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匾上的「李宅」,還是當年我們新婚時,我與李北枳一起寫的。
而現在,那個說要與我舉案齊眉的丈夫,卻跳著腳在這牌匾下大聲咒罵我:
「玉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癡心妄想!你喜歡寫詩,可你以為一個離了婚的人又有什麼接詩壇的機會?你早晚會回來求我復婚!」
「是嗎?」
我對著癲狂的他微微一笑。
「可是金陵青年詩社已經邀我去為他們做講師了呀。」
李北枳:「什麼?不可能……我才是他們的講師!
「你別癡人說夢了!金陵青年詩社是金陵子學堂最大的文學社團,誰又會邀請你一個宅婦去做講師!」
「就是你今日帶來的那位漂亮學生,陳棉呀。」
我笑容愈加燦爛。
「就是金陵青年詩社的創辦者,你不知道嗎?」
我搖上車窗,疾馳而去。
7
其實,我當時并沒有答應陳棉的邀請。
因為我的眼被束縛在四角的宅院里太久了,我實在害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嶄新的世界。
可是陳棉當時看向我的眼神是如此篤定,好像對我的才華比我自己還要清楚。
說的 1937 年,到底又會發生什麼?
我一夜無眠。
第二天,陳棉就找到玉宅來了。
站在院子里,依然是高高的馬尾,清清爽爽的學生裝,站在里朝我歪頭一笑,馬尾跳著,的發梢像柳絮一樣逆著,生機。
「姐姐!」
8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學生禮貌地笑著,卻稔地坐到了我的邊。
「只是我名不見經傳,去做你們的講師,恐怕……」
陳棉看著我的眼睛,笑著問我:
「姐姐難道不想取代李北枳?他可是盜取了你的詩作沽名釣譽呢。」
「我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瓜葛,報復他,只會臟了自己的手。
「其實他的教授一職本就全靠我父親的舉薦,我讓他走投無路的方法多得很。」
茶香氤氳,我不疾不徐。
「那麼,姐姐可知,李北枳在我們詩社的社員面前如何解讀《淮河月》?」
陳棉輕蔑一笑:「他說,這是一首閨怨詩。
「他沒能抄全詩歌的結尾,所以誤以為姐姐這首詩只是子以淮河月自喻,訴說無法追逐太的哀怨。」
我聽得心頭火起,這絕不是我創作《淮河月》的初衷。
「可我知道,姐姐的詩作最后還有三句——
『淮河的中何嘗沒有月?
『正如白日的焰火中。
『何嘗沒有正在燃燒的月?』
「姐姐,這才是《淮河月》真正的結尾,對嗎?」
向我的眼睛,瞳孔明亮。
我的心震了一下。
最后這兩句詩寫在我的日記中,李北枳應該只是拿到了我沒有謄抄全的稿紙,所以他并不知道。
枕邊人都不知道的文字,陳棉又是如何得知的?
陳棉垂眼抿了一口茶,輕巧說道:
「姐姐的原稿我讀過多次,能將月華寫火焰的千鈞筆力,李北枳那樣的肖小之輩是不可能理解的。」
「可是,原稿在我的日記里從未示人,你……何時讀過?」
陳棉手指一抖,緩緩放下了茶杯。
沉默了許久。
再向我時,眼神。
「2023 年,96 年之后。
「在南京死難同胞紀念館的櫥窗里。」
9
窗外傳來鬧市的聲音。
菜販子響亮地吆喝著帶水的白菜,糖葫蘆攤子走街串巷,一群孩子吵嚷著去追山楂的香甜味。黃包車夫的車鈴叮叮當當地響著,響亮地嘉獎他們為生活奔波的勤勉……
千家萬戶,黃發垂髫,那麼一座生機的城市,那麼多努力生活的可的人們,就在這一刻從我的世界經過。
金陵,似乎就這樣永遠平平安安地鮮活著。
「96 年之后?南京……死難?」
陳棉點點頭,有些艱難地開口。
「在未來的中國,南京,便是金陵。」
「1937 年,侵華日軍將會攻破金陵,屆時,金陵全城會遭屠殺,舉城淪陷,白骨千里。」
「這……」
我是聽父親說了近日并不太平,上海幾乎日日都有學生游行,南昌已經有人揭竿而起,許多強國對中華大地虎視眈眈。
可是……屠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
我怎麼也無法相信的話。
即使,即使真有此事——
「我的一首未稿的小詩,又怎麼會放……屠殺……那樣的紀念館呢?」
陳棉對我的猶疑似乎早有預料,握住我的手,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
然后,一字一句問我:
「姐姐,《淮河月》的原稿,是用金陵書寫的,對嗎?」
10
我渾震悚。
《淮河月》的原稿,我確是用金陵書寫的。
可這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金陵書,是金陵一帶唯有子使用的文字,多是世家子之間通信時,寫于手帕、團扇、花箋上的文字。我也是時跟著母親與的閨中友們茶話時學的。
當時母親有位友尤其喜歡我,我也常常與用書互通詩文,可的才卻引來夫家的不滿,的丈夫以不守婦德,賣弄才為由打罵以致流產。后來毅然離婚,被凈出戶,流落他鄉,我便再也沒有見過。
如今金陵書也已經漸漸失傳了。
婚后,我有時忽夢年事,便會回憶那些詩歌,用書寫進日記中。
李北枳抄襲的也只是我將日記譯漢字的一些草稿,日記中的書,連我的枕邊人都一無所知。
陳棉……究竟是誰?
沒有理會我眼神中的訝異,字字分明地說:
「《淮河月》的稿紙背面,是一份用金陵書記錄的,南京大屠殺的史實。
「共有 5649 字,經字跡辨認,與《淮河月》的作者為同一人。
「在稿中記載著,金陵子學堂的大部分學生來不及逃出南京,被鎖在學校里整整八天,所有師生皆被日軍侮辱折磨致死,無一生還。
「最后的 57 字,是以鮮為墨的,已經無法翻譯,應該是作者臨死仍在記錄。」
只聽陳述,我就幾乎已經無法呼吸。
「是我……記錄下了這段歷史?」
「是的。」
擲地有聲。
「而我,就是你的譯者。」
11
「這份金陵稿明顯有殘缺,我傾其一生在尋找稿散佚的部分。
「在金陵子學堂舊址尋找時,我失足墜樓,醒來時便穿越到了這里。
「我想還有十年的時間,哪怕無法阻止戰爭,我至還可以救下你。」
「不。」
不知何時,我已經滿臉是淚,聲音卻從未如此堅定。
「是我們。
「哪怕無法阻止戰爭,我們,至還可以救下們,甚至更多的人。」
我冷靜片刻,回憶道:
「金陵子學堂選址時,我隨我父親去過現場,我記得,學堂的圖書館下有一個地下倉庫,可容納千人。」
陳棉了然一笑:
「所以,明天你的第一場講演,我已經安排在圖書館禮堂舉行。」
手心的熱量與我的相合,兩顆熱烈的心臟,在歷史的兩端勇敢地跳。
「姐姐,你會來嗎?」
12
巨大的講堂里,我被千雙眼睛注視著,走上了講臺。
觀眾中除了學生、教授,還有許多旁聽的民眾。
陳棉歡迎社會各界人士來旁聽公開的講座,農婦、商賈、歌、舞伶、車夫……來者不拒。
這正是「文學應當走進人間」的辦社宗旨,金陵青年詩社因此又被民間稱為「平民詩社」。
人頭攢的禮堂里,頭接耳的聲音不絕于耳。
「是誰啊?也是講師嗎?詩社還從沒請過講師呢。」
「是啊,李老師呢?他不繼續給我們講詩了嗎?我還寫了一首詩歌想給他看看呢!」
竊竊私語中,卻有人直接扯著嗓門吵嚷起來:
「怎麼了個的給我們講課啊?讀過書、留過洋嗎?懂
不懂現代詩啊?」
「不過倒是好看的,不知道為了這個拋頭面的機會陪了幾個大儒呀?哈哈哈哈!」
有五六個子樣的人帶頭起哄,一邊刻意地掃視著周邊聽眾的反應,一邊得意地向我投來挑釁的眼神。
顯然是人指使,有備而來。
陳棉想去與他們理論,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恐怕他們的那位雇主還是不夠了解我,以為一點小嘍啰就能攪我的心神。
李北枳,你的格局也就這麼點了吧?
13
我向他們,斷然反問:
「誰說現代詩要留過洋才可創作?」
我的聲音莊重而堅定,在禮堂里激起肅然回音。
「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之文學,無論在什麼時代,民族文學的創作都要從歷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我泱泱華夏文化五千年未曾斷代,鐘靈毓秀,博大深。而你卻說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必須依賴西方文學的滋養?
「我想,這樣的自卑不應該在吾輩青年學子的心中扎。」
禮堂的嘈雜聲全然靜止了。
前排的學生和教授們率先向我投來了不一樣的目,許多人正了正子,開始認真地聽我講話。
那伙鬧事的混混,在周圍聽眾嫌惡的目里生生啞了火。
我心下慨。
我們子,不知道在時代的巨下,前仆后繼地喊啞了多副嚨,才換來一個讓別人認真聆聽的機會。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淮河月》的真正的立意。
「在太面前,月華似乎永遠是弱的、晦暗的、順從的。可是黑夜之中,是皎皎月華在為這個城市擎燈。太縱然有力,可以照亮神州大地,月華又何嘗不能做焰火,去點燃時代的火炬?
「我想,我們之中,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子,我們長久地生活在黑夜中、束縛中、迫中,圍著太奉獻了自己的一生華,卻常常忘了,在黑夜里,我們自己便是唯一的。」
14
片刻的寂靜之后,有一位學生率先起立,為我鼓掌。
隨后如涓流匯海,偌大的禮堂里,經久而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散。
我似是無意地看向那伙鬧事的混混,他們在起立的人群里低著頭,竊竊私語地與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商量著什麼。
禮堂剛安靜下來,西裝男子便站了起來。
「玉槿小姐對詩歌很有見地,在下佩服。」他佯裝尊重,看我的眼神卻滿是不屑。
「只是,《淮河月》是金陵子學堂的在職教授李北枳先生的作品,他已經親自解讀過這首詩歌是一首閨怨詩,玉槿小姐久居宅院,恐怕不知道文壇的規矩,擅改他人詩歌又過度解讀,是對原作者的不尊重。」
還沒來得及反駁,已有一些師生替我不平。
最快站起來的是一位青年學者:「這位先生的看法我不同意。」
他的口音很奇怪,似乎不是中國人。
「我是李教授的翻譯助教端木川,平時工作是將他的詩作翻譯日語、法語、英語進行出版。翻譯時我曾就淮河月中的喻請教過李先生,李先生的回答遠沒有玉槿小姐今日講解得令人信服。」
原來是一位日本學者。金陵子學堂的校長本著「兼收并蓄」的辦學宗旨,學校里確實聘請了一些外國教員。
「在我們日本,有學者專門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月亮意象的富涵。我認為,正是玉槿小姐將淮河月與火炬進行創新的再創作,才讓這篇詩歌有了靈魂。」
西裝男子嗤笑了一聲:「你只是李教授的助教,一個外國人懂中國文化嗎?要不是李教授讓你打打下手給你口飯吃,你在異國他鄉早混不下去了,又有什麼資格評論他的作品?」
日本學者一時漲紅了臉,急著反駁卻因為語言不通說不出話來。
「這位先生將文壇的門檻抬得真高呀。」我施施然笑了。
「久居宅院的子沒有資格說話,外國助教學者也沒有資格評論,是不是在您看來,在座的學子、民眾,都不配登大雅之堂呢?」
你會雙標,我亦會造勢。文字游戲嘛,誰又不會呢?
禮堂里對西裝男子不滿的聲音立刻嘈雜了起來,西裝男子針對我的優越被我引向了群眾,他便了眾矢之的。
他意識到自己被我三言兩語擺了一道,連禮貌都不想裝了:「我不像你們宅婦,最會逞口舌之快!我只知道,最起碼你要有自己的作品,才有資格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吧?」
我冷笑,緩緩道出:
「《淮河月》就是我的作品。」
15
一語嘩然,眾人議論紛紛。
「真的嗎?那李教授豈不是抄襲?」
「我聽過李教授的專業課
,確實沒有剛剛解讀得那麼到位,不會真的是原作者吧?」
「不是抄襲,而是盜取。」我堂堂正正地說。
「李北枳在《青年學報》發表的數十篇詩歌中,有二十七首是盜取我的作品。」
整個禮堂幾乎沸騰了。
端木川也面驚訝,但很快對我另眼相看。遠遠地,我也到了他細細打量的目。
而西裝男子則有竹地一笑:「是嗎?」
他似乎就等著我說出這句話。
「鄙人不才,是《青年學報》詩歌專欄的責任編輯,顧風。」
聽到他的份,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李教授創作時常與我流推敲,我可以為他證明。他在我報刊登的每首作品皆是原創。
「尤其是《淮河月》。此詩是今年中秋,淮河燈節當晚,李教授在淮河岸對月所的,詩之時,我就在邊。
「反而是你,玉槿小姐!」
顧風聲音憤慨,當眾指責我:「你為了一己之利不惜污蔑自己丈夫的名譽,恐怕你才是那個盜取他人果實的無恥之徒 !」
16
語罷,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來,李北枳早就買通了編輯為他做偽證!
怪不得他昨夜沒有來玉宅糾纏我,原來是留了后手。
「天哪!是李教授的妻子!竟然為了出名污蔑丈夫抄襲自己,這不是倒打一耙嗎!」
「真的嗎?可是剛剛解讀得真的很全面,不像是不學無的人。」
「可這人是《青年學報》的編輯呀,專門負責詩歌專欄的!他說的難道還有假?」
「我就知道李教授不會抄襲的,果然是沽名釣譽,誣陷李教授!」
「虧我剛剛還被的演講了,原來是個嘩眾取寵的人,我看這些話都是別人給寫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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