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在我面前站定,我才看清江星燃那張神凜冽的臉。
韓澤被打得偏過臉去,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惱怒道:「江星燃,你有病吧!」
「到底誰有病?」江星燃垂眼盯著他,聲音比神更冷,「你昨晚把兩個寢室拉到一起開會,到底說了什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韓澤表陡然一變。
路燈微微閃爍了一下,江星燃幾乎是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擋在我前,僵持片刻,韓澤到底是走了。
臨走前他還咬牙切齒地扔下一句:「我就知道,你早就對夏敏不懷好意。」
5
因為江星燃剛才那一拳,已經有路過的學生三三兩兩駐足,在向這邊看過來。
回過神來,我低聲對江星燃說了句謝謝,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樣的事發生后,我實在沒有辦法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宿舍了。
路盡頭是學校的日晷廣場。
四月的夜晚,風里依舊裹挾著縷縷的寒氣,我在廣場邊緣的長椅上坐下來,了把臉頰,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本以為那天雨里的分手,就該是我和韓澤最后的結局,未料事分崩離析走到這個地步,連我們之間的最后一面也沒剩下。
他淋淋地揭開了我的傷疤,令我又恍惚回到了那個孤在醫院的夜晚。
在那天夜里,我同時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和人。
或者說,是我自以為的人。
眼淚又開始往外涌,我打開背包了半天,一無所獲時,卻有一只修長的手著一包紙巾,無聲地遞到了我面前。
抬眼去,又是江星燃。
他有一副冷峻的眉眼,廓又深邃,原本該是鋒凜異常的氣質。
可此刻,不知是因為月和,還是別的緣故,他著我的眼睛里,只剩溫。
我接過紙巾,抿道:「謝謝。」
「如果學姐不希我在這里的話,我會走遠一點。」
他輕聲說,「但不會離開。日晷廣場已經不是教學區,經常有外來人員出沒,我不放心學姐的安全。」
這話由他的語氣說出來,似乎特別自然,可不知怎麼的,我腦中鬼使神差閃過剛才,韓澤臨走前撂下的最后一句話。
江星燃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平靜開口:「韓澤說的也沒錯,我的確對學姐早有異心。」
「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他說著,微微俯下來看著我,換了個稱呼:
「夏敏,我明白你現在的心,生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但……總會過去的。」
江星燃的聲音里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像是早就經歷過一切的前輩在安后輩。
可分明,他比韓澤還要小幾個月。
我想到了某種可能,有心想問,又覺得未免冒失。
猶豫間,反倒是他先開了口:「學姐猜的沒錯,我的確經歷過類似的事。」
……
月冷清,江星燃在我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我爸車禍去世那年,我十二歲,我妹妹才八歲。那時候年紀還小,不太懂死亡的定義,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我爸再也不會醒過來,也不會給我和妹妹帶最新的玩和零食了。」
「我媽一直不太好,當場就哭暈過去了,我和鄰居手忙腳把送到醫院,還要去小學門口接我妹妹。后面幾天一直都很忙,忙著理各種事,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
「直到……直到某個周末下午,我桌子的時候把倒扣的相框拿起來,看到我們一家四口的合照。」
「那天下午的我,哭得比現在的學姐還要慘。」
說到這里,他輕輕笑了一下。
我卻覺得十分歉疚:「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揭你傷疤……」
「沒關系,都已經過去了。」
他原本清冷的聲線染上星星點點的暖意,
「我現在已經能很平靜地想起他,我想人死后如果還有意識的話,我爸一定也希我能永遠記得他,但不要總為他悲傷。」
「永遠往前走,哪怕前路已經沒有他。」
我怔怔地轉過頭去,對上江星燃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倒映著遠路燈兩點芒,還有更遙遠天邊的月,像是無垠宇宙中閃閃發亮
的星辰。
那些仿佛刻在我心上的傷痕,終于在他溫的眼睛里得以短暫棲息。
哪怕,僅僅只是在這個夜晚。
那天晚上,我和江星燃在日晷廣場待了很久,直到宿舍樓門前才回去。
睡前我躺在床上,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我點開來,發現江星燃在微信上分給我一首歌。
是福祿壽的《我用什麼把你留住》。
「學姐,希能讓你心好一點。不用回,晚安。」
我掛上耳機,在一片安靜的黑暗里點開那首歌。
「閃著墜落,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它璀璨如歌。」
6
江星燃說的沒錯,悲傷的緒釋放過后,會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減弱。
我只是很偶爾地,會在看到爺爺之前幫我補過的那條子時怔然片刻,然后沉默地去眼尾的淚水。
我能明顯覺到,大概是一起談論過生死的緣故,從那天晚上之后,我和江星燃的關系很明顯近了一大步。
從前,不過是因著韓澤,我們才有算得上點頭之的集。
哪怕早就加了微信好友,卻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結果,和江星燃一起在研究生食堂吃過兩次飯之后,我居然被人掛上了學校表白墻。
「電學院研一的夏敏學姐,好好談你的姐弟不行嗎?勾引兩個學弟為你大打出手,靠這個來證明你的魅力,有意思嗎?」
在此之前,我甚至連學校表白墻在哪兒看都不知道。
還是小川把鏈接和截圖發過來,我才知道自己被掛了。
一時只覺得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小川很生氣:「韓澤做出那種事,有路人見義勇為打他一拳不行嗎?再說了,你和他早就分手了,就算江星燃喜歡你,又能怎麼樣?」
其實這些天的相里,江星燃一直恪守著分寸,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那天晚上他最開始說過的那幾句話。
但此時小川提到,我才想起來。
江星燃的確說過,他對我早有異心。
但和韓澤這兩年的,已經耗費了我太多力。
至此刻,我沒有力再投一段新的。
原本想當作沒看到,結果一下樓就看到門外等著的江星燃,還有他邊幾步之遙的韓澤。
兩個人就住隔壁宿舍,又是一個院籃球隊的,之前雖然如江星燃所說不算太,但關系也不至于僵到這個地步。
見我出來,韓澤的眼睛微微一亮,卻又在看到我徑直走向江星燃之后黯淡下來。
「夏敏……」
他輕聲了一句。
江星燃冷眼掃過他,目又落回到我上:「學姐看到表白墻了?」
「對。」
他拿出手機,點了幾下,然后遞給我:「我已經讓他們又發了澄清,放心,我不會給你造負擔。」
我定睛看去,江星燃在表白墻上發了一段話:
「我是江星燃,和韓澤發生沖突,只是單純看不慣他的某些行為,所以見義勇為。至于和夏敏學姐一起出現在食堂,是因為我之前沒吃過研究生食堂的東西,比較興趣,僅此而已。」
再往下劃,竟然還有韓澤的澄清:「我和夏敏之間的事,和你們有什麼關系?多管閑事。」
「……」
我嘆了口氣,眼看著一旁的韓澤默默蹭過來,小聲說:「姐姐,我是不是又給你惹麻煩了?」
「……別這麼我。」
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他,「韓澤,我們已經結束了你明白嗎?」
他抖了兩下:
「可我不想結束,夏敏,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該惹你生氣,不該故意找那些生讓你吃醋。我和們真的什麼都沒有,還有那天晚上……」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
「如果我知道那個夜晚那麼難熬,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你邊。」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話說得萬分聽,大概也的確帶著真心,向我的眼睛里深款款。
但我的心里,竟然一漣漪也無。
我那些熱烈的意,和由催生出的包容耐心,都在那天晚上的路燈下,在他那句話口而出的時候,焚燒殆盡。
留下的,只剩厭倦。
眼看韓澤還要再說話,江星燃開口,聲音冷然:
「韓澤,你長到二十歲也沒過挫折,對你來說,這些都是小事,過段時間就過去了。」
「但有些傷害,是再也過不去的——別再來打擾夏敏了。」
這話并不客氣,按照韓澤一貫的小爺格,我以為他會質問江星燃,問他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說話的。
可他沉默半晌,也只是有些然地開口:「所以,我還是輸給了你。」
7
后來有很長一
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韓澤。
其實學校很大,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宿舍樓隔得很遠,若非故意制造偶遇,不可能太頻繁地遇見。
正因如此,當我半個月第十二次在樓下上江星燃,并聽到他說「好巧啊夏敏,要不要一起去食堂」的時候,實在沒法裝作這是巧合了。
「江星燃。」我住他,在他轉頭看向我時,斟酌著道,「我最近在籌備論文,忙的,加上之前的那些事……總之,我暫時不想談。」
「我知道了。」
他點點頭,神不見失落,反而眨眨眼睛,出幾分年輕男孩特有的狡黠,「但只是暫時,也不是永遠,對嗎?」
平時他都表現得太過沉穩,只有這種時刻,我才會想起來,其實他小我三年半,不過是個剛滿十九歲的年。
面對這樣的他,我也實在生不起氣來,只好繼續勸:「我怕耽誤你。」
「等自己喜歡的人敞開心扉,可不算是耽誤時間。」
他勾著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全是細碎的星,「何況我之前已經等了那麼久,也不差這點時間。」
從這天起,他不再制造巧合與偶遇,反而開始正大明在樓下等我。
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圖書館,把我送到實驗樓后再折回去上課。
江星燃就像是一不聲的水流,以潤細無聲的方式緩慢侵我的生活。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我每天除了休息和上課實驗之外,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和他待在一起。
這天下午,我從實驗樓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對面的江星燃。
正要打招呼,斜里忽然冒出兩個人,扯著我就:「夏敏!」
我目一凝,等看清這兩個人是誰時,心忽然一凜。
「你們來干什麼?」
面前的中年人與我有著相似的眉眼,名義上,他們是我的叔叔和嬸嬸。
可實際上……
「夏敏,你別忘恩負義啊,要不是我和你爸供你讀書,你哪有機會考到這麼好的學校?」
四下打量一圈,目落在我上時,多出幾分貪婪,
「你爺爺走之后,是不是把老家的房子留給你了?」
「我不知道。」
我不耐煩地應了聲,轉要走,被一把拽住胳膊,嚷嚷起來:
「干什麼啊你,這可是夏家的房子和地,你弟弟才是家里唯一的男丁,這是留給他的!你一個姑娘家家,難道想自己吞?」
嗓門本來就大,如今有意抬高聲音,更是十分洪亮。
有路過的同學,都在好奇地向這邊張。
還沒等我反應,路對面的江星燃已經大步走過來,攥住的手腕,冷聲呵斥:「放手。」
他本來長得就高,眉眼又鋒利,此刻冷下臉來,顯得格外有氣勢。
我媽下意識放開我的手,又有些惱怒:「你是誰?」
江星燃看了我一眼:「我是夏敏的學弟。」
我爸在一旁道:「同學,這是我們家里的家事,應該和你沒什麼關系吧?」
「暫時是沒有關系,但我正在追求夏敏,未來也許就會有關系了。」
江星燃輕輕勾了下角,眼中卻不見笑意:
「既然是家事,站在路邊說多不好,不如叔叔阿姨跟著一起去趟院領導辦公室,坐下來聊?」
然而戶籍資料上清清楚楚寫著,我的父母并非他們,另有其人。
于是校領導客客氣氣地把人送了出去,又轉而來勸我:
「夏敏同學,這畢竟是你家里的事,按道理我們學校不該。」
「但你還是盡量理一下,不然造不好的影響,對你的名聲也有損害,你說對吧?」
我沉默片刻,低低應聲。
江星燃似乎察覺到我緒不佳,垂在側的手過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垂下眼,終究沒有出來。
出去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但我很清楚,憑借他們的本,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棄。
畢竟在傳言中,老家那座村子,最近幾年就要拆了。
我五歲那年,弟弟出生,為了給他上戶口,爸媽在家吵了三天,最后把我送到了爺爺家,戶口則落在了遠嫁的姑姑那里。
從此我見到他們,只能叔叔嬸嬸。
上學時,我有段時間寄養在他們那里。
我媽很警惕,一旦我靠近弟弟的嬰兒車,就會警覺地攔住我,隨便塞塊點心過來,哄著我離他遠一點。
起先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直到起夜時無意中聽到和我爸的對話:
「不小心一點怎麼行?你看那個眼睛,死氣沉沉的,肯定不會喜歡小寶,之前又不是沒有類似的新聞……」
不是沒有奢過,覺得我們是至親脈,他們總該有一點喜歡我。
直到
我高考完,爺爺去找他們要學費,談了半天,最后我媽一錘定音:
「現在國家都提倡助學貸款,家里也不富裕,都年了,該獨立了。」
這些事,我不愿意深談,三言兩語帶過去,江星燃的神卻很鄭重。
「夏敏。」他說,「接下來我每天都會和你一起走,你別害怕,下次他們再找過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你邊的。」
8
但后來,他們長時間都沒有出現過。
我的實驗和論文都進行到了關鍵時期,再加上期末考試,我一頭扎進學的海洋中,幾乎沒有余力再應付其他事。
等這些終于告一段落時,這個學期也要結束了。
本科生放假要早很多,然而家就在本市的江星燃并沒有離校,依舊像放假前那樣,每天按時送我到圖書館和實驗室。
下午最后一批實驗數據終于記錄完畢,我關掉儀,拿起手機,下意識給江星燃發消息:「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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