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誰也沒想到,攝政王在當地巡視三日之后,這日,竟忽然在行宮下的湖畔設了百叟宴,邀全城年滿七十的老叟前來赴宴,宴席連設三日。又放出話,朝廷北伐,他邀長者赴宴,就是希能得善策。并且,不止赴宴的長者,所有人,無論何等份,士農工商,哪怕和尚道士,皆可上言。
滿城幾十萬人,起先誰也不信,直到第二天,有個冒失的鐵匠冒了出來,稱自己打造了一套前后護心鏡,可以助力軍士作戰,刀槍不。攝政王他拿來看。嚴實確實是嚴實,但人套上,如同前后背了兩個大鐵鍋,走快些,便咣咣作響,自然是不得用。滿堂大笑,攝政王卻也沒有責備,反而賜了鐵匠獎賞,竟贈他墨寶,親筆給他題了匾額,號“天下第一”——這鐵匠是第一個膽敢響應上策之人,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嗎?
這下不得了,原來攝政王亦是如此親民。
滿城的人蜂擁而至,五花八門,提什麼建議的都有。當中大部分自然是不可用的,更不乏異想天開的胡言語,如那天下第一鐵匠的大鐵鍋,攝政王當然不可能一一面見。但確實,有些白縱橫論策,有幾分見地。遇到這些,攝政王便親自召見對談,對當中的佼佼者,不吝嘉獎,甚至破格賜予功名。
這些人多出于東南一帶的士族,就算如今家族落敗,但底子到底還是有幾分的,同門更是遍布天下。得到如此的待遇,無不深榮耀。才短短幾天,為朝廷的這一場出關戰作歌功頌德的文章,蔚然風,變了民心所向。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最后一場筵席,行宮下的湖邊挨挨,全部是人,湖上也滿大小船只,舷挨著舷,連得如若平地,孩竟可以在湖上來回奔走。
是夜,倘若不是行宮之下地方有限,當真是滿城皆空,人人到來。正當群激之時,忽然,只見一條船上有人高聲大呼:“殿下!草民代民請命,我東南百姓為表忠心,甘心愿,愿為朝廷的北伐大計多納錢糧!請朝廷予以采納!”
這話一出,被人一路傳開,很快,方才還激著的各路人馬,轉眼全部啞了下去。眾人扭頭去,見發話的竟是本地的一個富商。那人高高站在自家的船頭之上,說完話,朝著行宮的方向,把頭磕得砰砰作響。
攝政王正在半山行宮前的一觀景臺上,周圍陪坐著本地的員。在那里,他能看到山下的眾人,眾人仰,也能瞧見他今夜金冠博帶的影。
這富商的話很快被傳到了攝政王的跟前。這時,整個湖畔已是徹底地安靜了下來,萬人之眾,竟是雀無聲。
他起先坐著,片刻后,在萬眾矚目當中,緩緩站了起來,朝前走了幾步,停下,面向眾人高聲說道:“今夜良辰,皇帝陛下雖坐于紫宮,未能親耳聽到如此的赤誠之言,但陛下必能知諸位鄉老對朝廷的忠心。本王亦是深。”
他頓了一頓,環顧了一遍左右前方,再次開口:“此次出京之前,皇帝陛下對本王有諸多的叮囑,其中一條,永不加賦!”
“陛下再三叮囑,本王務必將此一條代為傳達給天下的子民,好人人知悉。太平如此,縱然逢遇國戰,便如當前,朝廷便是再難,也不會天下百姓,爾等東南子民,再多半分的賦稅!”
他的聲音從高至低,由近及遠,自半山傳到山麓,再又隨風飄散到了湖面和四周,醇厚而清朗,威嚴而平和。
人人仰頭,屏息著半山上的這一道影。
“古之圣賢有言,行遠道者,須借助車馬。渡江海者,須借助舟楫。而今朝廷也是一樣。朝廷要做事,須有天下子民的托載。爾等子民,各司其職。種田者多耕,養蠶者出,行商者易貨,將爾等該繳的稅賦及早繳納,歸于國庫,此便為對朝廷最大的忠心,亦是對北伐之計的最大支持!”
他話音落下,短暫的寂靜過后,忽然,山下和湖面之上,響起了一陣陣的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喊之聲,過后,又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震在山水之間,撼人心。
這當中的心悅誠服,不言而喻。
攝政王言畢,便含笑歸坐。
待山下那陣陣的呼喊之聲停了下來,太守來到攝政王畔,進言稱,民心所向,東南各地的士農工商,人人都想為朝廷出一份力。既然永不加賦,何不接捐贈,免得冷了大家的心。為表嘉獎,可將捐贈人納榮冊,再對當中的踴躍積極之人給予一定的獎勵,譬如,授予榮銜。
太守說完,周圍人無不稱是。攝政王亦頷首。太守立刻命人將話傳了下去。
方才那富商熱上頭冒出一句話后,山下無數的人,心里全都咯噔了一下,就怕攝政王順著那人的話稱是,在心里早將那富商罵得狗噴頭了。當中的好些地主和豪族,心里都已打定主意,倘若朝廷當真加征,那便定要想法子將多出來的稅賦轉嫁到佃農的頭上——這種沒得好的營生,他們是不愿意干的。待此刻轉個頭,說可以捐贈,相應的,會有朝廷嘉獎,授予榮銜,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消息才剛傳開,現場的不人便蠢蠢,方才那富商,更是第一個跳了起來,說自己要捐贈十萬,唯一的請求,就是盼攝政王也能賜他墨寶,替他家新落的園子題上一個匾額。
攝政王人將這富商帶上來,不但親口嘉獎,應允題匾,還人將他記錄在冊,授榮銜,如此,倘若下回皇帝陛下或者是他再次南巡,此人便就有資格和員一道面見。
富商激涕零,趴下,一口氣磕了十幾個頭,下來,在眾人羨慕的目之中,得意洋洋離去。
隨后,攝政王親自向那些老叟敬了一杯酒,方結束了他今夜的事,在后陣陣的恭送聲中,返了行宮。
劉向跟隨攝政王。
實話說,今夜的種種場面,幾乎完全都在預料之中,符合期待——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中間,確也有個意外。那就是劉向原本暗中安排的一個在最高,點站出來提議加賦然后由攝政王否決的人,還沒開口,本地人里,竟有那個富商自己先說了。
明日起,東南的文人恐怕又要有一陣忙碌了。
他的心里,對攝政王不更是到佩服。
他送攝政王,看著宮門關閉,轉出去,親自指揮人員疏散。
厚重的宮門,在后關閉,所有的嘈雜之聲,也悉數都被擋在了外面。
束慎徽面上的笑意也隨之消失,徑直回到了他這趟回來后住的寢殿。
他不住兩個月前他曾住過的那鑒春閣,而是一間西殿。
還沒到休息的時間。他坐到案后,習慣地翻開了從長安用快馬遞送到他這里的奏報,當抬起右手,他又想起了一個人。
他停手,慢慢地翻轉,看著自己掌心上的那道傷痕。
已經離開兩個月了,應當早就回到雁門了。
今夜此刻,他回到了這個地方,現在,人在哪里?在雁門大營,還是在青木營?在做什麼?縱馬馳騁,畔隨著的將士,還是已經歇息,臥在了的營帳之中?
回去之后,恐怕本就沒再想到他了。而他卻又想到了。
怪這抹不去的掌心上的傷痕,總是他看見。看見了,他怎麼可能想不起?
束慎徽的心再一次地變得郁懣了起來。
他放下了手里的奏報,緩緩地掌心,了,又松開,松開,再,仿佛這樣,就能將這道傷痕給盡快地抹平……
忽然,他的手一頓。
他想起了一樣東西。
他遲疑了下。本不想去,但最后,還是按捺不住,出西殿,來到兩個月前和一起住過的鑒春閣,推門走了進去。
宮人燃起燭火,退出。他環顧一圈,隨即打開各種屜,翻找了一遍所有可能的可以放件的地方,沒看見。
他又將負責打掃此間的宮人喚來,問:“兩個月前,王妃走后,收拾這里,你有無看到一只匣子?”他描述了下匣子的尺寸和樣式。
宮人搖頭:“未曾見到。”
束慎徽命人出去,慢慢走到了南窗之前,推開窗戶,了出去。
是帶走了嗎?
不不,不可能!
那樣一個絕的人,他既然都那樣說了,必然是拋了。
極有可能,在離開的時候,隨手拋在了山麓口的那片湖里……
他極力地忍著心中冒出來的想立刻命人下水尋個究竟的沖,看著那個方向。
山麓和湖上聚起來的人群,已在劉向和一班人的指揮下,有序地緩緩散去。遠燈火點點,摻著笑聲的嘈雜聲隨風,地送行宮。
束慎徽站了片刻,緩緩回頭,再環顧了一圈四周。
一切都是先前的樣子。雕牙的床榻,垂落的帳幔,窗前的人榻,榻上的矮幾……
最后他和,躺到了那張曾經和一起睡過的床榻上。
睡吧。
他乏了,很乏。
他閉眼,靜心,片刻過后,他的鼻息里仿佛聞到了帳中殘留下來的一縷來自于的氣息。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他不應。不想他剛捕捉到的這種覺被驅走。但門外那人繼續叩門,仿佛他不開門便不罷休似的。
他倏然睜開眼,帶了怒氣,從榻上翻而起,大步走去,一把打開了門。
劉向站在門外。
“何事?”
見是劉向,他了怒,但語氣依然有些不善。
劉向忙行禮:“微臣擾殿下休息了。是方才收到了一道來自雁門姜大將軍的急件。微臣想著應當十分重要,不敢耽誤,便自己送了過來。請殿下親覽。”
一道打著火漆的信件,被雙手奉著,恭敬地呈到了束慎徽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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