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州驛的第七夜,桓煊的病勢忽然急轉直下。
他渾滾燙,蜷著子搐,雙眼發直,齒關打,關六站在床邊,他的目卻仿佛徑直穿過他,著遙遠的虛空,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喚著一個名字。
到了后半夜,他開始劇烈咳嗽,咳出的染紅了襟。
大夫束手無策,以為他見不到翌日的朝,就差讓關六等人準備后事。
消息傳到肅慎坊的白家小院,隨隨只是微微頷首,道一聲“知道了”,便一個人回了臥房。
田月容著窗口映出的朦朧燭,暗暗嘆了一口氣。
外頭又飄起了雪,雪落無聲,但時不時有樹枝被雪斷,發出輕輕的“咔嚓”聲。
這一夜的幽州特別冷,讓人忍不住想起長安的春夜,兩個人相擁的夜總是暖和一些,但那是虛假的溫暖,飄搖如孤燈,轉瞬就會熄滅。
既然已經錯了,更不能一錯再錯。隨隨起往盆里添了些炭,熄了等,回到床上擁了被褥。
桓煊終究熬了過去。
朝暉從菱花窗撒進房中,他緩緩睜開雙眼,悲慟、悔恨、不甘和瘋狂都燒灰,沉了下去,現在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那夜之后,他的病忽然開始好轉,湯藥灌下去,發了幾汗,高熱終于退了下去。
連大夫都不明白,一個一只腳已經過鬼門關的人,怎麼又熬了過來。
桓煊自己也不明白,或許是的仇還沒報晚,或許他這樣的煞星本就命,連幽冥都不肯收。
他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關六郎:“隨隨的馬牽回來了麼?”
關六郎道:“屬下人去看了一次,那白家的馬仆頗會調理馬兒,將小黑臉照料得不錯,倒比在驛館馬廄里強,馬兒也不愿走,屬下便擅作主張,與了那家人一些銀錢,托他們代為照看幾日。”
桓煊聽罷蹙了蹙眉,沉半晌方才點點頭:“它愿意就讓它暫且住著,我們離開幽州時再帶它走,人隔三岔五去看看。”
隨隨最稀罕的小黑臉,可他卻連留下的馬都照顧不好。
桓煊大病初愈,神思倦怠,說了兩句話便疲憊地闔上雙眼。
高熱雖退了,他的仍舊孱弱,經不起兩千多里的舟車勞頓,只能留在驛館繼續養病。
他離京時向皇帝告假,皇帝心中雖有數,對外卻只稱染時疫在府中養病。他本打算找到隨隨立即往回趕,正好可以趕在歲除前回到長安,可如今當真染上風寒,歲除元旦之前是一定趕不回去了。
他兼數職,元旦大朝不臉,朝廷上下定會起疑。神翼軍統帥私自離京可大可小,皇帝雖然知,但難保有心人會抓著這把柄作文章。
侍衛們心急如焚,桓煊卻是不慌不忙,安心在驛館中養病,甚至還讓侍衛去幽州城市坊中搜羅了一些棋譜和兵書來。
他為親王執掌重兵難免惹人猜忌,收回淮西藩鎮后更有功高蓋主之嫌,這時候給皇帝一個可大可小的把柄,讓史參他幾本,才能讓皇帝安心。
他離京之前太子剛和武安公搭上線,這次定會暗中聯手借題發揮,他正好以退為進。他們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卻不知繩索已經套上了脖頸他這二哥總是輸在一個“貪”字上,一得意就忘形,總是忘記教訓。
在幽州城驛館中將養了半個月,桓煊的恢復了些,便讓關六安排車馬,預備啟程回京。
他們要回京,自然要去白宅把小黑臉要回來。
黑馬在白宅呆了二十多天,油亮了不,上也長了膘,已恢復了些昔日神駿的風采。
奉命來牽馬的侍衛解下韁繩,將他往外牽,到得屏門,小黑臉似乎察覺了什麼,長嘶一聲,便即回過頭,起蹄子往里奔。
侍衛差點被它拽倒,手上一松勁,韁繩隨即手,那馬兒徑直往院奔去。
侍衛不好闖進別人家院,急得手足無措,好在片刻之后,白家那位姓鹿的主人牽著馬兒走出來,了馬背道:“這馬兒和我投緣,竟然舍不得走了。”
一邊說一邊把韁繩遞還給侍衛,問道:“你家公子要離開幽州了?”
侍衛道了謝:“明日一早便啟程。”
他這次不敢再輕敵,牢牢抓住馬絡頭不松手。
小黑臉仍舊不肯走,一邊后退一邊回頭,朝著后院嘶鳴,雙眼中有淚。
好在白家有仆役多,主人來兩個人,幫著侍衛一起將馬拽出門去。
小黑臉見大勢已去,回頭哀嘶了幾聲,不見主人出來,只得垂下頭,默默地跟著那侍衛走了,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一眼,如是好幾回,直到出了坊曲,那小院再也看不見,它方才懨懨地往前走。
回到驛館,侍衛了腦門上的汗,把小黑臉系在馬廄中,給它喂草料,它連看都不看便走開了。
侍衛知道這黑馬一向是這德,并未放在心上。
翌日清晨,一行人啟程,齊王子尚未復原,回京乘馬車,小黑臉沒人敢騎,便由它一匹空馬跟著跑。
行至城門口,一個侍衛忽然指著小黑臉的一條前,對同伴道:“這馬兒怎麼跛了一足?”
侍衛們都知道這是誰的馬,沒人敢輕忽,立即有人上前告訴關六郎。
關六郎忙向桓煊稟告,桓煊便即輿人停車,親自下車查看,果見小黑臉右前足跛得厲害。
他立即來昨日去白家牽馬的侍衛。
侍衛不明就里:“啟稟殿下,昨日屬下去牽馬時,馬兒還好好的。”
另有侍衛替他作證:“今早從驛館出來時馬兒還是好好的,屬下特地檢查過。”
桓煊自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地苛責侍衛,檢查了一下馬,找不到外傷,便下令停車駐馬,人立即去城中請馬醫。
不多時,侍衛帶著氣吁吁的馬醫趕過來。
馬醫仔細檢查了小黑臉的傷,了它的關節,卻看不出毫異常,只好皺著眉為難道:“跛行之疾因多種多樣,觀此馬形,似乎并未過外傷,關節也無異常,冬日又無蚊蟲叮咬,許是先前奔徙千里,患了傷。”
關六郎不解道:“可我們是近一個月前到的,這馬到了幽州之后便一直在歇息,先前看不出毫異常。”
馬醫想了想道;“許是傷在筋骨,一時未顯現出來。依老夫愚見,還是讓馬兒再歇息幾天,看一看況。眼下這況,若是強趕著馬兒跋涉數千里,恐怕走不到半路,這便廢了。”
關六郎問道:“大約何時能復原?”
馬醫道:“馬兒不會說話,也不知究竟傷得如何,則幾日,多則數月乃至于一年半載,說不準的。”
關六郎濃眉擰一團,若是傷了別的馬也罷了,偏偏是鹿娘子留下的馬,可總不能那麼多人留下等一匹馬,還不知它的何時能恢復。
那便只能留下個侍衛在驛館照看著馬。
可齊王此次離京輕騎簡從,統共就十多個侍衛,他如今又病骨支離,回京途中兩千里,一個護衛便多一分風險,為了一匹馬留下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似乎又不太上算。
既然是鹿娘子的馬,只能由齊王殿下本人來定奪。
桓煊打量了黑馬兩眼,只見它皮如黑緞,上了膘,與來時判若兩馬。
看來這大半個月,它在白家過得很滋潤。
他狐疑地看著黑馬的眼睛,忽然懷疑它是裝的。
桓煊旋即覺得自己想多了,馬要是能有這種心機該了。
他學著隨隨的樣子它的耳朵:“不想跟我回長安?”
小黑臉別過頭不讓他。
桓煊收回手,只覺無趣,跋山涉水地跟他回長安又如何?那里已沒有它的主人了。
它還記得隨隨這個主人嗎?侍衛說它很聽白家那個主人的話。
馬和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吧。
桓煊對關六道:“人去白家問問,能不能把馬寄養一段時日,待它傷好后再派人接它回去。”
關六吃了一驚,這馬算是鹿娘子的,齊王殿下怎會愿意將它留下。
桓煊拍了拍馬背:“你喜歡幽州便留下吧。”若是隨隨還在,大約也不忍看它發枯黃、形銷骨立的樣子。
人已不在了,留著一匹馬又如何?
他又在馬頭上輕拍了一下:“認了新主也別忘了。”
馬兒當然聽不懂他的話,只是昂起頭,理直氣壯地嘶一聲。
桓煊把韁繩給昨日去白家牽馬的侍衛:“去吧。”
他重新登上馬車,車碾過雪地,發出“嚓嚓”的聲響,幽州城的城門漸漸落在他們后。
那侍衛將馬牽回白家,恰好田月容在家,他赧然地說明來意,田月容自不會拒絕,收下了金餅子,又立了字據,約定如何歸還,又答應待馬傷好,便即派人送信去長安。
侍衛取得契書便即辭別主人,快馬加鞭地去追趕已經出城的齊王一行。
田月容這大半個月來常去逗小黑臉,與它已經很稔,聽說它傷了,也很張,待那侍衛走后,它快走兩圈,果然跛了一足。
立即將它牽到院,這里沒有人比蕭將軍更懂馬。
隨隨一聽小黑臉傷,急忙從室中跑出來。
小黑臉一見主人,立即昂起頭,歡快地“咴咴”著,撒開蹄子便朝奔去,哪里還有瘸的樣子。
田月容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大將軍,你這匹馬莫不是已經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狗子:你到底是馬還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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