著折騰一番,于是趁著晏夫子提問的檔口,便大著膽子開口,
“夫子,昨夜舒家妹妹說可一字不差背下這篇,不如讓妹妹當眾背誦,也好給咱們樹一個榜樣。”
舒筠嚇得筆都扔了,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慌措地盯著謝紜,謝紜朝無辜地眨眨眼,甚至還拱火地問最左邊的李瑛,“李姐姐,你說是與不是?”
李瑛這回沒拆的臺,也沒看舒筠一眼,淡聲道,“是有這麼回事。”
們倆若聯合整一個人,那這個人就沒逃了,大家伙幸災樂禍看戲,唯獨崔林朝舒筠投去擔憂一眼。
紗簾對面的裴彥生登時便要起替舒筠推,卻被側的裴江拉了一把,
“謝紜和李瑛是什麼子,你越護著,們越得寸進尺,背不出來也不打,無非就挨頓戒尺。”
裴彥生咬著牙坐回去。
晏夫子歪在圈椅里,目朝舒筠投來,“是你?”
舒筠是唯一一個敢在他課堂打瞌睡的人,晏夫子對印象不好。
舒筠絕地閉了閉眼,起施禮,“夫子,我背不好。”
夫子臉微冷,“老夫已講了一個時辰,你總不至于一個字都記不住?莫非又打瞌睡去了?”
眾人哄堂一笑。
舒筠臉給脹得通紅,只能著頭皮上陣,這一張好一會兒都想不起怎麼開頭,囁喏了半日,方才結結開口,幸在今日專注,也嘗試著記了一些,第一段是背下來了,可后面的無論如何都記不起,深吸一口氣道,
“夫子,我是第一次讀這篇文,只記得這些了....”
這是在委婉地抗拒謝紜的污蔑。
謝紜豈能認錯,滿臉委屈地起,朝夫子蠕著,“夫子,我昨夜明明聽到在誦讀,估著是自己沒記全,便尋借口,罷了,就當我多,夫子罰我吧!”
出手。
晏夫子抬眼掃了二人一眼,倒是沒起,只淡聲道,“明日你們二人同背,誰背不出來我打誰板子。”又遙遙用戒尺指著舒筠,“今日的記下,明日背不出來一起打。”
舒筠小臉一。
謝紜卻洋洋得意地勾了勾,早就料到夫子會這麼做,這篇文十歲那年便背下來了,至于舒筠,看笨手笨腳,磕磕,怕是第一次讀,一個晚上的功夫能記得多?
這時,李瑛忽然掀眼看著囂張的側影,“夫子,依我看,一篇《岳樓記》可彰顯不出謝妹妹的才,怎麼著也得將《滕王閣序》加進來吧,再不濟,背《左傳》也啊。”
謝紜笑容僵在臉上,扭頭狠狠睨了李瑛一眼,那《滕王閣序》雖背過多次,但此文辭藻華麗,對仗工整,里頭尚有不生僻字,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錯,舒筠背不出來眾人不會在意,若背不好就丟大臉了。
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謝紜與李瑛斗了這麼多年,豈會輕易認輸,便冷笑道,“這麼說,李姐姐也要加戰局咯?”
李瑛頷首,“這是自然。”
謝紜驕傲地抬起下頜,“那就再背一篇《墨竹賦》。”此賦為宋代文人蘇轍所作,而李瑛的祖父李相名諱李轍。
李瑛瞇了瞇眼。
學堂便熱鬧起來,大家各抒己見,到最后演變為所有人參與,背出一篇可免罰,背出全部名篇有賞,由此,又多加了幾個篇目。
這些文章去年夫子便在學堂講過,各人擇選一篇悉的均可過關,不過是為難舒筠這個新手。
放學后,舒筠捧著課帖上的名錄面發苦。
這里頭的五篇一個都背不出來。
烏金西垂,斜洋洋灑灑罩下一抹余溫。無打采抱著學囊要出英華殿,以謝紜為首的幾位姑娘圍堵過來。
舒筠見們面不善,抱著學囊后退一步,脊背在門框磕了一下,嘶的一聲疼,警惕睇著謝紜,
“你還想做什麼?”
謝紜穿著一件短臂薄褙,一條十二幅湘,白貌,整個人艷麗地不可方,了額發,“好妹妹,你別誤會,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不是?”
舒筠白了一眼,別過臉去,手心拽得老,“謝姑娘,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故算計我?你明知我剛學,什麼都不會,還弄這麼大陣仗。”
謝紜見滿臉苦惱,早上嘔著那口氣泄了,欺負這種差學生格外有意思,笑了笑,
“妹妹果然是個小沒良心的,我不過見你與我一道住在儲秀宮,有心督促你,你卻不領,哎喲,今夜回去可得懸梁刺,否則明日不知多慘呢。”
謝紜帶著人搖曳多姿離去了。
舒筠愣愣看著廊廡下織的影,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抬著僵的步伐離開,出了英華殿沿著宮道朝南走,這時,裴彥生氣吁吁追了過來,
“筠妹妹,這些文章我去年都學過,我教你背。”
裴彥生跑得快,一的汗味幾乎澆過來,舒筠略覺不適,退了幾步,
“世子,我自個兒會想法子。”
裴彥生在跟前立定,扶著腰勸道,“你不懂涵義,背起來不流暢,我給你講解過后,你會事半功倍。”
話落,后傳來裴江譏誚的口風,他手里拎著一把象牙扇,慢悠悠踱過來,“你怎麼招惹了謝紜和李瑛?你不知道京城人人躲著倆嗎?”
二人訂婚時,裴江總嫌舒筠配不上自己,如今退了親,又為那張臉迷。
舒筠本不搭理裴江,對著裴彥生施了一禮,
“世子好意我心領,就此別過。”抱著學囊匆匆往林子里鉆去。
裴彥生還要追,又被裴江給拉住,這回裴彥生忍無可忍,
“裴江你夠了,你棄了,還不準我追麼?”
裴江單薄的眼皮拉下來,出兇狠,“你心跟我過不去是嗎?天底下多人可找,你非得選?”
裴彥生氣哼哼甩開他,“你莫非后悔了?”
裴江臉一,
裴彥生只當自己中他心事,將下頜一抬,“我告訴你,待我娶了,定捧在手心上寵著,你只有嫉妒的份。”
裴江惱怒,追著裴彥生打,二人鬧了好一陣方被宮人勸開,各自氣懨懨回了府。
舒筠躲去林子里,那名小宮便追了來,迎著來到了藏書閣。
不想,裴鉞不忙,早就等在里頭。
裴鉞今日換了一件天青的直裰,那張臉由著褪去了幾分深邃,更顯溫和。
“這是怎麼了?誰惹我們筠筠不高興了?”他很見舒筠愁眉苦臉,今個兒走進來跟個打霜的茄子似的。
舒筠被他這樣的口吻逗笑,不好意思抿了抿,著他溫和又沉穩的目,輕聲抱怨道,
“我明日怕是要挨打。”
裴鉞慢慢彎,了腦瓜子,“誰也不敢打你。”明明是清和的語氣,卻莫名有一霸氣,甚至是震懾力,“來,先坐下用膳。”
藏書閣的梢間不知何時換了一張寬桌,裴鉞坐在對面,宮人上前布菜,舒筠放下行囊側去凈手,腦子里還回旋著他剛剛的稱呼。
筠筠....
他怕是把當個孩子了。
舒筠洗干凈手坐好,雙頰紅彤彤的,滿懷歉意道,“七爺,我跟您賠個不是,初次見面時跟您謊報了名姓,蘇是我母親的姓。”
初次?想把摘星閣的事給抹掉?
裴鉞意味深長看著,“無妨,蘇筠筠也。”
舒筠鬧了個大紅臉,捧著發燙的面頰道,“我不蘇筠筠,不過有一回我娘親跟我爹爹賭氣,也給我取名蘇...”想起自己的名,舒筠說不出口,嗓音就這麼戛然而止。
裴鉞直勾勾看著,“蘇什麼?”
舒筠垂下眸搖頭,“沒什麼,您用膳吧。”
裴鉞卻有了興致,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道,“你不說,明日又沒好吃的了。”帶著揶揄的口吻。
舒筠又氣又,嗔道,“您就不會換個別的法子威脅?”
裴鉞展一笑,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開懷,跟這個小姑娘待在一,令人愉悅,他一本正經問道,
“除了吃,你還在意什麼?你教教我,下回我便記住了。”
舒筠捧腹大笑,笑了一會兒,在他期待的注視下,懦聲道,
“我小字‘’。”
裴鉞念叨著這二字,“著實切。”
怪氣的。
用完膳,裴鉞領著在藏書閣轉了一圈,消過食,開始坐在窗臺下的書案溫習功課。
裴鉞自詡聰慧,這世間沒什麼事能難倒他,教舒筠背書卻是令他屢屢挫,這五篇文章,屬《滕王閣序》最難,《桃花源記》最好學,裴鉞替挑了《桃花源記》,他先釋義,再帶著背,他背一段也復述一段,他停下來,便不會了,只用一雙迷人又無辜的眼著他,
“我是不是太笨了。”
裴鉞看著委屈的小姑娘,著眉心,“你爹爹不是國子監司業麼,聽說對學子甚為嚴格。”
舒筠明白他言下之意,大言不慚道,“我爹爹嚴于待人,寬于待我。”
裴鉞笑出了聲,暗自思索法子。
直接手學堂授課,違背他的原則,任由舒筠挨打,也做不到。
舒筠看著他頭疼的模樣,反而釋然了,將書冊收好塞學囊,捧著面頰著他,“七爺,沒事的,打幾下就痛那麼一會會。”
不說還好,一說裴鉞越發不忍心。
晏明是個有脾氣的夫子,舒筠上回得罪了他,一尺之下去舒筠得哭,更何況背不出來要二十下,屆時那小手必定是又紅又腫。
他仿佛已想象小姑娘哭哭啼啼跟他告狀的模樣。
“,你告訴我,你會背什麼?”
一聲“”喚得無比流暢而自然,舒筠心跳如鼓,躲開他認真的視線,雙臂垂下,苦思冥想自己會什麼。
時間一點點流逝,對面的姑娘撓額一圈又一圈,就在裴鉞快要放棄的時候,舒筠忽然神一亮,
“我想起來了。”掌道,“我會背《畫略》。”
裴鉞一臉困,“畫略?恕我孤陋寡聞,這是什麼文章?”
舒筠嘿嘿一笑,“我寫給你。”
袖抬筆,裴鉞見一副有竹的樣子,主給研墨。
裴鉞起先想瞧瞧寫得是什麼文章,漸漸的為舒筠的神態所吸引,小姑娘每每提到讀書明面上憊懶實則不自信,但此刻,仿佛換了一個人,烏潤的眼眸熠熠生輝。
業有專攻,不要輕易否定任何一個人。舒筠的興趣在作畫,正因為此,能輕而易舉背下這篇文章,至于那些名賦,屬實為難了。
待舒筠一氣呵寫就,裴鉞接了過來,目的是一幅筆力奇峻的小楷,字跡無疑是極好的,文章更好,上啟魏晉,下至前朝,由宴會手,介紹了古往今來丹青大師及他們的傳世名作,雖是一篇《畫略》,辭藻激昂,引經據典,文采斐然。
再看落款,寫著“川先生”,裴鉞約聽人提起過,舒筠在一旁驕傲地答道,
“是我祖父,這篇文章乃我祖父所寫,祖父年游歷四海,踏遍山川,行至豫章滕王閣時有,仿《滕王閣序》作《畫略》,拋磚引玉,引江南無數俊彥影從。此文原跡掛在我父親的書房,我自小隨父親畫畫,早已將此文背得滾瓜爛。”
祖父是個極有才的男子,中科舉,意氣風發,這輩子唯一耿懷之事便是遵父母之命娶了祖母,祖父與祖母話不投機,祖母于算計,為祖父所不齒,放浪形骸的中年男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后來再也沒回來。
裴鉞細細研讀,自然品出里頭懷才不遇之意,
“此文甚好。”
舒筠很高興。
“字也好。”
舒筠紅了臉。
裴鉞將宣紙攤開放在一旁晾干墨跡,“贈予我?”
舒筠害地抬眼,“只要您不嫌棄,我自是樂意的。”
裴鉞將書卷收好,著人送舒筠回儲秀宮,隨后回了書房,親筆將這篇文章寫下來,寫完之后丟給了劉奎,劉奎夜里侍奉在外頭聽了個大概,心中有數,翌日晨起收通政司折子時,便多了一句,
“去瞧瞧翰林院的晏夫子當值否,閑暇時讓他來一趟司禮監。”
劉奎話說的客氣,那頭晏明卻不敢怠慢,司禮監掌印何時主尋過他,自然是屁顛屁顛趕來,劉奎招待他坐下,寒暄了幾句,問起英華殿的形。
晏夫子見他神溫和,心中擔憂擱下,“皇孫們都還算乖巧,公主們更不待言,要說調皮的嘛也有,幸在下還算調度有序,暫時還未出子。”
劉奎詢問,要麼是太上皇發話,要麼是皇帝開了尊口,晏夫子不敢告狀也不敢吹噓,回的四平八穩。
劉奎頷首,“晏大人的本事咱家心中有數,否則當初也不會舉薦您去執掌學堂,對了,昨個兒咱家偶遇臨川王世子,小郡王嘟囔了幾句,好像今日午后夫子要檢查名篇背誦?”
晏夫子額角一,不準劉奎的意思,心中七上八下,“是有此事,”隨后說了緣故。
劉奎聽了臉上笑容不變,只慢騰騰將裴鉞謄寫的那篇《畫略》給遞過去,
“您瞧瞧這篇文如何?”
晏夫子接過,一眼認出是天子筆跡,只當是裴鉞所作,自然是夸得天上沒有,地下無雙,劉奎也不穿他,笑而不語,待晏夫子最后瞅了瞅落款,臉微尷尬。
劉奎再問,“夫子覺得此文如何?”
晏夫子這回語氣嚴肅許多,“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既如此,可堪為今日午后考較的名篇?”
晏夫子愣了愣,“可是,下布置的課帖里沒有這篇。”
劉奎盯著他的眼,
“你現在可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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