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無人缺席。
年底前意外染病而消失了數日的蘭榮到了。
另外一位去年久告長假統共也沒過幾次臉的朝廷要員也來了。此人便是兵部尚書高賀。
去年,這位尚書除了六軍春賽面主持儀式之外,其余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他位于京兆郡的祖宅里,侍奉年邁生病的老母。
高賀之父跟隨高祖多年,是為數不多的獲得鐵券榮耀的軍功大將之一。他本人也能征善戰,效力圣武皇帝麾下,立過大功,又以孝而著稱,多次得到重視孝道的明帝的嘉許。去年為侍奉老母,高賀不得已告假,兵部日常事務也轉侍郎掛銜總理。他和近旁久未見面的朝相互作揖,互賀元旦,忽然這時,傳來“攝政王到”的通報之聲。
殿外那片站滿了人的廣場分開了一條道,攝政王走了過來。眾人紛紛涌了上去,爭相和他作揖,恭賀元旦。
束慎徽面帶笑容,一邊朝著主殿方向行去,一邊和左右兩旁的朝臣作揖還禮。蘭榮和高賀停在殿口附近,待他走到近前,也慢慢出列,朝他行了一禮。
束慎徽的目在二人的上停了一停,先問蘭榮,又問高賀之母,二人各應安好。束慎徽略略點頭,隨即繼續邁步,了大殿。
今日大殿東西兩側,向北陳設著中和韶樂。丹陛丹墀之上,鹵簿儀仗鮮明。殿和丹陛之上,立侍著衛,又有多達數千的英俊甲士排列出去,一直延到了宮門之外。那里張設五旗幟,列著用作儀仗并參與隨后表演的馬、犀、象等瑞,既顯元旦喜慶,更彰顯皇家的無上威嚴。
宮中這時響起了初次的鳴鼓聲。束慎徽領著后的員和使節各序其位,沒有人再發聲,氣氛變得莊重。二次鳴鼓,他帶著眾人殿,分列在丹墀的東西兩側,面北,向著前方的寶椅肅立。三次鳴鼓,執事拜,奏請升殿。
殿發出了一陣悠揚而莊嚴的中和韶樂,殿的百看見帝隨著導駕到來。宮人開扇卷簾,帝升座。
此時天仍未亮,殿火杖通明,映出了帝的影。他著袞冕,額懸珠旒,足踏云履,腰佩寶劍。現之時,因他量頎長,儼然已有幾分人之貌。
百最近也紛紛有,帝自“病愈”再次恢復朝會之后,頗有日益加威之態。今日這樣的場合,天子之勢,更是撲面而來。
但很快,靠站在前的一些眼尖的員譬如方清,過珠旒,發覺帝的臉卻不大好。他面青白,眼睛帶了幾分浮腫的跡象,仿佛昨夜未曾睡好覺。
今年的這個元旦和前幾年不同,意義非凡。很多人都猜測,帝將會在今日宣布雁門用兵。這是一件關乎國運的大事。他畢竟閱歷有限,不似攝政王,慣看風波,昨夜想必過于激,失眠所致。
殿外鳴鞭報時完畢,方清等人隨最前的攝政王,在再次響起的丹陛大樂中四拜,接下來,便是喜慶但實則極其繁冗的大朝拜了。有資格的員按照份位開始進上賀表,黃門侍郎何聰宣讀,皇帝贊許,傳到殿外,所有的人跪、俯伏、平,依次不停。
這種套路起初還好,多下來,未免便就折騰人了,但禮制如此,誰敢不耐。終于等到全部結束,這時天已大亮,百當中那些年老弱的,早就面疲乏之。
禮部員奏禮畢,典禮宣告結束,在再次響起的樂聲當中,皇帝就要退朝,這時,眾人看見攝政王緩步出列。
“今日正旦,萬更新,皇帝陛下,奉天永昌。臣這里有一事,想趁今日良機上奏,請陛下恩準。”
他說完,雙手舉起一道奏折。
方清等人便心里有數了,知攝政王上的應當是用兵折,便都靜靜觀。
侍人從丹陛上快步走下,接過,呈送到了帝的面前。他慢慢打開,目停在折上,久久沒有發聲,只低著頭,仿佛了定,冠冕上垂落的那一排珠旒,紋不。
這實在是反常。往日,對于攝政王的上折,帝無不是當場點頭,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樣的反應。
殿氣氛漸漸有變,百紛紛抬頭,著帝和攝政王二人。
束慎徽先上的這一道,是請辭攝政王之位的奏折。
這是大事,雖然昨夜已經說好了,也沒預先排演過,但當著朝臣的面,皇帝起初必然不應,他會再次力辭,皇帝再不應,他再辭,如此三遍,事也就定下。
但是,束戩此刻的反應,卻未免古怪。
他著侄兒,等了許久,下心中疑慮,再次開口:“陛下,蒙先帝信賴,臣攝政至今,無一日不是如履薄冰,竭盡全力,方勉強應對。今日是天和三年正旦,陛下已然長,英姿發,臣以為,陛下足以……”
他正說著,百看見帝突然猛地站了起來,打斷了攝政王的話,啞聲說道:“今日另有事務,不可耽誤。攝政王之事,日后再議。”說完,快步下了階陛。
這個變故,任誰也是沒有想到。大臣面面相覷,最后向攝政王。
束慎徽看著帝影迅速消失在了殿后,凝神片刻,發覺近旁賢王方清等人都在看自己,便轉臉,朝眾人微笑點頭,隨后邁步,出了大殿。
意外很快過去了,接下來的這三天,帝領著員宴樂、觀看百戲,祭祀,又舉行各種與民同樂的正旦慶典,他忙忙碌碌,看起來腳不沾地。束慎徽也沒再提正旦朝會那日的事,如往常一樣,依舊履職。直到第三日,祭祀歸來,束慎徽領著百送帝回宮。百停步在宮門外,束慎徽繼續送帝步宮門。前后左右,只剩下他二人,束慎徽停步,打量了眼一直默不作聲的束戩:“陛下辛勞了一年,又接連三日,正旦慶賀,應當乏了。朝廷還將繼續休朝七日,陛下好好休息,等神好了,再議之前的事,也是不遲。”
束戩始終沒有抬眼,垂著眼皮,低聲道:“之前說的那件事,我想了想……還是罷了……周公也是到了王弱冠之年,方歸政王,我還早,我怕我沒法把控朝政……”
束慎徽看著他:“陛下可是遇到難?”
“沒……就是我不想……”他目游移,喃喃地道。
束慎徽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此事再論。另外關于——”
“那個事也再說吧!”束戩忽然打斷了他。
“容我再想想……出兵是大事,朝里也有人反對……”束慎徽見侄兒終于向了自己,眼神之中,卻似帶了幾分哀告和祈求。
“三皇叔你也辛苦了這麼久,你好好休息幾天,這個事以后再說……我走了……”
他胡說完,轉邁步,匆匆了宮門,影隨之消失。
束慎徽在原地又立了片刻,轉回來,含笑命百解散。
接下來是一年當中唯一一次接連七日的休沐,正月初十那日,朝廷方重啟朝會。人人欣喜,和攝政王道別后,紛紛散去。
束慎徽親自將賢王送回府邸。臨分別前,賢王屏退左右,低聲詢問到底出了何事,帝為何改了主意,既不應他請辭攝政,也不肯下令發兵。
這兩件事,束慎徽已提早和他說過,見帝如此,此刻心中未免顧慮。束慎徽安他一番,道無大事,只是臨時發現尚未做好相關準備,這才推遲。賢王便也不再多問。分開后,束慎徽徑直回到王府。李祥春已在等他,隨他了書房,閉門低聲道:“正旦前,敦懿太皇太妃夜探陛下,回來后,獨個兒在后殿圣武皇帝神位前口出怨言,還似涉及莊太皇太妃,言辭不敬。”
“都說了什麼?”束慎徽問道。
老太監將話重復了一遍。
束慎徽靜默著。
“殿下,陛下宮中,或許也有可探之。老奴在宮中多年,若是殿下許可,老奴也可……”
“不必了!”束慎徽阻止道,“你下去吧。”
李祥春擔憂地看了他一眼,言又止,最后終于還是什麼都沒說,躬應是,退了出去。
束慎徽獨坐書房,直到日影西移,他慢慢起,走到門外,停在臺階之上,著北面,久久,影凝定。
天和三年的元旦休沐,還沒過去一半,到了初六這一日,休假的氣氛,便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打破了。
北狄新皇熾舒送到了議和的消息,稱自己吸取前代教訓,登基之后,決意休戰,愿率狄國和魏締結友好條約,永不南侵。為表誠意,聲稱只要得到魏國許可,他便將派遣使者魏,到長安進行會談,商議邊界,互開榷市。
這猶如平湖里砸下了一塊天外來的巨石,消息很快傳開,引發軒然大波。
初七這日,本無朝會,但不大臣紛紛聞訊趕赴而來,了皇宮,求見帝和攝政王,就此事各抒己見。很快,主和派的聲音越來越大,認為大魏想要奪回幽燕,也是出于北方門戶安全的考慮。戰便是兇,于國于民,諸多不利,何況萬一戰敗,后果不堪設想。如今北狄主釋放善意,原本的北境雁門也牢不可破,應當觀察利用,不可貿然出擊。
持這種觀點的大臣,先前只敢私下議論罷了,如今卻不一樣。回朝的兵部尚書高賀竟站出來帶頭。有了有分量的領頭人,輿論頓時醞釀,繼而大作。而如方清等人,原本對這個消息嗤之以鼻,認為是狄人的緩兵之計,但在據理力爭之后,發現本是堅定主戰派的帝沉默,最奇怪的是,出了這樣的大事,接連兩天,攝政王竟也沒有面。
不但如此,就在昨日,又傳出一個消息,軍將軍劉向手下的人和地門司的人發生了沖突,據說是因春賽結下舊怨,劉向的人不服輸,將對方打了重傷。史已經擬了參折,預備節后立刻參奏劉向。
劉向和姜家素有淵源,這事滿朝皆知。而姜家和攝政王的關系,更是不用說了。
攝政王當政數年,不群不黨,除了他從小親近的宗親賢王一脈,即便方清這些近年他重用的大臣,平日下了朝堂,和他也素無往來。
唯一劉向,被認為是他的親信。
這事若放在平日,絕不算什麼大事,最多也就問責一番罷了,但湊巧竟發生在這個關口,看著還有大做文章的趨勢,再想到元旦朝會那日帝的反常舉,方清等人細想,無不后背生涼,面對著日漸高漲的主和論調,催促發兵的聲音,未免也就慢慢地小了下來。33小說網
三天后,正月初九,恢復朝會的前一天,夜,已多日沒有面的束慎徽現了。
他宮,來到書房前,求見帝,進去后,就見侄兒不復先前躲閃,朝著自己急急忙忙走來,口中道:“三皇叔!你可來了。你若再不來,我就想去尋你了。大興那邊送來的消息,你應當也知道了吧?這幾日雖在休沐,但朝臣無不熱烈討論。高賀上表,論述停戰修和。他也是素有戰名的大將,我看他說得也頗在理。你看!”他從案頭的一堆奏折里飛快地拿了一份表文出來,遞上,用期待的目看著他。
束慎徽接過,但并未打開,輕輕放在一旁,朝著束戩行了一禮,隨即道:“收復北方門戶,此為高祖踐祚以來的固有國略,為何如今便就出兵,臣先前在奏表里作了詳述,傳閱百。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備,不但如此,雁門已陳兵待發,士氣正高,倘若停,軍心渙散,將來等到熾舒坐穩位子興兵南下,到時再被應對,想要取勝,我大魏恐怕將要付出比現今更高的代價。臣想不出為何要因對方區區一個口舌之好,便放棄這利我之局。”
束戩勉強繼續笑:“可否再行商榷……畢竟,用兵是件大事……”
“時不待人,戰機轉瞬即逝。”
“但是那麼多人反對……三皇叔你從前不也教導過我,要廣開言路……”束戩又訥訥而言,眼睛左右地看。
“陛下。”束慎徽喚了他一聲。
“正旦前夜,敦懿太皇太妃見了陛下。陛下態度大變,是否與此有關?”
束戩一驚,倏然看向他,“你監視我?”
“陛下元旦日起便一反常態,事必有因。我自小便長于皇宮,又攝政至今,這種事,我若想知道,何須監視?”
束戩仿佛被針破了的皮球,慢慢垂下眼簾,不再作聲。
束慎徽凝視著他。
“可是敦懿宮過先帝命,命陛下防備,乃至賜死臣?”
束戩大駭,心一陣狂跳,臉更是驟變。
他猛地抬起頭,對上了兩道目。
那目平靜。
風已起于青萍。他談論著自己的生和死,卻仿佛閑庭信步,無波無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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