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離開人世的那晚,十六歲的盛景穿了過來。
得知我們了親,他欣喜得臉都紅了。
可他卻親眼見證了二十歲的他是怎樣在我們的親夜,
寵另一個人。
他失至極,崩潰地對二十歲的他嘶吼:
「早知如此,我寧愿——死在十六歲!!」
1
盛景的兄弟們鬧房時,盛景想早點打發他們回去:
「我等了這麼多年,兄弟們別鬧了。」
眾人起哄說他就這麼迫不及待,這點時間都等不了了。
一個聲音那麼突兀:「小公爺,翠娘在雨地里跪著,說是來恭賀您新婚。」
笑聲驟然停歇。
屋靜得出奇。
盛景的語氣晦:「跪?讓跪著便是!」
不知是誰啐了一口:「大喜之日鬧這出,這人真晦氣!」
盛景沒有出聲,隔著蓋頭,我看不到他臉上的神。
但,可以想見他一定是蹙著眉,極為不耐煩。
畢竟,這場婚禮是他一手辦的,就連我頭頂的南珠,也是他在燈下親手串上去的。
他不容許任何人破壞這場歷盡波折才修來的婚禮。
「噼啪——」一聲炸雷響起,雨聲如潑如倒。
有人嘀咕了一聲:「三哥,翠娘暈倒了。」
盛景原本握著我的手瞬間離。
我的手失去支撐,沉沉地垂了下來。
2
我和盛景從小就認識。
他說我小時候救過他一命,因此,他待我極好。
我多次澄清并未救過他。可他似乎從未聽進心里。
他不會因為我出下九流的商賈之家而看不起我。
圣上賞賜的好東西,從來第一個要送到我這里。
在遇山匪時,他曾替我擋過刀,生生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才撿回來一條命。
這半年來,他曾好幾次提起翠娘心思不純,讓我將攆出府去。
他說:「漣漪,裝作一副楚楚可憐的小白花模樣,你莫要讓騙了!
「今日又在我面前假裝摔倒了!真討厭!」
可曾經那麼厭惡翠娘的他,此時卻要中斷我們的結發禮:
「漣漪,我得出去看看。你等我回來結發。」
我扯下蓋頭,攥了盛景的角,就像攥我最后的一點生的希:
「不去,可以嗎?」
「漣漪,你知道的,不好,淋不得雨。」
3
我哀哀看著他:「讓小廝仆從去,不行嗎?」
他的兄弟們也紛紛道:「三哥,別被那人給騙了。故意鬧這出呢!」
「吩咐下人去吧。」
連他們都覺得我的提議是合理的。
可盛景只滿含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漣漪,我不去,會死的!
「我馬上回來。」
他出角轉而去時的背影是那麼決然。
怎麼會變這樣呢?
他明明,是那麼討厭。
他明明,還曾當面斥責「沒臉沒皮,不自重」!
4
三月的雨淅淅瀝瀝地打在窗欞上,濺了我的眼眶。
五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我撿回了翠娘。
當時站在雨地里,瑟瑟發抖。
瘦小的軀似乎風一吹就能倒。
我見可憐,便讓來我的馬車上躲雨,誰知剛上來便暈了過去。
醒來后,我才知道逃荒到上京城,父母親死在了半路上。
后來,便做了我的丫鬟。
前四年半都好好的,是我最衷心的丫頭。
人前人后常說:「小姐待我是頂頂好的,以后小姐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我這一輩子,跟定小姐了。」
可近半年時間,卻像是著了魔似的,一顆心全撲在了盛景上。
為他繡荷包、繡手帕、學廚藝,甚至模仿我的一顰一笑。
因為我會劍,便著自己學劍,生生割傷了自己的胳膊。
曾流著淚向我乞求:「小姐,您就全了婢子吧。」
哀戚地著我,那雙像是落滿璀璨星子的眸子蒙上一層水霧。
「小公爺不喜歡我,我會死的。」
這話恰巧被來找我的盛景聽見。
他睥睨著,一臉的鄙棄:「你知不知道這麼做很輕賤?!」
「滾!別讓我再看到你!」
可曾經那麼討厭翠娘的他,現在卻奔向了。
5
我打開窗戶,見盛景在大雨中沖向了翠娘。
他抱起了,在他兄弟們的簇擁下離開了這個院子。
滿
目的紅是那樣喜慶,刺紅了我的眼。
大雨中,我來到翠娘的房外。
見他皺著眉罵:「你這樣賤不賤?!
「你想死?那倒是死啊!你怎麼這麼煩!!」
翠娘低著頭默默哭泣著,瘦弱的肩膀聳,我見猶憐。
他終是沉沉嘆了一口氣,拿布巾替干臉上、頭上的雨水;
一口一口喂喝下姜湯。
回到新房中,我呆呆地坐在新床上,以為他一定不會忘了我們的結發禮。
可我等了好久,一直到喜燭燃盡,一直到天將黎明,一直等到……
心如余燼,一點點熄滅下去。
也沒能等到他回來。
6
天將明的時候,我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鶴頂紅。
這是長公主在半月前給我的。
說,若盛景真一心一意庇護,會忍下我不潔的芥。
若盛景不再我,那我也不必留了,無端給國公府添上一筆敗筆。
只要我喝下這鶴頂紅,便對付我繼父,放我娘一條生路。
然而,當我將鶴頂紅滴酒杯,正待喝下時,門被推開了。
一月白長袍、烏發玉冠的盛景了進來。
他的眉眼染著發的朝氣,形仿若初下拔的翠柏。
走時,高馬尾輕輕拂,好一派年意氣。
「漣漪,幾年不見,看來我是來得巧了。」
年才將將一開口,我的淚便倏然而下。
這略顯稚的嗓音……
是做夢嗎?
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幾年前,彼時,他是意氣風發、干凈純澈的年。
曾經眼里、心里全是我,愿意為了我和全天下對抗的,我的,年。
他慌了,出一方帕遞給我。
微微皺起了眉:「他呢?盛景呢?」
我捂住,暗咬下。
疼——這不是做夢。
眼前的當真是年時期的他。
「他,被別人搶走了。」
才一開口,淚水便蒙了眼眶。
今天繼父將我送出門時的一幕像是噩夢般浮現在我眼前。
他握住我的手腕,惻惻地說:「漣漪,男人的不長久,我等著你回沈家的那一天。
「沒了小公爺的庇護,我看你還不乖乖就范?」
他是武林中人,功夫要高過我許多。
這兩個月來,他總是猥瑣又卑劣地盯著我。
以往,在他屢屢有非分之想,要手腳時,我全靠盛景威嚇他。
可如今,我的靠山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卻奔向了他的干兒。
是的,翠娘是他贅到我家之后認的干兒。
5
我端起酒杯,扯了扯角:「敬你,我的年。」
年卻猛地將酒杯打落:
「為何要想不開?!
「沈漣漪,你怎麼會變得這麼懦弱?!」
我一愣,他是怎麼知道我這杯酒里有毒的?
也對,他是我的年。我們曾經那麼相,他又怎麼會看不出我的異常呢?
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是人非,不過四年,他怎麼就變了現在那般惹人厭的樣子……
十六歲的年知道什麼呢?他只不過是個還未經世事苦難的年罷了。
他本不知道這半年我是怎樣渾渾噩噩地度過的,他更不知道我已經陷不得不死的漩渦——
世俗的流言蜚語、長公主的迫、母親的安危尚且還是其次。
那厭世的力量,如同水鬼一般,一次又一次將我狠狠往下拽。
半分不得逃。
我曾經一而再、再而三、無數次救贖自己于泥濘里。
可是,卻依然反反復復,總是掐不斷棄世的念頭。
我朝他艱難地笑:「想知道為什麼嗎?」
我話才說完,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照顧了翠娘一夜的盛景回來了。
被照顧了一夜的翠娘也跟著他回來了。
雖然還是那樣怯怯的,但眉眼間多了幾分神采。
「對不起,小姐。」
紅著眼眶看我,好像被背叛的那個人是。
年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問:「大婚之夜,你為什麼會和別的人在一起?!」
可惜,盛景聽不到他的崩潰質問,更不到他的失和傷心。
他們都看不到他。
盛景走到我面前,充滿歉意地看著我:「漣漪,對不起,翠娘……非得要跟著過來。」
6
都變了。
他們,都變了。
何止盛景,翠娘變得更甚。
半年前,我和去雙林寺上香的那一天。
遇上了劫匪。
翠娘舍救我,尖刀狠狠刺進的腹部,鮮染紅了的擺。
可卻爬也要爬到我前,擋著那些山匪,聲音那樣虛弱,可態度卻那般堅決:
「沖我來!」
泥地生生被拖出一條紅印子。
可那樣豁出命去,也沒能保住我。
盛景趕到的時候,我的已經破碎不堪。
丟失了清白。
翠娘的也變得冰涼了。
我抱著的尸,哭著不肯撒手。
我家就我一個獨,翠娘就是我的姐妹。
一想起滿鮮卻還要維護我的樣子……我的心就一一地疼。
大概上天可憐我,在馬車上,竟有了微弱的呼吸。
接下來的幾天,我陷昏迷,在夢中也哭著祈求老天不要將翠娘帶走。
活過來了。
在床上躺了月余后,恢復了。
可自此之后,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不再是那個喜歡蹲在我邊、將頭埋在我膝蓋間的小丫頭了。
突然就多了很多心思……
7
此刻,我仰著他們,淚水充滿了眼眶。
已經不想再責問他們了。
沒意思。
在我拒絕結發和喝合巹酒時,盛景像是松了口氣似的。
我們的婚禮,就這麼草草落場。
第二日一大早,新婦要給公婆敬茶。
長公主是個強勢的子,家中一切都由說了算。
接過茶碗的時候,睨著我:「漣漪,我盛家家風第一條便是誠實守信。」
我知道,這是在暗中催促我自我了結。
「漣漪,你在新婚當晚都留不住小公爺,我盛家開枝散葉之事只怕不能落在你頭上。
「本宮替盛景另選良緣,你應該不會有異議吧?」
盛景皺眉了一聲:「娘!
「孩兒這輩子不再另娶!」
而一旁的年得更大聲:「娘?!」
他紅著眼眶,難以置信地搖頭。
我轉過頭去,看著相差四歲的他們那副堅定不移的樣子,覺得真是可笑……又可悲。
盛景被留了下來。
我自己帶著婢們往回走,經過連廊拐角時,翠娘停下了腳步。
「小姐,我那半塊玉佩丟了,剛才見長公主時還在呢。」
急得眼眶都紅了。
那半塊玉佩是我當初送給的,我自己留了另外一半。
「小姐,您陪婢子去找找好嗎?」
來拉我的手,徹骨的寒意讓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鬼使神差地,我依了。
走回長公主房門外時,長公主和盛景的聲音從里間傳來。
「漣漪必須死。否則糧餉怎麼辦?要做大事者,必須學會取舍!」
「娘!這一切與漣漪無關!若您再有加害漣漪之心,您以后只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一瞬間,我終于明白了,為什麼長公主要賜給我那瓶鶴頂紅!
原來竟因為我是上京城首富的獨。
只要我死了,盛景便可順理章為我沈家的繼承人。
可我原就準備嫁給盛景后,便將沈家財產一一轉到他名下的。
畢竟,不能便宜我那畜生繼父。
誰承想到長公主會如此急切!那麼想要我死——
我渾渾噩噩地往回走,翠娘跟在我后:
「小姐,您死了,夫人該怎麼辦呢?沈家上上下下這麼多掌柜和工人,他們該怎麼糊口呢?」
我驚訝地看向。
卻只是流淚,模樣就像當初我撿到時那麼悲戚。
我突然,就被激出幾分逆反之心來。
我真該死——竟會信長公主說饒我母親一命的鬼話!
不,我得活著。
為偌大的沈家活著,為反抗強權而活著!
為再一次將自己拽出泥濘,而活著!!
8
回到房中,年臉變得煞白。
肩膀也垮了下來:「那杯酒……」
他是那般聰慧,想必已經猜到了前因后果。
我點了點頭。
他頹然蹲了下去,頭埋在雙臂間,肩膀微微聳:「為什麼……」
我的心一揪。
年的他自然難以接自己最尊敬的母親想要害死他最歡喜的人。
我無法安他,因為翠娘握著那半塊玉佩怯怯地說:「對不起,小姐……我忘了它被我揣在懷中了。
「還以為它被弄丟了。」
在丫鬟仆從面前,表現得有幾分怯:
「小姐,昨日長公主我過去說了會兒話。
「說過兩日,便讓小公爺迎我進門……」
我靜靜地看著,很想問問是不是早知道他們要談什麼。
剛才,應該是故意帶我過去的吧?
丫鬟碧荷撇了撇:「翠娘,你可真不要臉。那天晚上小姐就不該把你這條白眼狼撿回來!」
我總覺得翠娘不是在炫耀,像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我的翠娘,沒有那麼壞。
三月前,我繼父贅到沈家,當時便認了翠娘做干兒。
那時已經在討好盛景,明明沈家小姐的份更能助事。
可翠娘愣是不肯以小姐份自居,非得跟在我邊。
說什麼不管怎樣,這一輩子,都是我的婢子。
此時,殷殷地看著我:「小姐,我能單獨和您聊聊嗎?」
我支開了碧荷,看了一眼年。
年狠狠白了一眼,蹲在原不肯走。
「小姐,您和小公爺和離好不好?」
翠娘以為只剩了我和,上前握我的手,眼淚簌簌而落。
「你回沈家,做您的大小姐。
「若您不愿,安西王府世子爺裴珩是良配……」
皺著眉,憂心忡忡的樣子。
那雙手,冰得刺骨。
以往,的手都很暖的。冬日里時常將我的手護在掌心熱……
年突然間便站了起來,氣得面紅耳赤:「翠娘!我素來待你不薄!
「你怎可做出毀人姻緣如此傷天害理之事?!
「你不知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嗎?!」
我慢慢出手,看著:「翠娘,你跟我幾年,以前倒是沒看出來你喜歡小公爺。既能嫁他,那恭喜你了。」
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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