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回到信王府梳洗換衫後, 徐靜書一反往日的習慣, 先去涵雲殿向孟貞問了安, 再去承華殿見姑母徐蟬。
徐靜書將自己在明正書院求學時攢下的膏火銀給了徐蟬。
「按規矩, 每個人在年謀職後,都該向家中尊長者上家用,」徐靜書恭敬執晚輩禮,「若無姑母,就無我今日。往後每月的薪俸, 我也會送回來一半。雖不多, 但請姑母一定要收。」
「你這傻孩子, 」徐蟬以指尖輕輕了的額角, 「不必一半那麼多。上任後就不比你當初求學時, 任你再是儉省, 有些開銷也是免不了的。等你往後高厚祿再說給一半的話。」
信王府不缺這筆錢, 徐蟬也不缺。但徐蟬明白這是小姑娘長大人後的擔當與驕傲,便也不推辭, 心中盤算著替存下, 將來婚時再連同自己替備的嫁妝一道給。
徐靜書歪著臉想了想,點點頭:「多謝姑母教誨。」
接著, 向徐蟬說明了需搬出去與趙蕎同住的原因, 徐蟬傷愣怔片刻後,還是點了頭。
「也好, 若每日這樣來回穿大半城地跑, 長久下來你怕要吃不消, 」徐蟬以指尖輕撣去眼角淚痕,唏噓一笑,「與阿蕎同住,相互也能有個照應。你將念荷與雙鸝也帶著,再加上阿蕎自己的人手,姑母也就不擔心你什麼了。」
「念荷與雙鸝,我就……」
「帶著!」徐蟬截下了尚未出口的推辭,「如今這世上,徐家沒剩幾個活人了。除了你表哥,你是姑母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脈牽連。」
哪怕那牽連如此薄弱,但上數五代到底同宗同源。
「靜書,你爭氣,選了一條姑母當初不敢選的路,一步步踏踏實實走過來了,往後必定還會走得更遠,徐家當以你為傲。我半生庸碌,這幾年也沒幫上你什麼,如今不過是撥出兩個人照應你起居、維護你安危而已……」
徐蟬百集,源源湧起的淚終究還是奪眶而出。
對來說,如今的徐靜書不僅僅是的遠房侄,而是原本可以有,卻親手放棄的另一種人生。
若當年沒有因為虛榮、懶怠而在自己毫無立之本時選擇了這樁看似飛上枝頭的婚姻,如今的徐蟬或許會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人到中年才懂,依附他人終歸只能甘苦自知,可惜誰的人生都無法再來一遍。
徐靜書被惹出淚意,上前抱住了。
「好好的,啊。在外若遇到什麼難就人回來說,」徐蟬回抱,輕輕拍著的後背,淚珠大串大串滾落,卻又帶著笑,「得空時記得常回來讓姑母瞧瞧……」
「嗯,會常回來的,」徐靜書哽咽道,「姑母若得閒,也可與貞姨去看我們的呀!阿蕎說那宅子可大可大了。你們帶小六兒來玩,表弟表妹們得閒時也一起來,可以聽阿蕎領人說書,我散值回去就給你們做吃的……」
自從那年徐蟬與孟貞在前迫使趙誠銳定下趙澈的世子之位後,趙誠銳與這兩位妻子之間關係的惡化幾乎眼可見。
這幾年他在府中的時間愈發了,幾乎總是早出晚歸,若府中無大事,他通常都踩著宵之前的點才回來,整個一個披星戴月的架勢。
其實閉著眼睛想也知他在外不可能有什麼大事做,無非就是吃喝玩樂、拈花惹草。不過他沒再抬人進後院,徐蟬與孟貞便權當什麼都不知。
他每日回來後也甚宿在承華殿,對涵雲殿更是半步都不近前,多半在後院雅姬,偶爾去趙渭、趙蕊的親生母親瓊夫人。
如此數年,徐蟬與孟貞的日子也就這樣了。
好在府中幾個孩子一年年長大向好,對倆也足夠敬重,這或許是們為數不多的寬。
「好,」徐蟬取出絹子替去眼淚,「明日你只管去當值,要收拾些什麼東西就吩咐給念荷與雙鸝,姑母會安排人替你送過去的。」
****
從承華殿出來時,徐靜書與前來向徐蟬問安的趙澈迎面相逢。
趙澈慣例將平勝留在了殿外,獨自一人走進來的。他在人前還得裝盲,步子邁得極緩,目不斜視。
徐靜書小步迎上去,低聲問:「我扶你進去?」
「不用。」
「那,我等你出來,一道去你含院吃晚飯?」
明日散值後就直接去柳條巷那邊了,徐靜書自有許多話想對趙澈說的。不過,又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
「回你院裡自己吃,吃完早些休息,」趙澈仍舊看著前方,溫聲輕道,「過幾日我會去找你的。」
「誒,你……」
徐靜書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就聽後有人迎出來。
「世子安好。」
徐靜書只得收了聲,悶悶低頭出了承華殿。
倒沒生氣,因為心裡清楚他這樣也是因為不捨的緣故。
人就是如此奇怪。
他很清楚搬出去對是利大於弊,所以才會提出讓去與趙蕎同住的建議;自己也很清楚這一步勢在必行,所以才沒有過多猶豫。
但當事真真擺在面前時,又難免因不捨而難過失落,說什麼都不合適。
總不能像方才與姑母那樣再同他抱頭痛哭一回吧?
好在也並不是天涯相隔,雖往後相見的機會定不比從前,但總歸還是能見著的。既他說了過幾日會去找,那就到時再說吧。
哎,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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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三月十九,徐靜書首次當值,正式履行「史臺都察院殿前糾察史」的職責。
今日是四位資深殿前糾察史與徐靜書等五名新進史一道,見有資深的前輩同僚提點,五位才上任的新心裡總算踏實了些。
負責城防務的皇城司衛戍驗過權杖與份後,便放行讓他們隨城引路侍前往勤政殿。
這還是徐靜書生平頭回進城。不過天太暗,加之心中多有些張,對城各尊貴華的細節倒是沒留心幾分,反正僵手僵腳跟著大家走就對了。
寅時近尾,與八名同僚一道在勤政殿外站定。
此時勤政殿外除侍者與城護衛外,就隻他們九人到了。四圍清寂,只能聽到早起鳥兒啾鳴剝啄。
上朝員們最早也得正卯時才到,殿前糾察史須得比他們到得早,方便提前做些安排。
「那,皇帝陛下幾時到呢?」羅真抱懷裡的典章,著嗓子好奇地詢問資深同僚。
「皇帝陛下偶爾正卯時一過就會到。不過,若有旁的事,那就說不準了。」
徐靜書、沐青霓、羅真、申俊年歲都不過十六七歲,對前輩同僚口中那「旁的事」都顯得有些懵懂,倒是年歲稍長的劉應安笑了笑。
「眾等候皇帝陛下到來時,通常會站在這幾個區域,大都是三五紮堆說說話,並不會整整齊齊排著。到時咱們就三人一隊,分區塊來回巡,明白了嗎?」
「是。」
五位新應下後,又向前被同僚們簡單請教了幾句經驗,接著便按各自小隊負責的區域分頭散開。
徐靜書順著前輩同僚先前比劃的方向看了一圈,發現勤政殿前這塊空地可不小,是信步漫走一圈至也得半個時辰,即便九人分三隊來回巡也不輕鬆,難怪都察院要急補人上來。
將當值時的事項簡單捋一遍後,天邊有晨熹微,漸漸有上朝員到了。
徐靜書與羅真被分在一塊兒,由一名資深同僚帶著些。
資深同僚又簡單為倆再劃了小範圍,兩人便滿臉嚴肅地抱著典章往各自負責的小區域來回逡巡,謹慎地看著在場的每個人。
兩人年歲輕,之前也沒機會見這樣多肱骨重臣,靠認臉是認不出幾個人的,大都只能憑對方飾對照手中的上朝員名單去確認對方份。
天還不算太亮,怕看了什麼細節,徐靜書只能著頭皮走得離別人近些去瞧。可又擔心過分太近或腳步太重會唐突冒昧,便盡力繃著腳尖將步子放到最輕。
「你這小孩兒,當值就當值,躡手躡腳做什麼?好生走路!」男子嗓音冷,頗有幾分剛正武風,活像威風凜凜的將軍在演武場上訓小兵似的。
徐靜書被吼得腦子一懵,將本就得筆直的腰背再往上了,明眸惶惶大張,略抬頭與對方嚴厲的雙眸對上。
明明一對桃花眼,卻冷冰冰,有點兇。
徐靜書是來「糾錯」的,可啥都還沒看清就先被「糾錯件」反過來訓個滿頭包,真是面掃地。
好在徐靜書向來是個能虛心教且知錯就改的,雖覺有些丟臉,卻還是很謝對方的提醒。
「多謝……」看了看對方的飾,頓時卡殼了。
金甲外罩單袖素青錦武袍。
記得當今朝堂上能這麼穿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小五兒趙蕊的恩師,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另一個則是沐青霓的堂姐夫,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
鐘離瑛老將軍是位將領,且年過六旬,若無十分要的大事,皇帝陛下是不會勞老人家天不亮就進城的。
那麼,眼前這個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徐靜書清了清嗓子,盡力想從自己發僵的面上出一點笑來:「多謝賀大將軍指正。」
賀征輕輕頷首,冷漠臉:「嗯。忙你的去吧。」
這是位年戎馬的大將軍,在複國之戰中多次衝殺在前,功勳卓著到撰述戰史的人每逢涉及重大戰役都得呈到他手上先行過目印證,得他點頭確認無誤才敢冊。
如此人,徐靜書只在武德元年他婚那次遠遠瞥過一眼,今日這樣近說上了話,讓覺得仿佛做夢似的。
雖是被兇訓了,卻莫名榮幸。
不過,榮幸歸榮幸,職責還是要履行的。
徐靜書仔細打量了他的穿著佩飾,覺這位年輕的大將軍是個極為自律的人,所有細節無一不合規制。
「賀將軍方才……」咽了咽口水,淡垂眼簾小聲提醒,「有句話不對。」
「什麼?」賀征輕訝。
「您喚我做『你這小孩兒』,這不對,」徐靜書略抬臂彎,將手中那本列了百殿前儀容、言行規矩的典章示意給他看,「我姓徐,是都察院新上任的殿前糾察史。您可按職喚我『徐史』,或直呼我的姓名徐靜書。」
賀征先是一愣,接著便向執了淺淺謝禮:「多謝徐史。」
徐靜書欠還禮,正要離開,卻有兩人行過來同賀征寒暄。
「阿征,你這算不算馬失前蹄?大清早就被殿前糾察史訓話,這事在你上,五年加起來也不足三回啊。」其中一人幸災樂禍般笑道。
徐靜書抿後退半步,認真打量來的兩人——
說話的是皇城司副指揮使齊嗣源,他旁那個似笑非笑看著的是皇城司驍騎尉李同熙。
徐靜書有些頭疼,暗暗衝他使了個眼。
天雖朦朧,但李同熙作為一個武,目力顯然不會太差。
不過他似乎完全沒明白徐靜書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好笑地低聲口:「拋什麼眼兒?」
徐靜書面上霎時紅,心中生出種將自己的救命恩人扁團子的衝。
有這胡說八道的功夫,怎不低頭檢查一下自己腰間符!掛錯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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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糾察史這職位是真的很得罪人。職責說來是監督上朝員的儀容、言行,不過這種場合百們通常也不會說話,會被揪出來的錯多半都是服飾儀錶上的小差池。
而且,畢竟員們都知道自己這是來上朝面聖,出門前必會自己先檢查一遍,再如何也出不了「殿前失儀」的大罪過,最多就是無傷大雅的小紕。
以往殿前糾察史們對這種小紕並不會過分較真,出言提醒後,若對方敷衍應下卻懶怠改,糾察史們也不好顯得太過咄咄人——
尤其對方是李同熙時。
以往的那些個資深殿前糾察史們凡見他在繁縟小節上的差錯,多半時候都只能當自己瞎,或記錄在冊,回去後提請主彈劾他。
反正當場糾錯的結果幾乎都是爭執僵持到皇帝陛下到來,然後他進殿,糾察史們閉歎氣。
他被罰過被訓過多次,下回照樣我行我素。
每回都這麼循環往復做白工,殿前糾察史們見他就頭疼,本不想和他。
偏趕上徐靜書今日新上任,生怕自己不夠盡責;而李同熙又是出了名的「說不聽」,這便莫名其妙杠上了。
「李驍騎,上朝時印需懸在左側。」徐靜書著頭皮,小聲又提醒了一遍。
李同熙的頂頭主齊嗣源,以及那個剛正克己的賀大將軍也是夠夠的。兩人顯然很清楚李同熙是個不大服管的刺兒頭,卻非常默契地退開半步,看熱鬧似地盯著這兩人,並沒有要出聲的意思。
此時天漸亮,今日來上朝的員全都到齊。
原本大家各自三五群分散在四下寒暄閒聊,當近前有人發現新來的殿前糾察史與李同熙杠上後,便也不聊天了,一個個悄悄挪著往這邊圍。
誰也不知皇帝陛下幾時到,等候的空檔磕閒牙哪及看熱鬧有趣。
發覺周圍的人多了起來,徐靜書實在很想翻白眼。這些朝廷肱骨怎麼是這樣的?和以往想像的真是截然不同!
到底李同熙曾是當年救過的人,並不想讓他當眾失了面。原本想著提醒一下,他將符換到左側就走開,晚些下朝時再找他賠禮安,偏他就是不肯。
李同熙本就是個不肯輕易服的,這下又多了圍觀者,他自不會輕易讓步。
「這幾年我慣例都是將符懸在右側的。」他倔強地抬了抬下,俯視徐靜書的眼神裡有淡淡火氣。
「任何慣例,效力都不會大於文法條,」徐靜書忍住抖的衝,聲道,「《朝綱》第二卷十八頁三十九行明文規定,符既是員份的象徵,也員行使職責時的信,應懸於腰間左側尊位,醒目於人的同時也是自省。」
在場所有人都清楚看到,說這番話時抱了手中典章,仿佛這樣就能有所支撐,卻並無翻閱或看的跡象。這般流暢地口而出,不悉《朝綱》的人只怕要誤以為是臨場瞎編、信口開河。
有人發出驚訝輕歎,忍不住多看這生的新史一眼。
李同熙顯然也被這張口就來鬧得有些招架不住,眉心皺在一,垂在側的手不自知地握拳。
徐靜書當然明白,對於他這種慣常不拘小節的灑武來說,自己這般斤斤計較有多討嫌。甚至很像個小白眼狼。
但是不能退讓,要對得起自己袍和符上的小獬豸。
「不獨我一人將符懸在右側,武武將大都有這習慣。左側要佩刀劍的,符左懸礙事,臨敵時影響出手速度。」李同熙咬牙還擊。
「律法不外乎人,若考慮臨敵這點,確實可懸於右側。」徐靜書認真地點點頭。
李同熙神稍霽,翻個白眼哼了哼。
徐靜書深吸一口氣,接著道:「可是,上朝面聖時不佩刀劍。」
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忍下抱頭鼠竄的衝。發誓,李同熙此刻那眼神意思就是很想揍人!
「儲君領兵出,有時也會習慣如此。你怎不管?!」
李同熙頗有點惱怒,卻又不能真的在殿前毆打糾察史,便破罐子破摔般將這禍水引向正閒閒在旁看熱鬧的儲君趙絮。
徐靜書回,果見面尷尬的儲君趙絮立在人群最前方——
儲君符也果然懸在右側。
「方才未瞧見儲君到來,還請儲君海涵,」執禮聲,笑容彆扭,「請儲君,將金符換到左側。」
艱難說完後,在心中含淚捶地:徐靜書,你可真是出息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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