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用不急不緩的聲音開了口,這些年頻頻接采訪,讓他擁有了一些見過大世面的氣質,他對外發言時不再像一個沒文化的大老,而是像一個矜持又高傲的功人士。
就比如此刻,他看著校長,矜持道:「我們家李苗苗是上過新聞的天才,我相信貴校的教育和校風足夠好,所以才把送到你們這里培養,但你們學校又干了什麼?」
「我親眼看到這個男學生對我兒上下其手,我兒年紀小,除了練琴什麼都不懂,完全是被這個男學生給騙了!」
我爸越說越激,方才那層矜持的殼子從他的上漸漸剝落,他的俗本隨著唾沫一起在辦公室里飛濺:「我兒從小到大從來沒撒過謊!完全是被這個小崽子給毀了!」
校長一邊安他,一邊來陸巡的班主任:「這個男生是你們班學生吧?帶他過來。」
那一瞬,我只聽到心的聲音在絕地囂,我撲上去,帶著哭腔:「別讓他來!跟他沒關系!爸爸,都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撒謊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練琴……」
然而沒有用,我突然發現,我越求他,我爸越生氣。
在陸巡終于被他的班主任帶進來時,我爸撲了上去,他揚起手,積蓄起渾的力量,狠狠給了陸巡一個耳:
「你說!你把我兒騙到什麼地步?你們上沒上過床?啊?說話呀!」
陸巡捂著臉摔倒在地,老師們攔在爸爸面前,想要制止他,我撲到陸巡旁,一邊大哭一邊試圖扶起他。
一片混,沒有人顧得上去關辦公室的門,正到了第二節課的下課時間,所有路過的師生都聚集在門口,無數道目圍觀著門的荒唐鬧劇。
我已經顧不上其他了,我扶起陸巡,大哭著語無倫次:「對不起,對不起!」
然而陸巡沒有聽到我的道歉。
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目看了我一眼,然后了,機械地吐出幾個字。
我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辦公室里突然變得寂靜。
陸巡說的是——
「我好像聽不見了。」
7
我爸那一掌打得太狠了。
陸巡的右耳聽不到了。
醫院外,我被老師們拉著,遠遠地看著陸巡的父母和我爸在病房外吵架。
我爸梗著脖子,臉紅脖子,青筋隔著老遠都看得見:「你們有種去告我啊!告啊!誰怕誰?我也能告你們兒子未遂!我反正是不怕的,我都活到四十多了,誰害我兒我就跟他拼命,倒是你們兒子,兩個大學教授就生出來這麼個壞種,讓大家都看看他是什麼德行!你們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也許是忌憚我爸的瘋勁兒,最后陸巡的父母沉默地帶著兒子走了,臨走時,他們半是厭惡半是憐憫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向他們后的陸巡,但是陸巡沉默地經過我,并沒有給我一個眼神。
我爸對此洋洋得意。
他跟我媽炫耀:「他們家本來還想要我賠醫藥費,我就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反正鬧大了壞的也是你家兒子的名聲,我看以后哪個學校敢收他!」
「我就賭他們這種文化人兒臉皮薄,最后夫妻倆灰頭土臉地走了,一分錢都沒敢讓我出。」
說完,我爸看向我:「我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錢都是為了給你學琴的,出國比一趟賽你知道要花多錢嗎?你要是有出息,爸媽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坐在琴凳上,背對著他,不說話,不回頭。
墻角的影徹底覆蓋了我,我坐在一片漆黑中,漫長的未來沒有源。
這次他沒打我,因為馬上就要比賽了,我要穿紗上臺,鎂燈的聚焦之下,他不能讓我上有傷口。
但我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痛。
劇烈的疼痛包裹著我,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得睡不著,骨里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咬,一閉眼就是陸巡的臉,醒時枕頭上有大把掉落的頭發。
而在隔壁,我爸鼾聲如雷,睡眠無比香甜。
……
陸巡在事發的第二天就沒有再來上過學,后來他媽媽來學校,給他辦了轉學手續。
所有同學都對我指指點點。
陸巡當初剛進我
們學校的時候就很有名,很多孩暗他,在陸巡轉學離開后,有些生開始霸凌我。
我的飯盒里開始出現圖釘,座位上開始出現膠水,書包里開始出現蟲子。
一個迷陸巡很深的孩把我的琴譜從樓上扔下去,然后帶著同伴推倒我,指著我的鼻子罵:「賤貨,都是你把陸巡害了!」
們以為我至會反抗一下,但我沒有。
我只是沉默著,任由們的口水和踢打落在我上。
有什麼好反抗的呢?
我由衷地覺得,們說得對。
是我把陸巡害了。
都怪我,我不該認識陸巡,不該和他一起去看火燒云,那不是我該做的事,我就該好好練琴。
欺負我的生散去后,我一個人下了樓,把我的琴譜撿起來,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沉默地去琴房練琴。
爸爸很滿意,他發現我更專注了,除了練琴我什麼也不關心,我機械地吃飯,機械地學習,機械地睡覺,只有彈琴的時候像個瘋子。
他激地給媽媽打電話:「我終于把苗苗培養出來了!」
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最后,媽媽在電話里說:「李雄偉,我們離婚吧。」
8
媽媽和單位的一個叔叔在一起了,那個叔叔被派去國工作,媽媽跟他一起。
臨出國前,來我們學校見了我一面。
我們在食堂坐下,雙方都有些許的拘謹。
這些年其實我見的次數很,爸爸總覺得媽媽來北京會讓我分心,耽誤練琴的時間,因此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只見過寥寥幾面,電話也總是才說了幾句,就被爸爸催我去練琴的聲音打斷。
我知道是我的媽媽,但和并不親近。
在我保存的一張照片上,媽媽抱著三歲的我,年輕而又靚麗,在我心中也一直是這個形象,但此刻我發現老了,皺紋叢生,鬢角依稀可見白發。
也長久地打量我,最后捂住臉,哭了。
說:「我們苗苗長大了,都是大姑娘了。」
還說:「苗苗,你怪不怪媽媽?」
我搖搖頭,覺自己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
但最后,我只說出了一句話:
「媽媽,你辛苦了,去過你想要的人生吧。」
我不怪,我羨慕。
不怪沒有能力帶我走,羨慕仍然有選擇的權利。
而我則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窒息的覺一直包裹著我,而我甚至已經習慣了。
媽媽走了。
我繼續練琴。
我把琴鍵敲得震天響,用肖邦和貝多芬掩蓋爸爸在隔壁打電話的聲音。
爸爸給每一個親戚朋友打電話,大罵媽媽,罵的紅杏出墻,罵的不明事理: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
他總是這樣,在每件好事上,都要立刻證明自己的功勞,在每件壞事上,都要立刻證明自己沒錯。
他也會來我面前,說媽媽的各種壞話:
「你記住,是你媽不要你了,所以以后再找上門來,你也別要。」
其實我很想和我爸爭辯。
我想說當初因為我是個孩,你和給了媽媽多臉看,你還試圖著媽媽把我送人,再生一個弟弟。
我想說這些年來都是媽媽在工作養家,然而當我爸作為一個功教育家名滿天下時,我媽始終默默地待在影里。
我想說,我們這個家四分五裂不是因為,而是因為你。
但我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我甚至點點頭,乖巧地說:「知道了。」
然后說聲「我要練琴了」,關上了房門。
我已經不再和我爸發生任何爭吵了。
沒有用,也沒有意義,我已經意識到了這是一場不會贏的戰爭,我任何的語言都不可能讓他直面自己的錯誤,于是我選擇緘默,不讓自己徒增損耗。
唯一值得我爸慶幸的是,我比賽頻頻拿獎之后,已經有了不菲的收,于是,爸爸即使和媽媽離了婚,我們家依然有經濟來源。
甚至有綜藝導演聯系我,請我去上節目。爸爸立刻詢問他可不可以跟著一起,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到很失落。
但我還是去了,并因此有了一批,他們我「鋼琴神」,在社平臺上為我應援。
我在學校的人緣重新好了起來,有許多男孩給我發短信,也有人寫紙質書,和巧克力一起留在我的桌里。
這些男孩中,我只對一個學弟有過好,原因很簡單,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陸巡。
我問學弟:「你喜歡我什麼?」
他很驚奇:「天吶,學姐你居然會問我這個問題,你這麼優秀,誰會不喜歡你啊?」
我沒有說話。
心頭劃過陸巡曾經對
我說的那句話:【不是優秀才會被啊。】
這一刻,我無比地想念陸巡。
然而我已經很多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他了。
我拒絕了學弟,繼續專心練琴。
然而,爸爸不知道從哪得知了學弟喜歡我的事。
我已經做好了預防措施,等著他發第二次瘋,但這一次,他的表現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他再三向我確認了學弟的名字,然后搜索那個見的姓氏,最后興高采烈地對我說:「果然!他就是那個名譽校董的兒子!」
看到我木然的神,我爸怒其不爭地拍拍我:「你知道那個校董是誰嗎?上過胡潤富豪榜的大佬!」
「你好好跟這個孩子聯絡著,知道嗎?每次見面的時候記得打扮得漂亮點兒,說話要溫,不要老拿冷臉對著人,男人都喜歡溫的人,尤其是他們這種家庭的找兒媳婦……」
我看著我爸的在我面前一張一合,他說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我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太可笑了。
我曾經至以為,我爸是想讓我才。
他虛榮,出風頭,想要跟著沾,但他也真的盼我好。
但這一刻,我清晰地意識到,不是的。
時間似乎回到那個夜晚,不到五歲的我窩在被子里,聽著他在隔壁勸媽媽:「聽我的,送到親戚家,你現在難歸難,以后能被兒子照顧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對的了。」
一切從來沒有變過,他沒有過我,他只是希一件工可以好用,一項投資可以為他帶來收益,一個孩子可以讓他的人生達到他自己達不到的高度。
所有的所有,不過都是為了全他自己。
……
我爸主去學校,熱地和學弟聊天。
他說:「苗苗其實也很喜歡你的,就是臉皮薄,不說。」
他說:「校規說不能早?害,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叔叔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該干的都干過了。」
學弟把這些告訴了我,我去質問爸爸。
他拿著啤酒罐,斜著眼睛瞟我:「你懂什麼?這種小崽子就是在學校里的時候才會喜歡你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不趕抓住了,以后進社會了,人家還看得上你?」
好在我爸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他自己深思慮后,轉變了想法:「也沒關系,只要你在國際大賽上拿獎,再鍍金包裝一下,以后這樣的機會應該還會有。」
我爸口中的國際大賽含金量極高,此前還從未有亞洲的孩拿過第一,業界都認為我極有可能會打破這一紀錄。
我爸很滿意,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上。
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我自己的計劃?」
他很不屑:「你能有個狗屁計劃?」
我沉默。
我的人生,的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計劃。
這一晚,我問自己,如果我有權選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想做什麼?
答案一片空白,我想不出來,這麼多年下來,我的人生除了鋼琴什麼也沒有,就算我有重新選擇的權利,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選項。
不。
或許,是有一個答案的。
——我想殺死我爸,然后再殺死自己。
這個念頭出現在我心里時,我嚇呆了。
但我發現,這是唯一的答案。
如果我可以選擇自己做什麼,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
我意識到自己病得更重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靠吃藥來維持緒穩定,但現在,藥的作用似乎也開始漸漸變得微弱。
我去看了心理醫生,在聽完我的講述后,沉重地對我說:「我對你的建議是……不要去參加國際大賽。」
其實我心中也有個模糊的聲音,告訴我不要去參加國際大賽。
那是一顆重磅炸彈,也是一個可怕的催化劑,拿到第一后我勢必會邁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毀滅的進度條也一定會由此加速。
但我不能不去。
我必須去國際大賽。
并不是因為我爸,也不是因為我自己。
而是因為我在選手名單上……
看見了陸巡。
9
我已經有太多年沒見過陸巡了。
他的臉已經在我心里越來越模糊,但是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被風吹的白襯衫,像一幅永遠的油彩畫,刻在我的心頭,永不褪。
如果一個人在漫長的黑暗隧道中只見過一束,那你怎麼可能讓忘記的模樣。
爸爸也看見了選手名單,但他沒有毫的波瀾,時過境遷,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陸巡了——甚至也許在當時,他也本沒有試圖去弄清過這個男孩的名字。
他收拾好行李,往里面放了好幾套剛買的昂貴西裝,陪同我一起去參加比賽——賽后會有采訪
,由電視臺實時轉播,他絕不會錯過這樣的高瞬間。
賽前,我們統一住了主辦方安排的酒店。
我爸對此很新奇,他在確認免費后,立刻去泳池和烤了,而我揣著一顆怦怦跳的心,守在餐廳。
陸巡應該會來吃飯吧。
我就要見到他了。
我就要見到陸巡了。
在漫長而又無的日子里,我靠念著這個名字睡。
我在玻璃的反中反復確認自己的外形,子有沒有褶皺,頭發是不是平整。
見面時的第一句我應該說什麼?打招呼嗎?說好久不見嗎?會顯得太疏遠嗎?那應該說什麼……
我沒來得及想完這些問題,陸巡就出現了。
他從大廳另一側的門走進來,長高了許多,白襯衫服帖地穿在上,從窗外照進來,他的眉眼被鍍漂亮的金。
似乎什麼都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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