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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 第 16 節 流云

我是爸爸用六百個耳培養出的天才

不練琴要被打耳,出去玩也要被打耳

后來,我十一歲考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十二歲拿下全國第一,我爸欣喜若狂,只等著我在國際大賽獲獎,所有人夸他教育有方。

比賽前,記者把話筒遞到我邊,問我有沒有要對爸爸說的話。

在我爸無比期待的目里,當著數萬觀眾的面,我笑了,吐出冰冷的六個字:

「他是個殺人犯。」

1

我爸自己文化不高,但想讓我當藝家。

那一年朗朗剛獲大獎,天南海北無數琴的家長為之振

我爸原本不該是其中之一的。

但偏偏音樂老師在課上教我彈過幾首曲子后,充滿贊嘆地對我爸說:「這孩子是個天才。」

后來,我無數次地想起這句話,我想那個音樂老師其實只是善意地給予了一句夸獎。

但我爸為這句夸獎發狂了。

那時候,他本來在和我媽商量著怎麼把我送給親戚,躲開計劃生育再要個男孩,因著這句話,他把我留了下來。

他說:「爸爸媽媽把這輩子都賭在你上,你如果不行,對不起所有人。」

五歲的我被架上琴凳,開始練琴。

我爸了張可怕的時間表在床頭,是對照著網上朗朗的練琴時間表來的。

我爸說我學琴比人家晚,那就得比人家努力。人家一天練琴六小時,我要練十二小時,那才能有人家雙倍厲害。

白天要上學,那晚上不睡覺,也得把它練完。

黑夜里琴聲乒乒乓乓,鄰居們都來抗議:「老李,你不睡,我們要睡的。」

爸爸不理。

樓上的阿婆聽到我晚上練琴,就在上面敲水管,一下一下又重又急,我的拍子立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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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爸爸丟了只死耗子上去。

阿婆家的小孫子嚇得哇哇大哭。

「死老太婆,敢耽誤我家苗苗的前途,我就和你拼了!」

我聽到爸爸在阿婆家門口吼,十分鐘后他回來,拿著皮帶坐到琴凳旁。

「干擾爸爸都給你解決了,如果再練不好,那可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我看著他手里的皮帶,嚇得想哭。

2

我練琴期間一直是要挨打的。

彈錯了要挨打,犯瞌睡了要挨打,有時候用手,有時候用皮帶,全看爸爸心

他打完后會說:「我對你夠好了,當初你爺爺打我比這狠多了,打完還不讓吃飯。」

「爸爸打你是為了讓你才,不然你以為爸爸打你?」

教我鋼琴的老師先看到了我手上的傷痕,問我是怎麼弄的,我小聲告訴后,皺起眉頭,很久都沒說話。

我很喜歡這個老師,、漂亮,自己離婚后一個人生活,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兒,跟著前夫在上海。

老師還問了我每天要練多久的琴。

那天爸爸來接我時,老師勸他:「苗苗爸,不管怎樣,罰孩子總是不好的。」

「而且苗苗才五歲,正是長的時候,要讓睡夠。」

爸爸當時沒說什麼。

但他再沒有送我去這個老師家學過琴。

那一天,他拉著我的手離開老師家時,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

「不會教育孩子的人,怪不得老公跟離婚。」

3

爸爸說這世上只有父母是真心盼我好,所以不要聽外面的人說了什麼。

十一歲那年,我考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德高重的名師破格收我為關門弟子。

消息傳來時,震驚了我們那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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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記者蜂擁上門,爸爸對著他們,紅滿面地分自己的教育經驗:

「我跟我們家苗苗講,鋼琴就是你的命,不練琴了你就去死。」

「我的家教是非常嚴格的,有次苗苗一個音彈了三次還是錯的,我一個耳上去,第四遍果然就彈對了。」

「小孩子是要打的,他們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對的,挨了打之后才知道。現在恨我沒關系,長大了謝我。」

各個報紙上登滿了對我爸的采訪,標題很醒目——

《六百個耳造就的天才》。

很多家長羨慕我爸,紛紛上門取經,但其中也夾雜著不同的聲音:「這樣是不是對孩子太狠了?」

說話的人立刻被周邊的人嘲諷:「所以活該你家孩子考不上呀!」

我去了北京,爸爸賣了老家的房子,讓媽媽住回娘家工作賺錢,他則跟過來租房陪讀。

學第一天,校長發完言后,問家長們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我爸高高舉起手,接過主持人手里的話筒:

「我們家李苗苗,是這屆最小的同學,還是學琴最晚的同學,

但我向學校保證,一定是最努力的同學。」

「以后為第二個朗朗——不!要超越朗朗!」

周圍的同學都看我,我窘迫極了,悄悄去拉爸爸:「別這麼說,同學們都很優秀。」

爸爸不高興了,他大聲道:「那你更要以優秀的同學為目標,然后超過他們!」

于是,我從學第一天起,就沒有什麼人愿意和我玩。

我也很難融他們——大家聊的電視劇我沒看過,明星我不認識,所有的話題我都參與不進去。

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練琴上。

爸爸得知了我沒有朋友的事,他對此很高興:「天才都是孤獨的。」

我在學校獨來獨往,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自習,所有人都知道我專業課第一,但所有人也都覺得,我是個怪胎。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整年,校醫診斷,我患上了抑郁癥。

爸爸起初對此很不理解,他說:「我們小時候啥也沒有,也都好好地長大了。李苗苗不缺吃不穿,上的是最好的學校,有什麼可抑郁的?」

后來,不知道是在外面聽說了什麼,爸爸高興地跑回家:「這病是藝家才得的,藝家靠這種病能更有靈。」

他拿起皮帶,監督我新一天的練琴。

然而,那一天我沒有練琴。

我逃出了家,爬上學校里空空的天臺。

好高,二十樓的風大得嚇人,似乎一個不留神就能把人卷走。

我站在天臺的邊緣往下看,心里有個聲音在喊:

【跳下去吧,跳下去他就后悔了。】

4

然而,就在我站在圍欄邊,試圖鼓足勇氣翻過去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后面住了我:

「李苗苗?」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孩,他穿著白襯衫站在風里,角和劉海一起被風吹出一雙清澈的眼睛來。

我問:「你認識我?」

他笑了:「怎麼會不認識?你是年級第一啊。」

男孩陸巡,比我高一級,也是學鋼琴的。

他問我:「你來天臺干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于是只好反問他:「你來干什麼?」

「拍火燒云啊。」他指指天空的邊際,「這里的視角最好。」

我這才注意到,陸巡背著一臺相機。

我靈機一想到了答案:「我也是來看火燒云的。」

于是,那一天的傍晚,我們肩并肩坐在天臺上,看著夕如鎏金,緩緩融云底。

陸巡的側臉在余暉中,有種夢幻般的漂亮。

我們聊了很多,陸巡說,他沒想到我是會來天臺看火燒云的人。

「畢竟你看上去除了練琴,對什麼都不興趣。」

我垂下頭:「我爸說,除了練琴,別的事都沒意義。」

陸巡睜大眼睛:「怎麼會?生活中有意義的事多了。」

「比如呢?」

「比如吃頓好吃的晚飯,洗個熱水澡,和喜歡的人去看電影,去后海冰,去看日落日出。」

……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這麼說。

那一天,我回家很晚,挨了有史以來最毒的一頓打。

爸爸一邊拿皮帶我,一邊瘋狂地大罵,他說我出去瘋玩晚回家的這兩個小時里,別人都在學習或者練琴,于是我又落后了。

他不知道,我回家晚了兩個小時并不是去瘋玩,而是去尋死。

媽媽那天剛好來看我,撲上來,試圖攔住爸爸的皮帶。

但爸爸吼了一句:「孩子教不好,你負責?」

媽媽立刻不吭聲了,退到一邊,低下了頭,任憑爸爸的皮帶如驟雨般落到我上。

沒有辦法,在教育我這件事上,爸爸是絕對的權威,畢竟有關他的報道已經登上了新聞,人人都說沒有那六百個耳,便沒有我的今天。

那一天的最后,以我不被允許吃晚飯、要加練四個小時琴告終。

爸爸一邊看著我坐上琴凳,一邊在旁邊氣呵斥:「你不是天天說想去死嗎?要去就去,但你活著一天,就得練一天的琴。」

原本正要掀開琴蓋的手微微一頓,我向爸爸,睜大了眼睛。

他沒好氣地說:「瞪什麼瞪?」

「你……看了我的日記?」

在日記里,我基本每天都會寫下想去死的字樣。

他拿起皮帶:「怎麼跟爸爸說話呢?什麼?你以為老子愿意看你寫的矯東西?看你日記還不是為了對你負責!別廢話了,趕練琴!」

他看到了我想尋死的日記,但并不相信我會真的去死。

我聽到他對媽媽說:「小孩子無病的東西,我見多了。」

「我懷疑李苗苗就是特意寫下來給我看的。」

「想威脅我?沒門兒。老子不

吃這一套,有種就真買農藥喝啊,我陪一起喝!」

那一晚,我帶著渾的傷痕難以睡,隔壁這樣的對話還不斷進我的耳朵。

可我不想死了。

因為陸巡說,第二天他會等我一起看火燒云。

5

我期待見到陸巡。

其實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什麼是早,我只知道我喜歡陸巡,就像喜歡剛下過雨的夜空,喜歡小貓我的手指,喜歡可樂罐從冰柜拿出后那一層涼涼的水珠。

那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能到幸福的瞬間。

在陸巡在漫天火燒云中轉,并朝我淡淡地笑一笑時,我的整個心都會突然明亮起來。

陸巡總會怪我只待一會兒就要走。

「你才待了二十分鐘誒。」他看看表,「不能多留一會兒嗎?我請你吃雪糕。」

他不知道,每天多待的這二十分鐘,已經是我用盡全力才得到的。

我騙爸爸說學校的文藝匯演要來了,老師留我商量表演曲目。

從小到大,我幾乎從來沒撒過謊,說這話時,我覺自己的肚子抖得要筋。

但我爸并沒有察覺,他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表演可以,就是別耽誤正事。」

他看向我:「知道正事是什麼吧?」

我發出蚊子般的聲音:「拿第一。」

他合上眼睛:「大點聲。」

「拿第一!」

我爸終于滿意地點頭:「知道就好。」

所以,當陸巡問我為什麼看上去力那麼大時,我猶豫良久,說了實話:「我怕我拿不了第一。」

陸巡出不理解的表:「你已經很優秀了啊!」

我苦笑著搖搖頭。

陸巡是不會懂的。

他是中產家庭的小孩,學音樂不過是出于興趣,完全不像我這樣,背負著一個家庭對于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的希

我回答不了他,于是只好科打諢:「你看,你之所以會認識我,不也是因為我是年級第一嗎?」

陸巡笑了。

他說:「騙你的。」

「記住你是因為對你好奇,我老看著你一個人獨來獨往,以為你是很冷淡的人,但那天下大雨,我又看到你在給小貓搭窩。」

「于是我就很好奇,好奇這個孩子在想什麼——后來才知道,你是你們年級的第一名。」

「所以你看,并不是優秀才會被。」

「我喜歡你,跟你是不是第一名沒有任何關系。」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有男孩對我表白。

而那句話讓我丟盔卸甲。

我在天臺上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陸巡手足無措:「誒誒,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我抱住陸巡,「謝謝你。」

我以為,那是我的生活終于迎來曙的一刻。

后來才知道,那是屬于我最后的好。

第二天,我上到第二節課時,班主任走了進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正在講課的數學老師比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后把我了出去:

「李苗苗,去校長辦公室。」

我有些怔:「去干什麼?」

班主任的臉看不出什麼,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校長辦公室要上三層樓。

每一級臺階,我的肚子都在抖。

心里無端有一種極度不好的預,讓我整個人都在打哆嗦。

而在喊了一聲報告,然后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時,所有不祥的預了真。

因為我清晰地看到,校長坐在辦公椅上,而他對面的沙發里,坐著我的父親。

6

東窗事發的原因非常簡單。

我當時拿文藝匯演做借口,是因為我爸只會同意和鋼琴有關的事

但我忘了,他是那麼出風頭的一個人。

在我和陸巡在天臺看火燒云的時候,他打了個電話給班主任老師,詢問我是不是在文藝匯演上軸出場。

以及他希校方多為他留幾張第一排的票,讓他能帶幾個恰好來北京出差的老同事一起觀看表演,如果能為他提供作為學生家長的發言機會就更好了。

我完全懂我爸的心思,老同事來北京出差了,帶他們來我的學校看我演出,再讓他作為優秀家長代表上臺發言一通。

這樣有面子的事必然會被這幾個同事帶回老家,加以添油加醋地傳頌和宣揚,到時候有關他的傳說會更多。

可我并不知道他同事來北京的事,更沒有想到他會跳過我,直接給班主任打電話。

于是,在我爸洋洋得意地提出了諸多訴求后,回應他的是班主任茫然的聲音:「什麼文藝匯演?」

……

我爸氣瘋了。

養了十幾年的兒,第一次敢對他撒謊。

他追

來了學校,四找我,并最終找到了我。

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惡毒,那一刻,我爸居然冷靜了下來,他并沒有跳出來跟我對峙,而是拿起他的手機,用不久前剛剛學會的照相功能,把他看到的一幕拍了下來。

很多年后我再回憶起來,會發現那其實是一張很的照片。

在漫天鎏金般的云霞里,穿著校服的年和安靜地擁抱。

但當我站在校長辦公室里,看著我爸把手機扔到桌子中央,屏幕上顯示著這張照片時。

我只覺得渾都沖到了頭頂,臉像是燙得要燃起來,上卻似乎又冷了。

「王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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