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過后爸爸送我和妹妹去車站。
他躊躇許久,從舊布袋里掏出 50 塊錢給我。
記憶中,爸爸好像永遠耷拉著腦袋,我不知為什麼。
是因為村里人笑他沒有兒子,說他是個沒的男人,還是因為大伯的死得他再也昂不起頭,抑或是別的。
「爸沒用,省著點花。」
幾塊幾拼湊起來的 50 塊,是他留給自己的棺材本。
我接過錢,手中的紙票被風吹。
「昭昭,爸沒用,照顧好你妹妹。」
哽咽了許久,我沒留給他只言片語。
汽車啟,他瘦弱的影了一個模糊的黑點,印在我眼中。
一一縷的風吹過,看著那個小小的山村越來越遠,我鼻頭有些酸,別過臉去。
我想,要更努力,才能對得起爸爸的囑托。
安頓好妹妹后,我才匆忙趕到學校。
縣一中按績分班,我的績在鎮上算得上拔尖,可在這里,只能算得上及格。
剛一個星期我便開始有些吃力了。
也是從這時我才知道城里的同學暑期大都上過銜接班,在我這里天書一樣的知識,他們很容易就能接。
于是我開始如初中一般苦學,可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而且一中的飯價遠比我想象中的高,學校為了給學生補充營養,食堂里往往沒有太便宜的菜。
我常常最后一個去,或許能遇上吃剩的菜,能省下一半。
漸漸地我的出了問題,胃痛昏倒在了去食堂的路上。
好在有個好心的男生經過那里,把我送去了醫務室。
他林楊,比我大一屆,高高瘦瘦的,有些靦腆。
不知道為什麼,他手里端著的明明是和我一樣的剩菜剩飯,但我總覺得他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后來我在梧桐樹下苦背化學公式的時候,又上了他。
「這樣苦背,一點用也沒有。 」
林楊告訴我,高中不比初中,知識更多、更靈活,我這樣學,到頭來肯定連大專都考不上。
得知他理科幾乎滿分的時候,我開始向他請教。
我們常常約在那棵梧桐樹下,慢慢地開始絡起來。
有了學神的幫助,我的績突飛猛進。
我以為笨鳥先飛是有用的,卻不知道笨鳥也可能會被人扯爛翅膀。
高二那年我考尖子班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決定我命運的大事。
金寶搞大了自己小友的肚子,方鬧到了家里,吵嚷著要把金寶送去蹲大牢。
明明不關我的事,爸媽卻還是把我回了家。
我到的時候,金寶和他的小友坐在里屋,我悄悄看了一眼,不管是父母指著金寶的鼻子罵,還是他們像賣兒一樣談條件,始終無于衷,像死尸。
大娘熱切地拉過我的手,一口一個乖侄地著。
我這才明白他們我回來的真正目的。
7
他們是要換婚,用我給金寶換媳婦。
「昭昭啊,傳宗雖然是二婚,但家里條件不錯的,彩禮能給八萬八!還有一座新樓房呢!」
看我的眼神愈發諂,連哄帶騙。
「你公公婆婆都能干!你嫁過去,就等著福哩!」
我瞥了一眼那個田傳宗,已經四十多歲了,滿,渾是勁。
聽說他打斷了上個媳婦三肋骨,從此臭名遠揚,再有錢,滿村也無人敢把閨嫁給他。
看金寶鼻青臉腫的樣子,大抵早就被他收拾過了。
見我不說話,田傳宗著個大肚腩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滿臉油膩:「長得還行,就是太瘦了,多補補,生個大胖小子,彩禮不止八萬八。 」
大娘和笑開了花。
門里門外都是明碼標價賣閨!
我一口唾沫忒他臉上,當著所有人的面拒絕:「我不嫁!我要考大學!」
田傳宗急了,罵罵咧咧一拳打在我小腹上,痛得我倒在地上,口中溢出點點腥味。
媽媽嚇哭了,把我護在懷里。
大娘說看在我是他親侄的份上才給我找了這門好親事,說我不知好歹。
我吐出一口沫,毫不客氣:「好親事?你怎麼不自己嫁!」
無非是欺負我家有兩個兒,仗著大伯對我爸有恩,想讓我們當冤大頭罷了。
見我不松口,大娘抱住就哭,哭自己命苦,哭金寶從小沒了爹。
越哭,我爹臉就越難看。
「二柱,你真就眼睜睜看著你侄子去蹲大牢?!看著你哥死了還要被人脊梁骨!」
我爸張了張,有些搖。
「昭昭不嫁,不還有盼盼…… 」
我媽摟著我的手了,我站起把老太婆推進了臭水,看著,沒一點溫度,態度強:「我不嫁!我妹也不嫁!你兒子蹲大牢也好,被打死也好,都跟我家沒關系!」
「妮子!」
這次,我爸又打了我一掌。
他怪我推了他母親,卻不怪我為我家爭。
我被關進了二叔家的空房子,他報復我,不給我飯吃。
「昭昭,結婚生子是你的必經之路,還不如趁現在年輕,能賣個好價錢!」
「咱于家的人,誰都逃不。 」
我看著他提著田家送的燒酒,把鑰匙扔進了虎口。
難道我于昭昭真的要敗給命了嗎?
夜里,我真的夢見自己穿上了紅嫁,被塞上了婚車,嫁給了那個頭大耳的男人。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我在哭。
我被門外聲音驚醒的時候,淚了裳。
窸窸窣窣一陣聲響后,門開了。
是二嬸!
朝我招手,出了胳膊上的傷疤,塞給我一個白面饃和幾張皺皺的紙票。
我第一次看清的臉,常年的瘋魔沒有損害如花的容,不再年輕,卻依舊漂亮。
二嬸攥住我的手,像是抓住曾經丟失過的什麼東西。
「昭昭,跑。」
我逃了,跑到村口的時候,我回頭看。
沐在月中,溫又明。
路上我絞盡腦地想憶起的名字,可我記不得了,在被賣給二叔的那天,的名字就只是二嬸了。
8
跑到一半,我上了來找我的林楊。
他有些急,抱我的時候汗涔涔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打聽到我家在哪的,只記得他拉著我跑,跑得好快,風都追不上。
在鎮上等車的時候,他拉住我的手,好看的眉皺一團,言辭懇切:「昭昭,我們一起考大學吧!逃出這個地方。」
天邊出魚肚白的時候,我輕點了點頭。
我以為我逃了出來,他們就會放過我。
我以為我一無所有,就什麼都不會怕。
可當林楊被田傳宗打得渾是的時候,我還是只會趴在地上哭。
后來他躺在病床上,旁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我拉著他的手問他,為什麼不跑,為什麼不還手。
林楊看著我笑了,輕拂過我面上的淚珠:「打重些,判得重。 」
「于昭昭,我說過,要帶你逃的。 」
田傳宗蹲了大牢,田家人幾次三番找上門來,讓我簽諒解書,不然就把金寶也送進去。
無所謂,他們拿多,我就撕多。
田家見我不吃,便開始找人堵我。
我不予理會,除了偶爾探林楊,我都窩在學校里學習,誰也進不來。
急得團團轉,索讓大娘帶著的大金孫東躲西藏。
后來,田家閨月份大了,沒辦法,田家只能松口,讓他倆結婚。
婚禮那天我看見穿著大紅的裳,上的劣質口紅被雨點暈開,小腹微微隆起,在眾人的推搡中上了婚車。
臨行前,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
我突覺背后發涼,假如那天二嬸沒有放我走,林楊沒有救下我,這是否也會是我的結局?
9
林楊傷得太重了,沒有趕上高考。
我問他要不要復讀,憑他的實力,上個重本肯定沒問題。
他搖了搖頭,一片梧桐花落在他肩頭,他說年紀大了,他得去打工。
林楊走那天,我去送他。
我不死心,問他:「林楊,真的不復讀嗎?」
如果他想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勤工儉學。
他笑著看著我,遞給我一張寫滿公式的紙:「 昭昭,你一定能考出去,我相信你!」
我接過那張帶有溫度的紙,鼻頭有些酸。
「不用愧疚,你能考出去,我也就沒憾了。」
他抱我的時候,上還帶著梧桐清香。
文墨清香的年,不該被水泥鋼筋埋沒,可生活所迫,命運不公。
林楊走后,我開始全心投備考中。
雖然考進了重點班,可我的績依舊倒數。
每天的課業得我快不過氣,長時間用眼導致我視力下降,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我連字都看不清。
沒辦法,爸媽每月給的 30 塊生活費連吃飯都不夠,小叔有時也會給我寄些錢來,全被我用來買了學習資料。
我只能拼命學,別人試卷做都做不完,我做完后還要再做一遍。
這些天,我幾乎把知識點掰碎了,嚼爛了,咽進肚子。放學后就去幫食堂阿姨打飯,能免一頓伙食費。
后來,離高考的日子近了,阿姨就讓我讀書給聽,照樣管飯。
整整一年,我早晚都要比別人多學好久。
那天夏天悶熱,我的校服上得能擰出水。
我只有這一套校服,掛在架上晾晾,明天繼續穿。
每次大汗淋漓學到腦子痛的時候抬頭看看外面的天,我都覺心目中的大學在向我招手。
高考結束那天,我看著飛鳥,有些恍惚。
我于昭昭,不只要做飛翔的鳥,更要做展翅高飛的鷹。
考完后,我沒坐車,徒步走回了家,從天亮走到天黑。
村里人都說我中邪了。
高考后不吃也不喝,一覺睡了三天!
不是中邪,指定就是沒考上。
弄得大娘整日里爸媽:「你說你倆花那麼多錢供閨有啥用,到頭來還不都是別人家的!」
「還不如給我家金寶留著買車,到老也好有個摔盆兒的!」
我爸雖上不說,但我明白,他也怕,怕本無歸,怕沒人給他養老送終。
八月底,金寶媳婦生了,是個男孩,又白又胖。
大娘和高興得大擺宴席,恨不得把男孩寫在臉上。
城里的小姑也回來了,中專畢業,嫁了個城里男人。
村里人都說是于家最有出息的人。
飯桌上,故意亮出手上的大金鐲,擺出城里人的架子指點江山,唾沫橫飛:「這年頭,考上高中有啥用哩,不還是考不上大學!還不如學個技去打工,一月能有兩三千!」
「 二哥,回頭讓昭昭盼盼跟著我去打工,包吃包住!」
妹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小姑,我要上高中的!老師說了,讀書才有出息!」
爸爸尷尬地笑著:「我沒兒子,既考上了一中,我就供。」
小姑見勸不妹妹,又把主意打到我上:
「那昭昭哩,你沒考上,你跟姑去! 」
我依舊沒好臉:「你若是想得那幾百塊介紹費,大可去村喇叭里吆喝。」
小姑見我態度強,更怕我發瘋,不再多說。
「昭昭,你想上大學,那人家咋還沒通知你去學校哩?」
大娘抱著孫子湊上來,小姑笑出了聲。
鄰村和我同時考的學生接連收到了消息,我卻還遲遲沒有靜。
這兩個月我等得心焦,想著或許真的是自己太張了,落榜了。
但又不敢想若我真的落榜了,自己該怎麼辦?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次機會,沒了,就沒了。
正當我左右為難時,小叔從外面風風火火趕來。
「昭昭,昭昭!你考上了!」
我有些愣。
「我,考上了? 」
「你這孩子,高興傻了!你不僅考上了,還考了 631 分!」
631 分,超了那年的重本線二十多分!
除了清華北大,其他學校幾乎任我挑。
我激得說不出話,妹妹搖晃著我的手,高興得又蹦又跳:
「姐,我就知道你能行!」
媽媽看著我哭了,爸爸第一次昂起了頭。
金寶兒子的百日宴被我搶了風頭,大娘癟了癟:「是真哩嗎,你可別唬!」
小叔白了一眼:「教育廳說的,這還有假!」
大娘泄了氣,小聲嘟囔:「大學這好考?早知道也讓金寶考個清華了。」
如今,村里人都羨慕爸媽,得了我和妹妹這兩個聰明閨。
這幾天請我爸喝酒的人多得數不過來,都想問問我爸是怎麼供出我這個大學生的。
我爸只抿笑,他老實一輩子,從沒如此風過。
晚上微黃的燈打在他滿是壑的臉上,他止不住地笑意:「誰說生兒沒用!」
10
我去上大學的時候,妹妹去送我。
騎著被爸爸得锃亮的破三,服灌滿了風,呼呼作響。
有些激,高興得大聲喊:「姐,你一定是我們家最有出息的!是我們于家最有出息的人!」
我拽住的角笑了。
我想,我離年時那個愿又近了些。
到了學校,除了平常的專業課,我常常會一整天窩在圖書館里。
我還在校外找了個兼職,給高中生輔導功課,普通大學生一小時 50 塊,而我是重本生,一小時能賺 80 塊。
風吹不著,雨打不著,還有免費的水果,每天輔導兩小時,就能頂得上爸媽辛苦勞作一天的報酬。
后來,我開始接新,給雜志社寫稿,還和同學一起開了當時為數不多的一家網店。
如今收益不錯,很快便還清了家里的欠債,也攢下了自己的小金庫。
今年年初,爸爸補屋頂時摔斷了,傷得不輕,我到家的時候,媽媽正在打磨給爸爸準備的新拐。
我撇了眼那廢木頭,不顧阻撓帶著我爸去了城里醫院。
錢的時候,我爸我媽看著我掏出一沓新票,有些驚訝。
后來我爸從醫院回來,能蹦能跳,村里人被嚇得不輕,說我神了,斷都能治。
大娘試探地問我花了多,我眼都沒眨:
「五千。」
驚得掉了下,扯著我的袖子問我哪來這麼多錢。
我告訴用知識掙得,癟了癟,一臉不屑:
「這樣都行,那你也把金寶帶去,掙大錢。」
我把洗服的臟水潑地上,濺了的腳。
「沒學歷又懶,只能混吃等死一輩子。」
急了,一腳把盆踢翻:「你這樣的娃都能掙得,我家金寶以后不知道會多有錢,狗眼看人低了!」
后來又找各種借口讓我帶去城里的醫院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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