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瀾風腦子如遭雷擊, 這墨無論如何研不下去。
先是行宮得到萬眾矚目的特殊優待,又是出錦衛太醫院救他妻子于危難.....還有那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靛藍緞面腰封,以及這一怎麼都揮之不去的活絡油藥香....
每一樁事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可這麼多跡象湊在一塊,舒瀾風很難不懷疑。
他抬眼打量端坐在案后的年輕帝王, 模樣俊, 舉止斂, 在朝中刀起刀落, 在疆場信手由僵,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幾乎可以用完來形容的男人, 竟然跟自己兒.....
舒瀾風不敢想下去, 心中更是如綁縛了一塊巨石, 得他不過氣來,可他愣是憑著多年為的敏銳給強下去。
手往下一扶,住墨錠緩緩朝一個方向研。
他沒吭聲。
小使替裴鉞攤開絹帛, 又奉上朱砂玉筆。
裴鉞接了過來, 懸在手中。
他瞧見舒瀾風眼底的驚愕一閃而逝, 昨夜舒瀾風本已生疑,眼下怕是斷定, 裴鉞這輩子都不曾像此刻這般窘迫, 與人家兒香,被對方捉個正著。
裴鉞的眉目是低垂的, 在舒瀾風看來, 他依然保持著一個帝王該有的高深莫測。
可舒瀾風實在是憋壞了,趁著裴鉞還未筆, 咬著牙聲問了一句,
“陛下這是了傷?”
裴鉞手中朱筆一, 不知為何,他竟是在舒瀾風語氣里嗅到一冷諷,
他目依然定在絹帛上,神毫無起伏,回道,“今晨習武不小心扭了一下胳膊。”一副不多言的樣子,開始下筆。
他完全可以當場承認,并與舒瀾風表明娶舒筠之心意,可是一旦承認,無異于告訴舒瀾風,他私下與舒筠已暗通款曲,即便這在一個帝王上并不算什麼大事,可他還是不想給這位老丈人留下任何把柄,更不能給他質問舒筠的機會,舒筠面兒薄,定要哭壞子。
舒瀾風聽了這話,并未好半點,裴鉞表越沒破綻,他心里越發篤定。
可是篤定之后呢。
無論帝王在不在理,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兒非宮不可。
舒瀾風絕不可能將滴滴的兒送這吃人的皇宮,那麼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趁著皇帝還沒有下旨,想法子應對。
于是,舒瀾風關懷一句,將墨研好便退去一旁。
君臣二人各懷心思,均又默契地沒有挑明。
孫祭酒聽聞皇帝了傷,提了個心眼,愣是細細問了緣故,又懇求皇帝惜子,裴鉞含笑應付幾句。
一封手書寫好,遞給舒瀾風,舒瀾風雙手捧上,儀態恭敬地挑不出半點病。
“臣告退。”
著舒瀾風二人漸退的影,裴鉞心底募的一空,舒瀾風的神沒有半分兒得到皇帝寵的歡喜,哪怕一榮幸也沒有,意味著舒瀾風不想讓舒筠宮。
裴鉞頭疼地了額角,意識到事可能比較棘手。
舒瀾風這一夜并沒有回府,他喝了幾口苦茶,打起神留在藏書閣繼續查閱文書檔案,將所需書目單獨摘錄出來,回頭給小使幫他找書,他忙個了個通宵,直到天蒙蒙亮,雪徹底停下來,他方收拾行裝離開藏書閣。
出宮時舒家的馬車已在西華門外等他,舒瀾風心沉重上了馬車,雙手合坐在車閉目養神,一夜未睡,他子極為疲憊,只是意識卻無比清醒。
皇帝剛提拔妻舅京,徹底改變了三房與蘇家的境遇,這不吝于再造之恩,可若這是以兒幸福乃至命為代價,舒瀾風不答應,他相信若妻舅曉得真相,也定與他一般抉擇。
無論如何,趕在皇帝下旨前,他得搏一把。
半個時辰后,馬車穩穩當當抵達舒家大門,舒瀾風下車時,一寒風撲鼻而來,他環顧四周方發覺,在這樣一個闔城封凍的時候,舒家前面的巷子居然被清掃的干干凈凈,舒家下人是什麼秉舒瀾風還算清楚,能一路暢通無阻回府,定是皇帝待了兵馬司,預先給了舒家行了方便。
舒瀾風搖著頭下了車,先去后院給老太太請了早安,隨后回到三房,路過穿堂,他下意識往舒筠院子方向瞥了一眼,問守門的婆子,
“姑娘呢?”
婆子回道,“姑娘醒了一會兒,晨起喝了粥又睡下了。”
舒瀾風不言,至正院沐浴洗漱回到房,已是巳時三刻,蘇氏早就醒了,靠在床榻給他做子,舒瀾風擔心累著,勸道,
“筠兒給我做了不,你就別費這個功夫了。”
蘇氏含笑,眉梢間依然有年輕時的秀,“我這不是閑著嗎?”
舒瀾風想起滴滴的兒,被那天子哄得給他做紅,頭皮一陣發麻,他默了默,開口與妻子道,
“先前怕你擔心,有樁事沒告訴你,筠兒這幾日沒過來并非是著了涼,實則摔了一跤。”
蘇氏聞言手中針尖一刺,指腹,失聲道,“嚴重嗎?現在怎麼樣了?”
舒瀾風見妻子臉驚慌,連忙寬,“沒有大事,你別慌,這兩日已好了很多,不然我也不敢告訴你。”
蘇氏一顆心回落,眼眶滲出意,“我就說這孩子平日健健康康,怎麼連著幾日沒來正院,單嬤嬤說是著了涼,我還沒當回事,不行,我要去看。”
舒瀾風笑著攔住,“別急,不如這樣,我讓單嬤嬤帶著人將從角門背過來,年前就住在正院,我左右忙,回來就在書房歇著,不叨攪了你們娘倆。”
蘇氏聞言出笑意,“也好,那就委屈老爺了。”
本不知舒瀾風另有打算,舒瀾風笑了笑沒接話,轉背便喚單嬤嬤去將舒筠背過來。
大約是午時初刻,睡得迷迷糊糊的舒筠就被婆子丫鬟給弄來了正院,好幾日沒見著母親,舒筠想念之至便趴在蘇氏懷里膩歪一會兒,蘇氏只顧去查看的傷勢,摟著心疼地喊心肝。
舒瀾風看著兒出了一會兒神,他昨夜一宿沒睡,眼下已撐不住,一面吩咐人早些去擺膳,一面就跟舒筠道,
“接下來你便陪著你娘睡,爹爹去書房歇著。”
“啊?”舒筠下意識愣了下。
舒瀾風瞇起眼看著,換作以往不知多高興,如今卻是這副反應,可見不樂意了。
“怎麼,你不想陪娘?”蘇氏率先反應過來,搖了搖舒筠。
“哦,不是,兒自然想....”舒筠心里頭打鼓,勉強出笑容,怕被蘇氏察覺便撲在懷里,蘇氏被弄得渾,笑著了的頭。
舒瀾風起出去了,邁出門口,見芍藥端著繡簍往里去,他忽然住,
“慢著。”
芍藥連忙打住步子,折回來給舒瀾風請安,“老爺,您喚奴婢有事嗎?”
舒瀾風看了一眼正房,避到廊角下說話,“后院人多,缺你一個不,今日起你去外院書房管茶水。”
芍藥一聽便知壞了事,臉煞白煞白的,撲騰一聲跪了下去,嗚咽道,
“老爺,奴婢錯了,您有什麼事罰奴婢幾板子,或者扣奴婢月銀也啊,千萬別讓奴婢離開姑娘。”
舒瀾風自然知道舒筠沒了芍藥不,他不過是敲打敲打,臉前所未有冷漠,
“你想留在筠兒邊也不是不,其一,給我嚴實了,一個字都不許說,其二,記住誰才是你的主子。”
芍藥有如五雷轟頂,子往下一沉,磕頭在地,“奴婢明白了。”
芍藥每日忐忑不安,生怕哪一日東窗事發,如今舒瀾風已知曉舒筠與皇帝的事,芍藥反而卸下了重擔,含著淚磕了幾個響頭,
“奴婢一切聽從老爺安排,只是還請老爺不要怪責姑娘,姑娘也是沒法子。”
舒瀾風何嘗不知兒是無計可施,那個傻姑娘,定是看在皇帝救了蘇氏的份上,決心將自己一生搭進去。
“進去伺候吧,先別聲張。”他皺著眉往外院走。
芍藥連忙了淚,重新抱著簍子進了正房。
舒筠這一日心談不上好,倒也不是非要見裴鉞,就是怕他夜里跑空,午膳后,趁著蘇氏午歇,舒筠便讓芍藥想法子遞消息出去,芍藥面上是應了,私下卻不敢行,舒瀾風囑咐不管,便當個睜眼瞎。
舒瀾風這一覺睡到掌燈時分,他來到后院時瞧見兒靠在羅漢床上發呆,單嬤嬤端著錦杌坐在跟前,拿著一瓶活絡油藥膏,給舒筠推拿。
舒筠神懨懨的,時不時還皺了皺眉。
舒瀾風慢悠悠踱步至側,俯輕問,“單嬤嬤沒有他的舒服?”
“嗯...”舒筠不假思索點頭,旋即猛地反應過來,“不是的,爹爹...”
舒瀾風看著泫然泣的兒,心里最后一僥幸也沒了。
沒錯。
那個深更半夜潛兒閨房,替兒療傷的男人是當今圣上。
舒瀾風坐在舒筠對面,扶著額,心前所未有的復雜。
堂堂帝王竟來給一個小姑娘腳推拿,可真是豁得下臉面。舒瀾風不知該叩謝天恩還是然生怒。
舒筠見父親一臉黑青,口劇烈的起伏著,近來一直猶豫尋個什麼契機將事與父親稟明,每每臨到邊便有些遲疑,或是沒有底氣告訴父親將宮與人為妾,又或者想多貪婪一家中的溫存,到了眼下父親問出那話,可見是懷疑私會男人了。
舒筠吸了幾口寒氣,將淚水拂開,與單嬤嬤道,“嬤嬤,您請避開一回兒,我有話與爹爹說。”
說未說完,舒瀾風抬手阻止,“不,你什麼都不必說,爹爹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舒瀾風起往蘇氏的東次間走,路過舒筠側,語氣放緩,“孩子,不是你的錯,一切給爹爹。”
夜越深,舒筠心里越不安,北風呼嘯而過,吹得窗欞颯颯作響,怕裴鉞不顧風雪奔來尋,即便是這樣不諳世事的后宅子,也曉得年關是朝中最為忙碌的時候,他白日殫竭慮,夜里還要來吹一遭冷風,舒筠一想,心口墜墜的疼。
蘇氏本就敏銳,自然察覺丈夫與兒今日不對頭,將舒筠摟在懷里,輕輕安的背心,“筠兒,你跟爹爹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呢?”舒筠紅著眼在懷里抬眸,“爹爹給兒相中了一個上門婿,兒不大看得上。”這是父倆商量好的說辭,
蘇氏笑了,又開始詢問那男子是何人,腔調格外輕跟搖籃曲似的,舒筠意識漸漸混沌,迷迷糊糊說著,
“他生得十分好....子沉穩...”
蘇氏越聽越覺得好笑,了兒發梢,“你這莫不是說胡話吧,世上有這樣好的男人?”
“有的....”
“既這麼好,你為何不答應?”
舒筠睡過去了。
裴鉞的確來了舒家,他在茫茫風雪中立了半宿,明知道舒瀾風不會讓他見舒筠,他還是來了,他只是想告訴舒筠,
他沒有食言。
也不會食言。
*
臘月二十二日清晨,風雪加,奉天殿的大門被刮的一陣陣響。
顧云生的黨羽尋到幾齊錚貪腐的證據,伙同都察院史,在朝廷參了齊錚一本,其中還牽扯到了前一任左相李轍,朝中炸開了鍋,整個京城風聲鶴唳。
天下初創時,各部制度不健全,人為縱的余地大,現在四海安定,吏部考核,戶部審批都該有長治久安的章程,子出了病,必須將那腐爛的筋給拔出來,再將里的腐給踢除,待春花大地,方能就一片欣欣向榮。
裴鉞心如明鏡,坐山觀虎斗,待鬧差不多了,他再來收拾局面。
午后回到書房,劉奎給他遞來一道請覲帖,“陛下,司業舒大人求見太上皇。”
裴鉞神一頓,目往那覲一掃,輕嘖一聲,“他見太上皇可沒好事。”
朝中臣子拜見太上皇,先投覲至司禮監,再由司禮監呈給太上皇,可事實上,裴鉞嚴格管控臣子走太上皇的門道,故而有帖子劉奎第一時間便送到這里。
裴鉞自然有法子攔,可他更想知道舒瀾風是什麼打算。
“讓他去見。”
舒瀾風得了司禮監的回復,于半個時辰后趕到太上皇所在的萬壽宮。
太上皇早盼著舒瀾風將兒送皇宮,這會兒正主來了,他擺出掃榻而迎的架勢,著宮人將舒瀾風迎暖閣,不待人行禮,就高高興興道,“無需多禮,坐。”
舒瀾風倒是不疾不徐掀起蔽膝,在太上皇跟前跪了下來,
“臣叩謝太上皇救命之恩,如今子已大好,心里掛念著您的恩,特囑咐臣來給您磕頭請安。”
太上皇臉有些微妙。
給蘇氏治病打著的是他的旗號,事已過去了許久,舒瀾風先前已謝過恩,如今又特意來一次,有些蹊蹺。
老人家試探道,“朕關懷卿,自然也是有緣故的。”
話留一半,看舒瀾風接不接招。
舒瀾風抬眸看了太上皇一眼,臉上笑意不改,
“臣明白,當初那樁婚事筠兒沒能攀上,是咱們舒家沒有福氣,眼下正有一門好親,也算了了臣一樁心事,今日來也是想告訴您,還請您不要再記掛了。”
太上皇心里猛地一咯噔。
這可不妙得很。
“什麼好親?”
舒瀾風直起腰,再道,“臣蒙天恩得授國子監司業,南來北往的士子見了不,前不久恰恰遇見一江南的學生,竟是臣子的同鄉,那孩子子本分,家中貧寒,臣與子招為婿。”
太上皇這下再也維持不住淡定,眼角繃起,“好好的姑娘,為何招婿?”他氣得臉泛青。
舒瀾風苦笑道,“臣家中只此一,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子糯,毫無心機,若嫁出去指不定被人欺負,干脆就留在家里,再說,先前也不是沒有人上門說親,可兒在佛祖前起誓,說什麼必須正妻待之,且四十無子方可納妾,若不合這條,便不得好死,臣左右尋不著這樣的人家,只得招婿。”
太上皇雙手從膝蓋下,臉沉如水。
這哪里是尋了一門好親,分明是找借口婉拒皇家。
舒瀾風明知皇家與朝臣不可能選舒筠為后,故而撂下此話,以堵皇帝之口。
正妻待之都不可能,遑論四十無子方納妾一話。
簡直是荒唐。
可偏生舒瀾風只字不提皇帝,讓太上皇有口難言。
不過話說回來,舒瀾風這番顧慮倒不假,舒筠那子的確不適合皇宮,除非皇帝鐵腕保護,否則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哪日死在妃嬪爭寵中也不是不可能,太上皇回想舒筠那弱不風的模樣,到底沒當場挑明。
裴鉞的事讓他自個兒做主。
“舒先生這要求可是為難人,這樣的男子滿京城也不好找。”太上皇語氣淡淡。
舒瀾風笑道,“可不是,故而只能招婿了。”
他已細細琢磨,待風頭一過,辭去司業一職,攜妻回江南,等皇帝娶妻生子了,再給舒筠婚配,屆時塵歸塵,土歸土,誰也不記得誰了。
太上皇見舒瀾風執意如此,也不好多留,最后擺擺手,“舒先生去忙吧。”
舒瀾風再三磕頭謝恩,緩步退了出去。
太上皇坐在圈椅里好一會沒吭聲。萬壽宮毗鄰太池,湖風凜冽,一下又一下拍打窗牖,襯得殿越發寂靜。
等人走了,裴鉞方從屏風后繞了出來。
他著那串已包漿的菩提子,長玉立,眺湖上皚皚白雪,神辨不出喜怒。
太上皇一時拿不定兒子主意,諷笑道,“瞧見了?你上桿子討好人家,人家可不待見你,怎麼著,是下旨還是放棄?”
“若一封圣旨扔下去,你長兄與三兄面子不好看,干脆放棄,貌的有,天真的也有,何愁尋不到心儀之人?”說白了,太上皇對裴鉞奪侄兒之妻的事耿耿于懷。
若裴彥生知道裴鉞納了舒筠為妃,不知道要難過什麼樣。
裴鉞一眼窺破太上皇的心思,他冷笑了笑,到今天為止,太上皇還認為舒筠于他而言可有可無,隨時可被替代,那便表明他老人家沒有真正關心過他。
回想舒瀾風那番話,裴鉞反而松了一口氣,他不怕舒瀾風提條件,他怕的是舒瀾風死不奉旨,裴鉞一言未發,離開了萬壽宮。
申時六刻,裴鉞回到奉天殿,忽然瞥見書房上擺著一不尋常之,
“這是什麼?”他一面褪去玄大氅,一面指了指那被黑絹包裹之。
劉奎笑瞇瞇接過他的大氅,“這是暗衛蹲守舒家時,親眼瞧見舒姑娘擱在窗臺上的。”
裴鉞一聽與舒筠有關,心中莫名一,修長的手指緩緩過去,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和忐忑,慢慢掀開,映眼簾的是一塊平平無奇的巖石。
周已風化出斑駁的紋路,唯獨正中不知被什麼打磨過,跟明鏡般幽亮。
裴鉞心仿佛被重重一擊,手掌輕輕覆在磐石,慢慢出深長的笑。
心如磐石,堅不可移。
這麼勇敢,他又怎麼會讓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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