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從四月起朝中就大事不斷, 全城搜宅過後有不員因「後院人逾數」問題被彈劾、被問罪, 丟、褫爵、坐牢者中不乏宗正寺卿、太常卿這類位高權重的一部主, 朝中格局正在經歷立朝建制五年來最大的一次洗牌。
這等形勢下, 作為儲君趙絮手中而不宣卻最為重要的一張底牌, 趙澈要忙的事實在太多。再加上襲爵典儀與大婚籌備的諸多雜事, 近來他每日能睡足兩個時辰就算謝天謝地,本忙到不可開。
今日他是委實放心不下, 怕徐靜書因被史臺退回的事而心有鬱結, 又怕有好事者在面前說三挑四惹難堪, 這才丟下手頭那一大堆事, 專程到祿府接散值。
馬車停在柳條巷口時, 頑皮笑鬧一路的徐靜書斂容正,拿指尖輕點他眼下那片淺淺的青影:「往後不必特地來接我散值了。」
他近來有多忙徐靜書是知道的。有這功夫跑冤枉路,還不如躺下補個眠,這憔悴的模樣看得心疼死了。
趙澈將的手收進掌心,著勾了勾角,卻沒說話。
「我知道你今日為什麼來,」徐靜書笑瞇瞇衝他皺了皺鼻子, 「你是不是怕我會哭著從祿府出來?」
趙澈放開的手,張開雙臂向敞開懷抱。
待窩進他懷裡,乖順如一隻終於回窩的小兔兒,他才無奈笑歎一聲, 將下輕抵著的肩窩。「嗯。」
「別擔心, 」徐靜書抬手了他的耳垂, 糯輕笑,「祿府的形比我預想中要好得多,我沒有欺負。而且這裡有很多東西可學,這段回頭路我不會白走。」
從史臺被退回祿府,從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盛讚「優秀」的徐史了前途叵測的試俸,這種形放在大多數初出仕途的年輕人上,大約都能算是一段能讓人心生絕的經歷。
但是徐靜書。
是當年在甘陵郡王府那間不見的暗室裡,每日被灌藥、放長達半年,時時一腳踩在「死」字上,都不曾真正絕過的徐靜書。
趙澈垂下了長睫:「這段回頭路,你原本是不必走的。」
「你遇事會想到找我商量,那就表示你覺得我已經是個有能力同你攜手面對風浪的人,這很好的。」
雖最初做這決定時也曾痛苦忐忑,但明白,若還能想出別的法子,趙澈絕對半個字都不會讓知道。
所以半點不怨他,甚至還有歡喜。在心上人的眼裡是個可以共擔風雨、互為倚靠的人,這不正是一直想要做到的嗎?
如今既已做出選擇,不管前面是荊棘還是通途,都不會後悔,也不會沮喪。會好好走下去的。
*****
回到柳條巷的宅子裡後,徐靜書窩在書房裡,將從祿府借回來的卷宗、邸報攤在面前,卻半晌沒看進去。
因為總是忍不住想起顧沛遠早上丟給的那個古怪問題——
為什麼會被史臺退回?
以顧沛遠的資歷、地位,對提出這個問題絕不可能是因為閒極無聊而。刻越想越覺得,顧沛遠怕是在借這個問題提醒什麼事。
史臺需要避嫌,擔心婚後會出現立場上的偏差,無法秉公允之心擔任法司員之責——
當初史大夫衛舒玄大人是這麼告訴的,自己也這麼認為。
可顧沛遠說不是因為這個,或者不僅僅只因為這個。
究竟還有什麼玄機是被忽略掉的呢?莫非是在史臺任職期間,做錯了什麼而不自知?
徐靜書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不夠使,末了只能抱頭猛薅自己的頭髮。
好在顧沛遠雖「自己想,不許問別人」,卻給了十日的時間容想,不然大概會急到將自己揪禿頭。
接連十日,徐靜書白日裡與同組夥伴們一道為爭取補訓佳績而絞盡腦,散值回到柳條巷後還得苦苦思索顧沛遠拋給的古怪問題,腦子幾乎沒一刻得閒,時常累得連個表都擺不出來。
好在補訓是十日一休沐,到了六月十七,徐靜書才總算歇下來口氣,生生睡到正巳時才醒。
自小暑以來接連烈日曝曬,今日難得天降甘霖,瓢潑雨勢將偌大個鎬京城澆個通,總算將酷熱暑氣驅散了些。
吃過遲來的早飯後,徐靜書攏了外袍站在中庭廊下,看著漫天雨幕發著待,又開始思索顧沛遠拋給的那個問題——
初七那日,顧沛遠要求十日後給答覆。也就是說,等明日回祿府時顧沛遠就會問要答案了。
這可真愁人啊。
*****
正愁到想要揪自己頭髮時,趙蕎忽然從後探出頭來:「嫂子。」
畢竟徐靜書與趙澈已過了文定之禮,大婚日期也定下了,趙蕎喚這聲「嫂子」雖早了些,但也不算出格。
可架不住徐靜書臉皮薄,登時像被人潑了紅漆似的:「做、做什麼?」
近來趙蕎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兩人明明同住在這宅子裡,徐靜書卻已好些天沒見過了。
「幫我個忙唄?」趙蕎雙手背在後,笑得有點像……給誰拜年的黃鼠狼。
「什、什麼事?」徐靜書非常警惕地往旁側讓了半步,與拉開些許距離。
「是這樣的,我那說書班子不是跟旁人不一樣麼?可這才沒幾個月就有同行學我的樣,也拿《民律》改本子講,」趙蕎也不知該驕傲還是該氣惱,心很複雜,「多幾個同行一道來給百姓講《民律》,這事大面上看其實不壞,可你知道,我那班子……」
雖趙蕎能用一套隻自己看得懂的「天書」寫說書本子,但終歸還是需有識字的人幫搜集編本子的材料。
早先都找好友沐青霓或徐靜書幫忙,可近來這倆人都不閒,趙蕎不好意思總麻煩倆,便花錢雇了些讀過書但沒有再考學或考的人到說書班子裡。
「不算我自個兒,如今共有寫本子的八人,再加上六個專門說書的,這就要養活十五口,」趙蕎無奈一攤手,「我一個班子頂別家三個班子的人,可大家說一場書能賺的錢都差不多。我若再不想點新鮮玩意兒開源,很快就會撐不下去的。」
徐靜書頗為認同地點點頭,關切道:「說書行當的事我不大明白,你這是想我幫著你出主意麼?」
面對誠摯的目,趙蕎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我倒是想出法子了,就想請你幫我參詳參詳,看合適不合適。」
徐靜書詫異:「什麼法子?」
「我打算只在夕市上講《民律》相關的本子,然後每日再在夜市另開一臺,講京中最新的各種小道消息。就像朝廷每日傳抄邸訊、每旬發邸報給各府那樣,差不多就那意思。」趙蕎解釋了自己的想法。
大周的每日邸訊與每旬邸報,容是朝會上已有定論的常程申奏、聖諭詔旨、員任免等訊息,經宰相會同樞院審議後抄送各部府衙及各地州府。
徐靜書愣了愣:「你怎麼會看過邸報?」
「我連『邸報』這兩個字都不認識,看個鬼啊?」趙蕎說得自己都笑了,「是之前無意間聽大哥提過有這麼個東西,大約問過上面都寫什麼。」
「哦。你的意思是說,你想將坊間百姓平日熱議的話題收集匯總,每日專開一臺書來講?」徐靜書若有所悟地確認,「就像別家說書講古人傳奇那樣,只是改講活著的人最近發生的事?」
那不就是聚眾嗑閒牙?想想還有趣。
趙蕎點頭:「對。我就想請教一下,若我們確保所講的事都是經查證屬實,也徵求當事人同意,這麼做就不犯法吧?」
「若確是查證屬實且當事人也同意,那只要你們不造謠生事,不涉及朝廷機,不添油加醋抹黑別人聲譽,那就不犯法。」徐靜書給了肯定的回答。
大周律中可沒有任何一條是止民眾磕閒牙的。
「那,第二件事是,」趙蕎有些不安地探出舌尖了下,小心翼翼覷著,「近來最坊間熱議的人,就是你。你同意我講麼?」
徐靜書傻眼,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啊?我?」
*****
近來出了許多大事,「徐靜書從九等史變候任試俸」在員、勳貴中並未攪起水花,但在坊間卻大有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架勢。
破落的前朝書香門戶淮南徐氏後裔,武德元年進京投親遠房姑母、信王妃徐蟬。於明正書院就讀期間,前兩年學業平平,第三年突飛猛進,最終在武德五年三月考中獲得文榜眼的佳績。
三月中應史臺急缺,跳過「祿府試俸」直接上任殿前糾察史。四月武英殿堂辯功彈劾太常卿姜正道、力挫禮部尚書陳尋,無意間為助推皇帝陛下鬆口同意「全城搜宅、整頓後院積弊」的關鍵助力。
五月與信王世子文定婚姻,六月被史臺退回祿府試俸,曙乍亮的仕途戛然而止。
易引發普羅大眾共的平凡世加上跌宕起伏的經歷,使「徐靜書」這名字的相關話題很快在街頭巷尾為熱議,風頭強勁到蓋過了此前全城搜宅後引發的朝堂「大清洗」。
為義憤填膺者有之,為惋惜慨者有之,覺「在締結婚姻的選擇上攀附而自毀前程,實屬咎由自取」者也有。
而作為話題當事人的徐靜書,每日無非就在祿府與這宅中來回,滿城風雨的議論半句沒能傳進耳朵裡。
趙蕎就不一樣了。每日帶著說書班子在鬧市打滾,消息靈通得很,市井間關注什麼,比誰都先知道。
近來大家對「徐靜書」的話題很興趣,趙蕎與說書班子的人自然就想到用來做開新檯子的第一個由頭。
「當然,若你不同意,我就讓他們再找找別的話題。」趙蕎既是來徵求徐靜書的意見,當然也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了。畢竟連自己都覺這個點子過於大膽。
徐靜書認真想了半晌:「你是說,近來外頭許多人都在議論我?」
「對。」趙蕎抿了抿。坊間的議論自然是好話歹話都有人在講,真真假假傳什麼的都有。
徐靜書既是趙蕎的表姐,又是將來的嫂子,與其任由外頭的人真真假假摻著講,不如這個自家人站出來去偽存真、一錘定音。這樣既可開源賺錢,又可維護徐靜書的聲譽,一舉兩得。
「若你不胡講我壞話,那我就同意。」徐靜書沉片刻後,笑著點了頭。
反正也堵不住外人的,至趙蕎不會說什麼不好的話。
徐靜書這麼仗義,讓趙蕎得熱淚盈眶,很江湖地抱拳道:「嫂子高義,阿蕎沒齒難忘!放心,等他們明日將本子定下,我先拿來給你審審,絕不瞎說!每講一次賺的錢,都分你三!」
「三?你這出手也太大方了,不愧是說書行當的革新先驅呀!就你這推陳出新的速度,哪家說書班子都只能跟在你後頭學,穩坐行當頭把椅,誰也……」徐靜書正笑著,忽然福至心靈般想明白了一件事,整個人愣在了那裡。
顧沛遠問的那個問題,忽然有答案了。
史臺為什麼會放棄?因為在史臺短暫任職那兩三個月裡,雖恪盡職守卻也只不過是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可以算作優秀,卻並非無可替代。
能做到的那些事,考排在前一名的榜首沐青霓同樣能做到,考排在後一名的申俊也能做到,甚至與他們三人同時進史臺的羅真、劉應安都未必會做得比差太多。
基於這個核心前提,當上出現「可能因婚姻問題而陷立場偏差」的患時,這些可以替代的同僚們上卻不存在這個患。
當想通了這點後,徐靜書終於釋然。此刻捫心自問,若是自己坐在衛舒玄大人那個位置上,兩害相權之下,自然而然也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不是不好,而是沒有好到無人可替的地步。
*****
六月十八一大早,徐靜書到了祿府點卯後,就立刻去請見顧沛遠。
「……打個或許不太恰當的比方,就譬如顧大人您。您從今年起改進對試俸的補訓方式,這種革新的膽氣與舉措,目前大多數與您同級的大人並沒有表現出來,這就使您走在了別人前面。但您這個變革無先例可循,算是著石頭過河,最終是是敗不好預料,所以您嚴令所有試俸暫不許外泄新的補訓方式,以免風聲出去的太早將自己到騎虎難下的地步。」
過些日子等這批試俸陸續被別部挑去,一上任就會顯出與以往初出茅廬的年輕員不同,到時顧沛遠再正式對外公開新的補訓方式詳,那他的聲就穩紮穩打再上一個臺階。
「待新的補訓方式見了效,只要您不違律犯出大差錯,那至您在祿卿這個位置上就是無人可替的。」
徐靜書無奈苦笑,認命地總結:「而我之前在史臺,只是努力在做一個殿前糾察史該做的事,可那些事別的同僚其實也能做到。所以當我上出現了『將來有可能招人非議的患』時,上自然選擇棄用我。」
耐心聽說完後,顧沛遠出了欣的笑:「既你能想通這一層,那你再想想,如今你在祿府,要怎麼做才能無人可替?和上回一樣,我再給你十日去想。」
徐靜書抿住笑搖搖頭:「不必十日,我已經想過了。」
「哦?說來聽聽。」
「因為我背著『被史臺退回試俸』這個『前科』,將來又會因婚姻之事而有了宗室份,若我只能做到在一眾試俸中出類拔萃,將來也不會有哪部願意重用我。」
一個「上任後又被退回祿府試俸」,便是在試俸期間出類拔萃,所學所思總歸不會超出「試俸」的範疇,懂的事旁的試俸未必不懂。
況且還即將為「信王世子夫人」,甚至王妃殿下。哪個主拿著這樣的人會覺得不燙手?索一開始就不這樣麻煩的人。
不是什麼百年難得的天縱奇才,若不能強到讓別人可以忽略可能會帶來的許多麻煩,就算為所有試俸中的第一人,輕易也不會有哪位主會冒險再起用。
這也正是顧沛遠特意點撥的苦心所在。若一直沒能想這點,要會一直在「試俸」這個位置原地打轉,再怎麼努力也是做白工罷了。
「所以,我若想得重新踏上仕途的機會,就不能只是在試俸夥伴中爭高低,」徐靜書抬眼覷,見他鼓勵地點點頭,這才接著道,「或許我該使力的方向,是……仲裁旁那個位置?」
若能出到得顧沛遠與段老的雙重認可,有資格協助仲裁為一眾試俸的磨刀石,那樣的徐靜書在試俸中就絕對是無人可替的。
「徐靜書,我沒看錯你。」此時顧沛遠的神已不能再用諸如滿意、欣這樣的詞來形容了。
「從今日起,旁人每月換一組,你就一休沐換一組,直到你徹底悉各部的運作方向,我會找人對你進行稽核評估。待你真正勝任協理仲裁一職後,別部若不起用你,我祿府用。你敢試嗎?」
「我敢。」
徐靜書擲地有聲地應下後,向他執了隆重的拜謝大禮。
「多謝顧大人點撥,徐靜書必不負厚。」
這一次,定會做到無人可及,亦無人可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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