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兩個孩子都已經住到了前宅,偶爾到正院一起用晚膳,元顯有時也回姨娘那兒住一住。
這天,因為東宮的事,謝遲到了晚上就帶兩個孩子一起去了正院,吃完晚飯就跟葉蟬說起了這事,葉蟬便抱著元晉不肯撒手了。
說:“他們才三歲啊,進宮去,怎麼也得過個五六天才能回一次家吧?小孩子怎麼得了?”
謝遲歎氣:“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這話要如何回東宮?”
兩個孩子多大,太子妃是清楚的,依舊開了這個口,說明在太子妃眼裡這事並不是個事。那如果他們不肯讓孩子去,就得提個別的理由。
謝遲想了想,又道:“倒是可以暫且拖著,因為這話不是東宮直接傳來的,是讓七王府的世子來傳了個話。”
他想,太子妃興許覺得也不太合適,所以才先在謝逐那兒拐了道彎,讓探探他們的口風?那如果他們不作回應,興許這事便也暫且過去了;如果太子妃再差人單獨來問,再尋說辭也來得及。
總之,東宮沒直接問過來,他們卻直接掖個理由回去也不太合適。眼下,姑且看一步說一步吧。
謝遲沉了一沉,低頭問元晉:“你想去和東宮的哥哥玩嗎?”
元晉還沒說話,在旁邊玩的元顯抬頭就說:“想!”
然後謝遲又問:“那如果讓你們在東宮住幾天不回家呢?爹娘都不在,你們想不想去?”
元顯就不吭聲了,他看向元晉,元晉皺著小眉頭看葉蟬,踟躕了半晌說了句:“娘也去,不然我不去!”
小孩子果然不想離開父母。
夫妻兩個相視一,心下都在想既是如此,那就必須拒了東宮。
現下不是要顧全誰的面子的時候,兩個孩子都才三歲多,為了面子把他們推出去,他們還當什麼父母啊?
於是這件事就暫且不再和孩子多說了,他們陪元顯元晉去花園玩了一會兒,回來時,紅釉端了宵夜進屋。
幾個小碗裡盛著的是桂花藕,藕調得濃稠均勻,半明的白人看著都舒服。桂花用的是乾桂花,在熱水沖調中泡開,香氣濃郁,隔著兩步遠都能聞見。
除此之外還有兩小碟糕點,一碟是豆沙餡的綠豆糕,一碟是糯彈的桂花糕。
兄弟倆一看見宵夜就很開心,手把手爬上羅漢床便自己拿起勺子來吃。謝遲也端了碗藕,吹涼一勺後喂到葉蟬邊:“吃一口?”
“我不!”葉蟬義正辭嚴地拒絕,謝遲說:“怎麼還對自己這麼嚴格,你最近瘦了不了。”
“我要等完全瘦回去才能吃宵夜。”葉蟬十分堅定,不過還是把剩下那碗端了過來,“我去喂元明吃點。”
元明現下五個月大,藕這類東西可以稍微吃一些了。葉蟬說完便往外走,不過元顯元晉很快扔下桌上的宵夜追上了,蹦蹦跳跳地說要看弟弟。
謝遲見狀一笑,便跟他們一道過去了。兄弟之間關係好是好事,他和葉蟬先前還有點擔心兩個大的會不喜歡新添的弟弟呢。
於是,廂房裡,一家子其樂融融。葉蟬把藕吹涼了喂元明,元顯元晉眼睛亮晶晶地在旁邊看著,看了一會兒,元顯很細心地問了一個問題:“弟弟怎麼沒有牙?”
謝遲蹲在他旁邊解釋說:“還小呢,再過一兩個月就該開始長牙了。”
——不小孩長牙時都會發燒,不過彼時謝遲沒想到,元明長牙發燒能被他拿來當藉口用一場。
因為元明長牙時,東宮剛好正式來人說了太子妃想把元顯元晉進宮的事,謝遲正為元明發燒而擔憂,靈機一正好就用了這條:“……真不巧,我們家元明近來發燒,讓兩個哥哥也染上了。這麼進宮,怕是對皇長孫不好,改天我向太子妃殿下告個罪。”
東宮的宦一聽,那是不能讓進宮。皇長孫本來就弱,絕不能接生病的人。於是這事就暫且揭了過去,謝遲親自送了來傳話的宦出府,轉過臉怎麼想都覺得不太痛快。
怎麼說呢,太子妃也太急了吧?從去年至今,著皇長孫苦讀也好,找伴讀也罷,總給人一種之過急的味道。
其實,這事再急有用嗎?再急,皇長孫現下也還是個小孩子,能學的東西終究是有限的。
於是再到戶部時,謝遲便把這事跟張子適提了一,他說:“我倒沒別的意見,只是怕太子妃殿下揠苗助長,對孩子不太好。”
張子適聽他說這個就歎氣:“我也這麼覺得,可這事也著實沒辦法——四王近來如何你清楚,陛下還要長四王幾歲,許多事都說不好。太子妃能不急嗎?”
謝遲鎖眉:“急也不是這麼個急法。我覺得,張兄有機會得勸一勸。”
張子適苦笑:“你當我沒勸過?可太子妃也得肯聽啊。”
他能說的都說了,太子妃聽不進去,他也沒轍。他只能在教元晰讀書時儘量耐心寬和些,多給他些休息的時間——結果這幾個月下來,元晰對他都快比對太子妃親了。
就在昨天,元晰還坐在他上抹了場眼淚,小聲跟他說他不喜歡讀書,讀書好累,他想出去玩。
張子適只能拿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套話勸他,跟他說母妃是為了他好。元晰委屈地點頭:“我知道母妃是為我好。”
然後他頓了頓,用更小的聲音說:“可是父親不好……”
張子適不一愣。有些事,元晰到底是慢慢地懂了。
他從前在父親面前會很害怕,不過是出於小孩子的直覺,可慢慢的他會越來越清楚,父親不喜歡母妃、也不管他。再遲一點他或許又會知道,他之所以這麼累,都是因為父親立不起來……
對於這麼個小孩子來說,他心裡要裝的事實在太多了。
張子適當時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結果歪在他懷裡的元晰突然說:“老師如果是我父親就好了。”
他驚得一下子捂住元晰的,元晰愣了愣,便懂事地主保證:“我不會說了。”
——這一切,他都沒法跟謝遲多說,更不敢跟太子妃多提。太子妃心裡也著實苦得很,他幾乎就沒見過太子妃氣好的時候,可想而知的日子有多難。
唉……
張子適一歎,只能勸謝遲說:“既然這事你已經想辦法暫且擋了,就先這樣吧。等孩子再大一些,送進宮與太孫一道讀讀書也好。別的不說,單說我的學問……那比你尋來的普通教書先生,大概還是要強一些的。”
這一點謝遲倒是承認,苦笑著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說。
八月份,過了中秋,采選定下來的人便進了府。兩個姑娘一個姓閔、一個姓吳,都是十六歲,和葉蟬一邊兒大。
二人在府的次日按規矩到正院向葉蟬見禮,葉蟬跟們實在沒什麼話說,寒暄了幾句,又留們飲了盞茶,便們回去了。
西院中,容萱正巧前幾天剛寫完新的書稿,當下於“斷檔期”,閑得長。於是聽花佩說新人進來了,按理來說備個禮走一二比較好時,也沒覺得太煩,點頭就說讓花佩看著備禮先送去,請們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過來坐坐便是。
是以在北邊,閔氏剛從正院回來,就見到了西院送來的賀禮。瞧了瞧幾樣禮,意外地發現似乎還都講究,就著音問邊的婢:“不是說容姨娘不得寵?”
那婢原是針線房打下手的,對府裡的事清楚得很,聽閔氏問,便說:“容姨娘是不得寵,可大公子雖在夫人名下,卻是養著。而且夫人也仁厚,西院那邊一直沒吃什麼虧,下人們偶爾怠慢或許難免,克扣用度可不敢。”
閔氏點了點頭,心下因為那句“夫人仁厚”而放了些心。隔壁院子裡頭的吳氏也是如此,見府裡不得寵的姨娘日子也過得去,忐忑便消去了不,接著又聽婢來稟說:“姨娘,府裡的侍妾來問安了。”
……還有侍妾?
吳氏怔了一怔,點頭道:“請進來吧。”
減蘭便很快進了屋來,吳氏端坐在八仙桌邊抬眼一瞧,認出邊帶著的竟然是夫人邊最得臉的青釉?
吳氏一時間心裡有點犯嘀咕,但也沒表什麼,等減蘭見了禮,客套幾句便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了。接著又等了會兒,等婢來稟說看到減蘭離了閔氏的院子,就出了門,去找閔氏。
吳氏比閔氏稍大那麼兩個月,閔氏一見過來,便客客氣氣地了聲姐姐。
吳氏笑笑,旋即問說:“剛才那個減蘭,來你這兒了?”
閔氏點頭:“來過了,剛走。怎麼了?”
吳氏斟酌了一下言辭:“你注意到沒有……跟著來的,是夫人邊的青釉?”
閔氏素來不太能認人,適才還真完全沒注意。聽這麼一說,回思了一下,點頭:“好像是……怎麼了?”
“也沒什麼,我就拿不準……府裡都說正院得寵,可你說這正院裡,是夫人真得寵呢,還是這個減蘭……”
閔氏被說得臉一白,好在吳氏就此收住了聲,兩個人便各自大眼瞪小眼地琢磨了起來。
府裡的正房在自己院子裡安排個侍妾把夫君的人留住,但明面上看著是夫妻和睦、生了的孩子也都歸在正房名下,這可並不稀奇。
閔氏遲疑了會兒說:“不會吧……”
吳氏盯著地面道:“會不會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看那減蘭穿戴得都不錯,頭上的幾支釵子都是安剛時興起來的款兒,服也是新做的,用的是上好的緞子。”
區區一個侍妾,如果不是在君侯跟前得臉,能用得上這些好東西?
正院臥房裡,葉蟬正好剛和謝遲一起用過午膳,聽說減蘭向吳氏閔氏問過安回來了,就直接把人了進來。
謝遲今天難得無事,躺上床打算睡一覺就去書房讀書,聽葉蟬把人進來問話也沒搭理。倒是減蘭一看見他在,下意識地就有點怵,死低著頭朝葉蟬福了福:“夫人。”
葉蟬坐在羅漢床上,指了指旁邊:“來,坐下說,怎麼樣?沒人欺負你吧?”
減蘭依言過去坐下,搖搖頭,輕道:“沒有,兩位姨娘都客氣的。不過也沒說幾句話,是怎樣的人,奴婢說不好。”
葉蟬點點頭,又問青釉:“你看呢?”
青釉回思著道:“那位閔姨娘瞧著更溫婉一些,別的……奴婢也說不出什麼了。”說著又想起來,“哦,還有就是,西院給們備了禮,禮還厚的!”
減蘭聽到這兒立即接口:“是,奴婢也瞧見了,有套的首飾,還有不錯的料子。當時奴婢心裡還嘀咕了一下,想著可別是容姨娘在打什麼主意……”
“噗……”幾尺外,謝遲忍不住噴笑出聲。
三人全看過去,他一臉好笑地睇著葉蟬,善意提醒:“哎,你們琢磨這些後宅的小詭計,是不是避著我點兒?”
青釉和減蘭都心頭一,們適才都以為他睡著了,而且說話聲音也得很低,誰知道他聽見了?
倆人撲通跪地,葉蟬瞪瞪謝遲:“有什麼可避的,我們又不算計們。”說著拍了減蘭一把,跟說你吃飯去,青釉便自也跟著起了。
葉蟬踩上鞋蹭到謝遲床邊坐下:“你真一眼都不見?”
謝遲挑著眉頭看過來:“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葉蟬肅然道,“我就想著……人家進府,好歹名義上是你的人,對吧?還是至讓過來見個禮合適一些吧?”
自不至於“大公無私”地開口說你睡們一下吧,不過,一面都不見是不是也有點過分?人家也沒做錯什麼。
謝遲瞅瞅,以手支頤:“你是不是覺得對不住們了?”
葉蟬說那當然是啊,人家好端端的倆姑娘,被賜進府來,一輩子就算代在這兒了。雖然他們確實也是無奈接,但還是委屈了們嘛!
謝遲點了點頭,又道:“那你反過來想想,若們沒進府來,在民間自行婚嫁,大概是如何呢?父母之命妁之言,其實也未必多如們的意,若進了門楣高點的人家呢,許還免不了要面對後宅鬥爭——相對而言,咱們府裡算很和睦了好嗎?有你我盯著,飲食起居一概不會虧了們,只要們不惹是生非,可以一輩子過得怡然自得,你不用因此愧疚。”
更多的他不敢說,但他可以保證,在吃穿用度方面府裡不會讓們委屈,更比民間的日子要好上不。這麼算來,唯一委屈們的,就是男之床笫之歡,可這一點上,開誠佈公地說,就算們另行婚嫁,其實也未必能得到滿足。
他和葉蟬能過這樣,委實太難得了,他們兩個都格外幸運——這一點,他接的人越多,就越發清楚。
葉蟬被他說得愣了愣,遲疑著反駁他:“這麼說是不是有點……厚臉皮?”想著自己的長然後告訴自己沒對不起人家?聽起來莫名尷尬啊……
謝遲嗤笑:“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只因為這是咱們自己家,我說了這話讓你覺得厚臉皮,可但凡道理是通的,誰說不一樣?”他頓了頓又道,“你不考慮這些,想當然地去憐憫、去發善心,那善心就只是拿來安自己的好嗎?”
他說得刻薄了點,不過道理也就是這樣。吳氏閔氏若日後對府裡不滿、想走,他們遲早會知道。可眼下二人才進府第一天,就瞎覺得對不住,實在沒必要。
他如果不把這份莫名其妙的愧疚釋開,那唯一的解決方法便是給們另行婚配。可們府是憑著聖旨,要另行嫁人可就只能找門當戶對的甚至低嫁了——也就是說,最多也只能嫁個尋常人家,那對們究竟是好是壞?不好說吧?
保暖才能“思”,要為下一頓飯發愁的人,不會去追求詩詞歌賦裡的好,食無憂才是首要的。
而能過得食無憂的人,從來都很。就連他們府裡,早幾年不也很拮據?
葉蟬現下是自己過得好了就直接忽略了這一層的考慮,不客氣點說,這“何不食糜”。
……唉。
謝遲忽而歎了口氣。早幾年,這些現實、殘酷,還著些勢利味道的想法,他是不太會有的,如今想得越來越多了。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些佃農。
就算說這麼大的一個國,人各有命是難以避免的,佃農們的境遇也還是過於淒苦了。導致他們如此淒苦的卻不是那麼多的無可奈何,只是因為朝廷要養宗親,只是因為接連幾個皇帝都拉不下臉來打破這不該存在的世襲罔替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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