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皇宮宏偉的宣政殿,舉行了一場已停罷長達數月的朝會。
殿外依舊雨雪不絕,陣陣寒風不時地掠過大殿,憑添了幾分冷之,但殿的氣氛,卻頗為融洽。久未面的帝今日龍袍著,神奕奕,看起來已完全離病狀。前些時候一直奔波在外的攝政王列位在帝之下,影如磐。百則穿朝服,雙手抱圭,各歸各位,朝會始,在攝政王的引領下,齊齊朝著座上的帝行面君叩拜禮,山呼萬歲。
一切看起來和從前完全沒有什麼兩樣。不但如此,帝病痊愈,攝政王督戰歸來,朝廷在北境八部的用兵也取得了大捷。此戰不但挫敗北狄,東北得到了安寧,朝廷威名更是得以大揚。朝會當中,鴻臚寺奏報,明年元旦的朝會,迄今已有包括匹播、州、林邑等在的十幾個來自西南的藩國陸續傳信,意參與明年元旦朝會,拜賀大魏皇帝。他們的使團已經上路。再加上西關的屬國,數量將創下明帝一朝以來的之最。
元旦的大朝會是一年當中最為隆重的一場朝會,開啟新年,意義非凡。鴻臚寺的消息令百倍振,紛紛上言,恭賀皇帝。
帝面帶笑意賀辭后,向立在百中的史中丞,開口,命他將昨夜的奏報再講一遍。史中丞出列,依言而行。沒等他說完,殿方才的喜慶氣氛然無存。
今早五更百聚集在殿外等候上朝的時候,這個消息便就傳開了。徐范位列六部首之一,地位顯赫,今早竟也沒有現。一切都表明,此事是真。此刻,見帝笑容消失,攝政王面容平靜如水,下面誰人膽敢接話,紛紛低頭。
攝政王緩步上前,朝座上的帝下拜:“臣犯下死罪。請陛下降罪,臣甘心領。”
大殿陷一片死寂,卻見帝猛地從位上站了起來,快步走下階陛,彎腰,親手將他扶起,大聲說道:“與攝政王何干!攝政王為朕披肝瀝膽,可碎骨,朕雖無知,卻也全部看在眼里,留在心中!“他發狠握拳,用力地重重叩了兩下自己的膛,發出咚咚的響聲,“可恨的,是那些包藏心,意圖離間,唯恐天下不的小人!”他厲聲說完,轉向大理寺卿:“徐范兒婿妄論至此地步,如何論罪?”
大理寺卿慌忙出列下拜:“此為大不敬,死罪,按律當斬。”
帝目兇,殺氣騰騰。他沒有立刻說話,目慢慢地掠過百的臉。
又一陣寒風侵大殿。百只覺后頸汗倒豎,颼意人。
徐范平日行事有度,聲素著,朝中自然有不的游。當中那些和他好的大臣,此刻更是人人自危,冷汗暗流。
大殿的銅和往常一樣徐徐滴水。然而殿的時間,慢得卻仿佛置人于燒紅的烙鐵之上,銅每滴下一滴水,都猶如已煎熬許久。
正難捱,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賢王忽然出列,奏說徐范此刻就在殿外候罪,何妨著他殿,聽其訴辯。
賢王既開了口,帝自然遵從。只見徐范倉皇,匍匐跪地,說兒婿系酒醉失言,酒醒之后痛悔萬分,已是知罪。又攬罪在,說愿意以己代罪,以平皇帝與攝政王之怒。
他聲淚俱下,用力地叩首,俄而,額面便皮開綻,染滿了。狀之狼狽,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的持重模樣。
帝盯著徐范瞧了良久,轉向賢王:“皇伯祖意下如何?”
賢王再次出列道:“徐范兒孫酒醉口誤,犯下大不敬的死罪,原該以刑正法。但徐范平日兢業守職,于朝廷有功。本朝高祖登基之初,也曾有言,以仁立政。陛下雖仍年,但卻天縱英才,此事,陛下想必自己早有決斷,老臣不敢置喙。”
帝了眼還匍匐在階陛之下的徐范,冷冷道:“本是不赦之死罪,但賢王既為你求了,便念在你往日忠心可嘉的份上,免你兒婿死罪,二人各杖五十,徒刑流放三千里。你為長輩,管教失當,負連帶之罪,褫奪冠,削職外放!”
他話音落下,徐范再次痛哭流涕,這回卻是出于不敢置信的狂喜之由,叩首泣道:“罪臣多謝陛下恩典!罪臣到了地方,必竭盡全力造福鄉里,以謝陛下的再造之恩!”
至此,百當中,自有些人暗中失不已,但也有不人,那方才大變的面,這才慢慢恢復了過來——須知徐范兒婿酒后惹禍的那些妄言,并非個例。今日站在殿的一些人,此前在極度失之下,心里或多或,也曾想過。今日這二人若因此而遭極刑,余下不免同,便如刀子落在自己的頭上。
自然了,殿百不管心中作何念頭,此刻全部俯伏下跪,齊贊皇帝英明。
帝又怒斥那個告的徐家奴仆禍心可誅,罪不可赦,命鞭尸五百,斬首棄尸荒野。不但如此,其九族之人全部連罪,一律流放化外,以儆效尤。
朝會最后在大臣們的齊聲頌揚聲中結束。束戩才返回書房,第一時間獲悉消息的蘭太后就尋了過來,屏退人道:“陛下,徐范一家大逆不道,你怎如此輕易放過?你以為只有他一家人有如此的想法?母后告訴你,你出宮的這段時日,朝臣當中,不知有多人都和他們一樣!這是陛下你立威的好機會!這些人的眼里只有那個人!陛下你今日不用極刑,只會讓那些人更加膽大,以為陛下被他拿在了手上,認定陛下你懼怕他。這是你的禍患!更不用說,陛下你竟如此置那個奴仆!如此下去,將來他若有了不軌之舉,朝堂上下,全是他的一言之堂,誰人膽敢為陛下發聲,為陛下做事?”
“陛下你被他蒙蔽過深。你今日原本應當殺一儆百!那些都是他的人!你放過了,他們也不會激你,只會去激那個人!你……你太糊涂了……”
蘭太后說到最后,聲音微微發抖,顯是怒極。
束戩一直埋頭翻閱著案前的奏折,這時抬起眼,冷冷地道:“怎的,太后你是要再打朕一掌不?”
蘭太后噎了一下。
“還有,我倒是不懂了,你給朕說清楚,你口口聲聲說的那個‘他‘,到底何人?”
蘭太后見兒子的目咄咄人,遲疑了下,臉上出一笑意,放低聲音:“陛下你知道的,還需母后說嗎?如今朝堂人心向他,大臣十有七八,都是他的心腹,聽他號令。陛下你再刻苦,他們也是視而不見,難道陛下你沒有覺察?還有,倘若不是他利用先帝和陛下對他的信賴,刻意引導,會有今日如此的局面?”
“太后!”
束戩陡然變,怒喝一聲,拍案而起,將手中正在看的奏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一個后宮里的婦人,何時起,對朝堂竟也了如指掌?朕都不知道的事,要你替我指出?”他盯著蘭太后,“莫非你的背后另有高人?不如他出來,和朕直說,豈不更好?”
蘭太后一驚,連聲否認。
束戩微了幾口氣,待中方才被勾出的怒意平息了些,冷冷道:“太后請回宮吧,兒子早晚自會問安。此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今日起,莫再我在此看到你!”
蘭太后著兒子那張異常冷漠的臉,一種自己再也無法把握的覺,從心頭涌了出來。
他這一趟出宮,回來之后,便如同換了一個人。為了討好兒子,不但絕口不提立后之事,還將起先那個被調走的宮也送了回來,還給他。以為已經修補好了母子的。
直到此刻,才仿佛驚覺,兒子的個頭如日夜拔節,肩寬長,早已高過了自己。兒子的邊,不知何時也冒出了些許微青的胡髭。他又現出如此的神,這神充滿了厭惡和冷漠。他看起來,仿佛和大人沒什麼兩樣了。
面前這樣的一個兒子,不但令頗陌生,甚至,還有幾分害怕。
再思及上次因為兒子出走而給自己帶來的如同滅頂的災難,那段行尸走般日夜擔憂的日子,所有的不滿和怒氣都消失了。紅著眼,抖著聲,道了句“戩兒你勿惱,母后走了”,轉,慢慢退出。
束戩立在案后,依舊一不,服侍在此的太監和宮聚集在外,遠遠看見他面容僵,神兇戾,沒有召喚何敢擅,只紛紛跪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賢王太過謹小慎微了。昨夜和史中丞來向他奏報這件事的時候,那凝重而惶恐的樣子,和他的份位實在不相符合,差點就要惹束戩當場發笑。
賢王以為他是什麼人,會這種言談的影響,繼而懷疑他的三皇叔?未免也太小看了他。
這個世上,最不可能對他有二心的人,就是他的三皇叔。
他激他的三皇叔,遇到這樣的事,沒有試圖瞞他。
給他,就是對他的信任。
他信任自己,自己自然也要回他以同等的對待。他想讓三皇叔和全部的人都看清楚,任何的挑唆和流言,都不可能令他離心。
徐范的兒子和婿將三皇叔無端卷是非,萬死也不抵其罪。但那兩個人卻不能殺。殺了,才是自己和三皇叔真正離心的開始。
他希自己今日出的這個答案,能三皇叔到滿意。
他是他可親可敬的三皇叔,扶持他至今的攝政王。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但是此刻,在他的心里,不知為何,卻又充滿了一種無可發似的失落和無力之。他又站了片刻,最后握了握拳,驅散心頭的影,走去,撿起自己剛才摔掉的奏折,坐回到了案后,繼續閱折。
一樁原本令賢王也到棘手無比的舉報案,就這樣過去了。結果令人意外,但細想,又合乎理。區區如此一句無知的妄議,怎可能撼帝和攝政王之間的彼此信任和多年的叔侄分。恐怕就在群臣為此到戰戰兢兢之時,帝和攝政王二人,應當相視一笑。一切的中傷,都如浮云蔽月,風吹便散。對徐范等人的懲也是恰如其分。既是嚴酷的警告,也不乏法外開恩,這更說明了帝和攝政王之間那牢不可破的分。甚至,這件事仿佛還有了一個不錯的后續:因為帝當日在宣政殿的表現,寬嚴相濟,過后,大臣當中還起了一波贊譽,稱他睿智英明,是國之大幸。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波贊譽還沒熱乎起來,半個月后,另波又起。
十二月十六日,彗星出于西方,長竟如天。接著,星觀到熒守心。
這些都是兇勢,往往為天子失德,上天示警之兆。
一個便是兇相,何況接連出現。
正當星惶恐萬分之時,接著,十七日的深夜,夢眠中的長安民眾到了地。全城驚醒。所幸,除了巨大的驚恐之外,地造的實際損失不大。很多人從睡夢里被家人醒,還沒跑出院落,來自腳下的大地的抖便歸于平靜了。次日據上報,全城也只塌了十來間年久失修的牲口棚,死了十幾口豬羊和一個當時正在牲口棚里的倒霉的人。此外別無傷亡或是房屋坍塌的報告。城家家戶戶,最多只是摔破了幾只沒放好的碗碟罷了。
朝堂上下,上從帝,下到末,剛松了口氣,接著,誰也沒有想到,又來了另外一個消息。
原來,大魏皇陵所在的出長安西數百里外的那片風水寶地,才是昨夜地的厲害之。建在高祖陵的一座供奉高祖生前冠和的祭殿出了事。殿頂上方的一座鴟吻在地中倒塌。那鴟吻高丈許,重千鈞,破殿頂,砸落下來,竟毀掉了殿的神壇。守陵魂飛膽喪,連夜快馬星馳,奔長安,送來這個消息。
束慎徽此番歸來,日常朝政,除了一些重大的要務還會參與過問之外,其余全部轉給帝,由他親理。與此同時,朝廷從圣武皇帝一朝起便要打的那場戰事,也終于提上了日程。他擬了一道論戰的長折,通告百,認為時機,預備年后用兵。這些時日,他親自盯著戰事的籌備,算計兵馬和糧草的調配。兵部和戶部在宮中的辦事之所夜夜亮燭,直到三更,他也跟著,一心撲在這件事上,沒想到突然又出這樣的意外。
高祖陵寢損于地,這是何等令人震而不安的消息。他在當天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帶人親自趕往皇陵,置后事。
他走之后,沒兩天,關于帝德不配位,非天命所希,上天以星地又毀損高祖皇陵的異來示警天下的傳言,便不脛而走,散遍外。
誰也不知如此的輿論,最初是從何而來。或許是某個擅觀天相的士,或許是深信天人應的人們在惶恐之下,需要一個緒的發泄口子而已。
總之,這種傳言來勢洶洶,很快,民間也開始議論紛紛,長安城里甚至有百姓供奉錢財,到設壇,希冀借此,消災平禍。
這樣的傳言,自然也進了束戩的耳。這是他人生里前所未有的艱難的經歷。他不信天人應之說。但他沒法不去在意外面那已經鋪天蓋地的對他的非議。接下來的幾天,當他上朝的時候,或許是真的,也或許只是他自己的心虛,他總覺文武百看著他的眼神都帶著異樣,仿佛恨不得他立刻退位,以平天怒。他覺得自己倒也并不是非要做這個皇帝不可,但若現在就這樣認命,他不甘心。他晚上開始做噩夢,又夢見自己進不去宮門,被宮衛和大臣關在了外面。那個夢是如此的可怕,他仿佛被世界拋棄了,變了無可依的孤魂。他醒過來,冷汗涔涔,白天心神不寧,無心做事,又不想令案前的奏折堆積起來無法得到及時置——從前三皇叔理政的時候,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況。他便是將奏折都搬到寢宮,批閱到通宵達旦,也定要效仿。如此幾天之后,他便病了,起先還不想人知道,到了第三天,發燒得厲害,四更胡睡下,為趕五更早朝,下榻暈倒,恰被那個雁門來的宮撞見了,這才被人知曉。
束戩昏昏沉沉地病了兩天,這日午后,他在自己的寢宮里醒來,慢慢睜眼,竟看見一道悉的影就坐在案前。
那人側對著他,微微低著頭,翻著案上的奏折,另手執筆,正凝神在幫他批閱著奏折。
是他的攝政王三皇叔回來了!
束戩定定地看著這道從容的側影,半晌,輕聲問道:“三皇叔,星變和地,是否真的預兆,我不配做大魏的皇帝?”
“天變地,自古不絕,有何可畏?“
束慎徽應道。他放下筆,緩緩轉臉,對上了束戩的目,朝他微微一笑。33小說網
“最重要的,是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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