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質問
這封信經由宮人之手,予含涼殿的護衛, 而後迅速遞到了傅煜的手上。
彼時傅煜端坐於衙署中, 正與傅德明和幾位朝臣一道商議政事——皇宮外的戍衛盡數握在傅家軍將手裡, 在許朝宗現後,擬個由他暫攝朝政的旨意, 幷非難事。將杜鶴遞來的信展開掃了眼, 傅煜眸稍沉, 卻也沒多說, 隻頷首示意他退下。
待事商議完了,才起出了衙署, 直奔丹桂園。
昨夜北風怒號, 下了整夜的雪砧子, 積了寸許。今晨濃雲蔽日, 風涼嗖嗖的直往脖頸裡灌,丹桂園裡銀裝素裹, 除了甬道門庭被僕婦掃得乾淨外, 花木山石皆掩在積雪下, 地上留著幾道淺淺的貓爪印。
攸桐居住的風閣裡,此刻滿室融融。
冬之後, 玉簪便張羅著換上厚簾,拿出炭盆, 昨晚風吹得, 早早就點了銀炭, 熏得屋裡暖融融的。銀刀破開新橙, 甘甜的果切得整齊,攸桐取了一塊咬著,翻看齊州送來的賬本。
忽聽門口傳來悉的腳步聲,抬頭便見傅煜冠服嚴整,走了進來。
攸桐詫然,擱下筆,道:「還沒到晌午呢,回來這麼早?」
「有點事,你看這個。」傅煜瞧見盤中香橙,取了一塊,將那封信遞給。
素白的宣紙,折掌大小,幷未封漆。
攸桐拆開,看到那悉的筆跡,先是一楞,待將容讀完,眉頭不由得蹙起來,「他若是想通了,與你商議便是。平白無故地見我做什麼?」嘀咕完了,隨手丟開那信,「殿裡侍衛怎麼說呢?」
「許朝宗近來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許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幫平眉心,「你若肯見,我便待你去會會。若不肯,再困他兩三個月也無妨。」
話雖這麼說,這事兒拖下去,終歸不是個辦法。
京城外群臣大多歸服,傅家如今統攝朝政,就只差那最後一步。
若宮裡能有個代,是最好的。
攸桐遲疑了下,笑覷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順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
深雪覆蓋之下,皇宮裡格外清淨。
含涼殿離置政務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頗遠,攸桐跟著傅煜從左銀門進去,走了許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數十名侍衛將這座宮殿圍得水泄不通,進出的宮人飲食皆需盤查,幾與牢獄無異。
許朝宗獨自站在中庭,半舊的裳,對著墻外一樹棠棣出神。
聽見門扇的靜,他轉過頭,在看到來人面容的一瞬,軀微。
風姿從容、氣度沉靜的婦,穿著裁剪緻的綾羅裳,外頭罩了件蠟折花的披風,拿金綫綉了花紋,哪怕在沉天氣裡亦彩奪目。雲鬢如,高高堆起,一支朝銜珠的金釵嵌在髻旁,襯得神采奕奕。
的容貌似乎沒怎麼變,杏眼流波,黛眉如遠山,臉頰姣白膩,仍如舊時。
那氣度卻跟記憶裡截然不同了,年時的憨天真、肆意驕矜收斂,代之以高華端麗。目清澈乾淨,靈似春水清泉,卻也添了沉著,緩步而來時環佩輕搖,藏著爲人妻室、一府主母的韌貴重。假以時日,等傅煜謀得皇位,便能主中宮。
如同當年皇爺爺期盼的那樣,棲梧桐。
只可惜,那株梧桐不是他許朝宗的,而是冠以傅姓。
這念頭騰起時,許朝宗覺得酸難忍,心室驟然劇痛。
積鬱消瘦的晃了晃,他才然開口,「還以爲,你不肯見我了。」
「皇上見召,豈能不應命。」攸桐淡聲,走至中庭,朝他屈膝行禮。
這自然不是面君該有的禮儀,但許朝宗如今的境與階下囚無異,連宮人的冷眼都過,遑論其他,便隻勉強一笑。前塵舊事呼嘯而過,站在年時曾一道嬉戲的宮殿,早已是人非,他手,拈了滿把冰冷的積雪,腦海裡一半是眼前的端麗人,一半是昨晚的遙遠夢境。
「我記得,你四歲的時候,曾在這兒摔過。」
見攸桐沒做聲,自顧自續道:「那時候皇爺爺還在,咱們從太池的宴席上溜出來,到這兒找母妃。這殿外原本有棵棗樹,你那時候吃,每回都是我爬上去摘給你,底下一群人圍著,生怕咱們摔壞……」
他沉浸在過往,緬懷一般,提了許多瑣碎的事。
末了,才自嘲般道:「我原本以爲,奪到皇位便能得遂心願,往後君臨天下,重整朝堂氣象,能過得滿足快活。如今回頭再瞧,這輩子最高興的日子,竟都是那時候——皇長兄還在世,我邊有你。可惜,路走到這裡,再也回不去了。」
疲憊的一聲嘆息,他微微俯,連月困頓之下,已然沒了昔日初登帝位的意氣風發。
攸桐站在兩步開外,聲音不悲不喜,「這條路,是皇上選的。」
「是我選的。捨棄了你,捨棄了王妃和太師,捨棄了良心,到最後卻仍敗在傅煜手裡。這皇宮、這京城、這天下,遲早要落到他手裡。爲從前的事,你恨我,我早就知道。今日過來,是爲傅煜做說客吧?」
攸桐端然而立,幷未閃避他的目,卻也不半點鋒芒。
「說客不敢當。這原本是皇上的東西,讓與不讓,皆由皇上定奪,我無權置喙。不過如今的勢,皇上比臣婦看得明白,百姓苦已久,須有人力挽狂瀾,重整吏治,令朝政清明、天下安定。皇上若能看得開,願意放手,朝堂不起風波,外面不起戰事,於百姓而言,是好事。」
許朝宗哂笑了下,「想重整吏治的,可不止他傅煜。我從前也曾爲此耗盡心。」
他耗了哪些心,攸桐當然也知道。
低頭,也笑了笑,「耗費心,確實是。爲了與英王奪嫡,皇上拉攏朝臣,使盡了心機手腕。可那時,皇上滿腹心思都花在與英王的爭鬥上,可曾顧及百姓?惡吏橫行、法如同虛設,百姓遭盤剝、遭欺淩、遭搶掠,衙門非但袖手旁觀、甚至助紂爲,各流寇匪徒橫行,百姓每天過得提心吊膽。他們盼著能有太平、能有明君。那個時候,皇上在做什麼?」
近乎質問的聲音,令許朝宗一怔。
「哪怕奪嫡時是爲勢所迫,後來呢?挑起魏建與趙延之的戰事時,可曾顧及百姓?」攸桐盯著他,目裡是他所不悉的鋒銳察,「皇上費心思,不是爲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隻爲鞏固權柄!君者爲父,百姓奉養而得尊榮,須民如子。你卻如何待百姓?死在涇州的那些將士和百姓,在你眼裡算什麼?命如草芥的棋子?甚至,連棋子都算不上?」
這樣的話,從不問政事的人口中說出來,給許朝宗的衝擊,比出自朝臣更重百倍。
他臉上僅存的迅速褪去,子晃了晃,扶著旁邊的欄桿才勉強站穩。
攸桐緩了口氣,「反觀傅家,數代保衛疆土、灑沙場,將士們盡了苦寒,護住一方太平。哪怕有意圖謀天下,傅將軍也拼著命殺到韃靼腹地,斬除後患,免得百姓戰之苦。同樣的事,皇上視百姓如草芥,傅家卻將百姓置於先,其中高下,當初太傅都曾教過吧?」
說得幷不咄咄人,甚至盡力和緩,卻仍問得許朝宗啞口無言。
他當然有很多藉口拿來搪塞、推。但捫心自問,從奪嫡到掌權,他決斷謀劃時,只求爭鬥之勝負,卻不曾掂量輕重。而這麼些年,關乎百姓境的事,於他而言,也不過案頭一封文書而已。
他蒼白著臉,原本的瑰秀之姿,如今消瘦得如一把枯骨。
半晌,他才道:「所以在你心中,我不配當皇帝?」
這答案太尖銳,攸桐沒說話,隻緩了緩,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不甘心江山拱手讓人,亦深恨外子的算計,哪怕難以挽回頽勢,也要將謀朝篡位、弒君奪權的罪名扣到他頭上。」
許朝宗目怔怔,自嘲般扯了扯角。
攸桐遂道:「傅家政事清明、爲百姓拋灑熱,解京城之困,除朝綱之弊,天下人都看在眼裡,孰是孰非,自有公論。若他當真無德無能,京城外的員百姓,豈會臣服?弒君的罪名不過是史書工筆的幾個字,後人評說,自會想想他爲何弒君。」
「皇上幷非殘暴之人,外子把控皇宮,也毫沒傷後妃命。拋開爭鬥算計,皇上也可想想,這麼些年,坐在這皇位上的人,是否對得住天下百姓。」
想說的話,已然道盡,許朝宗能聽進去幾分,已非能左右。
攸桐瞧著對面消瘦的男子,看他那痛苦神,想來是稍有的。
深吸了口氣,對著許朝宗,屈膝深深一拜。
「民婦告退。」
裾微搖,抬步走,角掃過地上積雪。
許朝宗從翻涌如的思緒裡驚醒,看要走,心知這一別後便不會有見面的機會,心中陡然一,手便想去拽住——倉促會面,都在談朝政的事,這一生即將走到盡頭,他還有許多話想對說。
消瘦的子前撲,枯瘦的手出去,突兀地想握住肩膀。
攸桐只看得到他臉上時而頽喪、時而暗怒、時而懊悔的神,知他這會兒心思激、緒不穩,看他忽然撲過來,也不知想做什麼,下意識往後閃躲。
中庭積雪未掃,一腳踩到甬道旁的小坎,慌中沒站穩,倒在地。
傅煜原本在門隙外站著,聽見這細微靜,當即推門闖進去,轉瞬間奔到攸桐邊,將扶起。目投向許朝宗時,鋒銳沉厲,強怒意。
攸桐靠著他站穩,忙道:「沒事,夫君不必擔心。」
說話間,抬手去理裳。
纖秀的手指,沾了地上積雪,從中沁出一縷殷紅。
傅煜目一,忙捉過來瞧,便見手掌上積雪融化,有珠滲出來,顯然是被雪地下的枯枝劃破了皮。他心中更怒,顧不上跟許朝宗計較,便高聲吩咐傳太醫,掉雪水後,攬著匆匆往外走。
沒走兩步,便傳來許朝宗的聲音,「攸桐——」
聲音張而急促,帶著克制不住的抖。
攸桐腳步稍頓,回過頭去看他。
許朝宗站在雪地裡,神惶然而張,目鎖在上,「當初的事是我不對,辜負了你,也辜負了從前的時。求你,原諒我。」爭鬥落敗、皇權旁落,旁的事他能想開、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釋懷的便是當日的錯過。藏在心底數年的話在臨別前口而出,他眼底熱切而忐忑,瀕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尋求原諒與否,有何意義?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與惋惜轉瞬而逝。
「那個癡心你的人,早就死了。」說完,抬步離開,沒再回頭。
許朝宗楞怔在那裡,看著傅煜和攸桐相擁而去,臉慘白如紙。寒風吹來,卷起滿樹的積雪,冰冷骨,他承不住般退了幾步,摔坐在階下的雪地,如木鶏待坐。
不遠的蓬萊殿裡,匆匆趕來的太醫幫攸桐置傷口後,順道請了平安脈。
誰知診完脈,竟報出一道喜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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