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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軍》 第 29 章 第 29 章

束慎徽伴駕,回到皇宮,隨皇帝了正大門后,便停在了下馬橋上。

帝繼續,過三道宮門,了后宮,照制,先去蘭太后和敦懿太妃兩問安。他出來,天已黑,沒有回寢宮,掉頭到了太廟,走進了戟門,經過左右兩側的前配殿和焚香爐,終于看見正殿前方的階陛之下,立了一道人影。

是老太監李祥春。他微微佝僂著他的一副老軀,一,仿佛不是活人,而是生在了這地方的一石頭柱子。終于,他了。這個老太監鬼影一般,朝帝無聲無息地走來,到了近前,躬見禮后,用平板的聲音說,“攝政王殿下在殿等著陛下了。”

束戩繼續走向前方的那座大殿。雖然殿前燃著明火,但那亮顯得是如此微弱,到依然烏沉沉的,他的周圍暗影重重。他從有記憶起,那個是他母妃的人就喜求神拜佛,住的宮里,一天到晚香煙繚繞。天一黑,更是到仿佛都是鬼事。所以他小到大就不喜歡皇宮,只想往外跑。而這個地方,又是他覺得皇宮里的最為森森的所在。配殿里的王侯將相,主殿里的他的祖宗,還有后頭祧廟里的那些不知道是誰的神位,全部都是鬼。

他抬手,略吃力地慢慢推開主殿的那一扇仿佛高可通天的沉重的金楠木大門。門樞發出一道吱呀之聲。聲音不大,但在這個高大空闊死一般寂靜的地方,格外刺耳。他過門檻,走了進去,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到終于,他看到前方又有了亮中有道人影。

看到這道他悉的深為信賴的影,他才終于徹底松出了一口氣。后仿佛一直有看不見的東西在跟著,此刻他才終于膽敢有所反應,幾乎逃跑一般,拔就朝那道影奔去,靴履踏在堅的地面上,發出響亮的步聲。他在那響于大殿四角的自己腳步的回音聲里,終于沖到了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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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快到的時候,束戩又忽然慢了腳步。

那道人影,背對著他,雙膝落跪于地。對面,是一只只祖先的神座。那跪影凝定,仿若塑像,似乎已經這樣跪了很久了。

帶了幾分怯意,束戩看著這道里的跪影,繼續朝他挪去,一點點地靠近。終于到了后,他默默站了片刻,用細弱的聲音道:“三皇叔,錯的是我……和你無關……你無須自罰……起來吧——”

“跪下!”束慎徽沒有回頭,突然厲聲喝道。

這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和憤怒的命令之聲。在這道命令聲里,束戩膝蓋一,“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磕頭!”命令聲再次在耳邊響起。

束戩立刻頓首到地,發出砰砰的額頭落地之聲,叩首完畢,不敢起來,依舊趴在地上。

“你道是你錯?錯在哪里?”

束戩不敢耽誤,趴著忙道:“我不該不相信三皇嫂的本事,不該懷疑,更不該用這樣的法子去試!我太蠢了,我錯了!”

束戩認完錯,沒有聽到來自前的回應,心宛若打鼓似的敲個不停,等了片刻,急忙又道:“戩兒若是說得不對,請三皇叔盡管教訓!”

“教訓不敢。你是皇帝。只是我既應承下先帝臨終托付,便就斗膽直言了。”終于,耳邊再次響起那道冷冷的聲音。

“第一,今日之舉,你道你蠢?簡直蠢不可及!你以為你只在挑釁姜一人?你實是在破壞我皇家的聯姻!你有無想過,倘若你今日舉傳到姜祖的耳中,他會如何做想?當今皇帝,竟對他辱冒犯至此地步!你面何在?他如何安心相信朝廷聯姻本意?古往今來,邊將和朝廷只因相互猜忌,養寇自重便算是忠的,重的,將會導致如何結果,無須我再和你多說吧?我再告訴你,皇帝,莫說今日你沒試出什麼,就算他姜家兒是冒功博來的虛名,那又如何?你道我娶目的為何?是娶一個將軍?我要的,是父親和聽從他父親命令的軍隊的絕對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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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厲斥之聲,回在大殿上方那幽暗的橫梁之上,發出一陣嗡嗡的回聲。

帝后背冒出了一層熱汗,趴在地上一,“是,是……我錯了……”

“你錯的,何止只是此事本!“他的三皇叔毫不留地打斷了他的認錯。

“去年秋護國寺之行,只因你肆意妄為,你邊那名被迫服你冠的小侍當場險被太后砍頭。我本以為你會有所反省,沒想到你依舊我行我素。今日你瞞著賈貅等人,命令他們攻擊王妃,無事也罷,倘若出意外,治罪治誰?難道治到皇帝你的頭上?”

“我就不說那些天下以人為重或是民如子的大道理了,只是為你自己想想吧!何為肱骨和心腹?你邊的這些人,位雖卑賤,你可生殺予奪,卻是他們晝夜在你邊,見面比之你的親母和我都要頻繁!就是這些你渾不在意的人,才是你的肱骨和心腹!必要之時,是要他們拿命去護著你的!你卻如此慢待,視若草芥!皇帝,他日等你需要之時,誰會心甘愿以命護你?我大婚當夜遇刺,倘若不是下面人守相護,此刻還能在此和你說話?”

“還有!賢王王妃壽日,如此場合,你竟生事!你心中可有半分敬重?上無親長!下無恤!你這樣下去,是當真想做這天下的孤家寡人?縱然你號稱天子,然天下之重,江山之大,黎民千千萬計,莫說你只一凡人,你便是三頭六臂,一人能夠擔當得起來?”

“皇帝!你非三歲!”

束戩心砰砰地跳,方才后背出的那一層熱汗此刻轉為了冰冷,人依舊趴著,一也不敢,只不停地重復:“是,是,我記住了……我錯了……”

“到底是要何日,你方真正能做你當做之事?”

這一道問話過后,耳邊終于靜默了下去。

良久,周圍始終悄無聲息。就在束戩以為他或已棄自己而去之時,忽然,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起吧,地上寒涼。”

他聽這聲音似帶了幾分怒氣過后的寂乏和寥落,已不復片刻前的嚴厲,慢慢地抬起頭,見不遠前方的人已從地上起了,立著。

“不不,戩兒不起。我該跪!”束戩還是不敢起來,說完,又再次趴在了地上。

他也沒再勉強,慢慢地轉過,低頭,著自己的侄兒。

為皇帝,己不如禮,何以服人?天子自棄,誰能興亡!這種話,從前你的太傅,還有我,不知已講多遍了,今日我不想講了。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麼想的?”

或是他的聲音和緩了些,束戩慢慢地又從地上抬起了頭,對上了面前投來的那道目,遲疑了許久,終于,小聲道:“三皇叔,那……我就說了……三皇叔,你就從來不會覺得,這皇宮可怕,又像個牢籠嗎?”

“不,不是牢籠。”束戩聽見他的皇叔說道,“這是責任。生于皇家,凌駕世人,了萬人之上的榮耀,就要擔當為萬人計的責任。河一日未清,海一日未晏,便就一日沒有資格抱怨。你,我,皆是如此。沒得選擇。”

束戩沉默了下去。

“皇帝,我知你非朱、鈞之,縱然堯舜亦不能訓。你并非做不到,你更不是想不明白,你只是不去想,向來唯我獨尊,以己為先慣了。”他的皇叔又繼續說道。

束戩的頭垂得更低,忽然卻又聽他語氣一轉。

“倒也不只是你,唯我獨尊,以己為先,這是皇族之人的共。縱然我敬父皇,但還是不得不說,你的皇祖父、皇姑祖母,還有此刻在你面前的三皇叔,包括我在,人人都是如此!皇帝,你知為何?”

束戩未料他竟如此說話,吃驚抬頭,略帶惶恐,飛快地瞥了眼對面那座凜然在上的圣武皇帝神座,又對上他三皇叔的目,囁嚅著不敢說話:“……不知……”

他點了點頭。

“我告訴你吧,只因王法便是皇法。皇帝是天子,皇族是天族。所以理所當然,可凌駕一切。名雖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然你真見到同罪嗎?又譬如姜家父,你以為姜祖愿意嫁將軍愿我王府?不是。他們不愿。但我還是達了目的。至于你,你是皇帝,你更加可以隨心所。所以,越是如此,你越要知道謹守禮法克制私的重要,更不能將私凌駕國家之上。否則,你今日自以為是無大害的小惡,肆意為之無妨,但到他日,就會脹為巨。待到吃人不足之時,便是噬己吞之日!你明白嗎?”

束戩驚覺,打了個哆嗦,“是!我明白!”

“你當真明白就好!”他的語氣再次嚴厲。

“三皇叔,我明白……”

束戩他。

束慎徽再次沉默了下去,轉過頭,向一個地方。束戩定了定神,隨了他的目去。

他在看自己的父皇,明帝之神位,仿佛在回憶著什麼。束戩再不敢出聲,屏聲斂氣,唯恐驚擾。

“皇帝,”片刻后,他再次開口。

“你的父皇為我長兄,我自起便照拂。十二歲,我忽罹患重疾,太醫無計,昏迷命垂危之時,終于有當時的太醫令,便是如今胡銘之師,從古方里覓到一則偏方,只是藥引奇特,不近人,要取至親藥。我當時有兄弟多人,你父皇貴為太子,獲悉當場取刀,竟生生自他左割下條為我用藥。我后來僥幸病愈,他卻因失暈厥,傷難愈,足足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方慢慢恢復。后來他在位,一直不好,或應便是那早年割病痛的留所害——”

他走到了明宗的神牌之前,下跪,鄭重叩首,起,目再次向了呆呆看著他的束戩。

“皇帝,你也應當記得,先帝病重之時,南方正遇水災,波及數省,我去賑災。出京幾個月后,獲悉他病加重,急召我回京。我趕到,他本已斷食三日,連睜眼都沒了力氣,只留著最后一口氣在,見我到了,竟推開左右,自己坐了起來,將他上玉帶解下,親手系我上,隨后便就溘然而去……”

他停住,閉了閉目,再次睜眼。

“我知你心里對我應是有所不滿。你已漸大,我卻依然限制。我知我惹厭。今夜你未來時,我在反省,是否因我做得太多,反而令陛下你無所事事,失了擔當,方無所顧忌。今日你固然大錯,然則,何嘗不是我這個攝政王之大過!”

“如今高王既死,廷平定,我召百,議擬歸政,去我攝政之銜,回歸臣位,往后,我必盡心盡力輔佐陛下,創大魏之盛世……”

“不行!”

束戩大驚失,話口而出,膝行著,飛快地爬到了他的腳邊,一把抱住了他的,聲音已是帶著哭腔,“三皇叔!你不要這麼說自己!和你無關!你也不能就這麼丟下我不管!你不是答應先帝了嗎!我尚未年!我還需三皇叔你攝政!戩兒知道錯了!真的知道了!我太混了!求三皇叔你原諒!我發誓,往后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說著,突然松手,抹了把眼淚,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找賠罪!只要能消氣,怎麼樣我都行!我也去給下跪!只要不去告訴姜祖……”

他掉頭,邁步就要走,被束慎徽住了。

“戩兒回來!”

束戩終于又聽到他自己小名了,方驚魂稍定,急忙站住。

束慎徽走到他邊,“應當不是心狹隘之人。你放心,便是你不愿賠罪,也不至于告到姜祖面前。”

他沉了下,“不過,你既知錯,也愿親自賠罪,最好不過。只是不是現在。等我回去了,我向轉達,看如何講,到時再論吧。”

“好,好,我聽三皇叔你的……”束戩急忙點頭,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麼,遲疑了下。

束慎徽見他看著自己,一副心有余悸言又止的模樣,便道:

“你想說什麼?但講無妨。”

“我……我在賢王府那里,覺三皇叔你好似……有些怕,外頭人也都這麼說。又這麼厲害,會不會怒氣未消……等你晚上回了……打你?或者……還是我這就去賠罪……”

束戩終于壯著膽,看著束慎徽的臉,吞吞吐吐地說道。

束慎徽一怔,忽然失笑,搖了搖頭,“別胡思想了。我怎會怕又不會吃人。你照我吩咐就是了。”

“好。我聽三皇叔的。”束戩立刻閉口。

束慎徽凝目在侄兒的臉上,見他依然有些驚魂未定的模樣,頓了一頓,想起侍衛講他不服輸從后襲被摔以致胳膊臼,目落到他的肩上。

“胳膊如何了?回去太醫再替你看一下。”語氣已是轉為溫和。

束戩頓時只覺丟臉至極,下意識地捂住肩,飛快搖頭:“沒事!也不是扭的!是我自己落地不小心撞的!還幫我裝了回去。我一點兒也不疼了!”

束慎徽看了眼殿外的沉沉夜,“沒事就好。你回寢宮休息吧。我等下也出宮回府。”

束戩知他今夜應還要回去替自己向那姜家的將軍賠罪,慚不已,“三皇叔,全怪我,為難你了……”

束慎徽微微一笑,“我與乃夫婦,有何為難。去吧。”

束戩哦了聲,轉,慢慢去了,忽聽后又傳來喚聲,急忙停步轉頭。

“戩兒,今日最后一事。”他說道。

“三皇叔你講!”

“你今日出王府時,垂頭喪氣,誰都能看出你的心。你是皇帝,你可讓大臣知你喜,知你怒,但你不能讓他們知道你臨事的沮喪恐懼和無力,哪怕你當真如此。”

怯,此為人君之大忌。”

束戩一愣,隨即肅然應是。

“我明白了!多謝三皇叔提點!”

“去吧。”

束戩向他恭敬行禮,退出大殿。外面,李祥春還在守著,替他握著一桿燈籠,默默送他出去。

走在空曠漆黑的祭道之上,帝思想今日所有之事,忽而后怕,忽而愧,忽而了眼側正替自己照路的老太監,忍不住道:“李公公,我三皇叔小時,你就跟在他邊了。有件事,我能不能問你。”

“陛下呼奴賤名便可。陛下要問何事?奴婢毫無見識,怕是答不上來。”

李祥春仍面無表,但語氣聽著,仿佛也比剛開始的時候要多了幾分人味。

“我聽說三皇叔以前巡邊歸來,曾向我皇祖父請求,要去北地任職。你知他后來為何沒有去?”

“陛下,在什麼樣的位置,便要做什麼樣的事。何況皇子?殿下年之時,了無牽絆,倒確曾是想去做邊郡刺史的,但他回來后不久,圣武皇帝位列仙班。先帝朝的那些年,廟堂之上,高王虎視,民間又是接連災害不斷,先帝對他頗多倚重,殿下如何能去得?”

老太監竟也一反常態,輕聲細語耐心地說了一番話。

束戩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還道,是我之牢籠,恐怕我才是三皇叔的牢籠……”

他這沒頭沒尾的話,惹來老太監的一,卻也沒說什麼,送人到了廟外,給候著的侍人,躬道:“陛下走好。”

帝去了后,束慎徽又獨自在神殿立了許久,殿了來自皇宮鐘樓的聲,聽聲,不知不覺竟已亥時。

他驚覺,了一,走到神位之前,朝前下拜,行了一禮,隨即起退出,匆匆出宮。

他護帝回宮之后,賢王府的壽宴一直持續。姜含元宴罷才歸。回來沐浴過后,因吃了酒,直接睡了下去,自然,也是睡在那外間的人榻上。

倒無多心事,梅園意外于不過如同舒活筋骨,加上酒意襲來,很快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漸漸夢魘又襲,子,極是不安,翻了個

那人榻狹仄,又臥于外側,下本就局促,一個翻,半邊便就空在榻沿之外,好在反應極快,腦未清醒,子便就有了自我保護反應,下意識地臂便要抱住床沿,奈何出來太多,竟抱不住,半邊子一下沉了下去,正以為自己這下要摔了,忽然形一頓,下仿佛有什麼東西迅速,穩穩地接住了

徹底醒來,睫,慢慢睜開眼睛,意外地,對上了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男子的眼。

竟是束慎徽回了。

吃了些酒,睡得便沉了些,也不知他是何時回的。看這樣子,大約是他方才就一直站在榻前,搶上來接抱住了,免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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