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結局（中）

三月的京城， 正是一年裡春最濃的時候。

玉蘭花謝，桃花落盡，卻有薔薇海棠漸次綻放，宮道旁的草叢裡，不知名的野花迎風含苞， 春映照下， 生機。目月朱紅宮墻、巍峨殿宇， 遠有極小的黑影在半空飄過，那是宮城外孩放的紙鳶，剪斷了綫， 隨風扶搖。

攸桐站在一樹海棠下， 仰湛然碧空，慢慢地散步。

這座皇宮在修建之初，耗費人力無數， 屹立百餘年仍莊重如初。

宮殿廊道仍是小時候記憶裡的模樣，前朝三殿、中宮， 乃至太湖畔的蓬萊殿、含涼殿， 除了偶爾翻新外，格局沒半點變。住在其中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 到如今改頭換面， 曾屬許家的住， 冠以傅姓。

不過比起前朝幾位皇帝的充實後宮， 如今宮裡的人就得多了。

鄭彪攻破京城之日， 皇宮遭了洗劫， 宮監或是被殺，或是趁逃走，折損了不。在許朝宗的罪己詔頒發往各後，令貴太妃和許朝宗的那些妃嬪都得以保全命，陸續送往寺廟道觀修行，亦有一撥人被放出去，騰出宮室。

到如今，傅煜邊隻攸桐一人，縱後宮六局仍在，卻已無需那麼多人伺候。

人了，宮城中便顯得空，伺候帝後起居的人多遷往宮附近，別閒置下來。

這倒正合攸桐的心意，雖因份所限，初登後位時不能如從前般行止隨心、各游玩，卻能在後宮肆意游走。從太池周遭的宮室樓臺，到上林苑、西苑、南苑，沒了閒人攪擾，全都了的天下，想去哪裡便可命人擺駕，也不覺得悶。

這一日晌午飯過後天氣暖和，歇了午覺，便如常出來賞花。

自打去歲十月診出喜脈，腹中的孩子已六個月大了，小腹微微隆起來，新裁剪的宮裝寬鬆垂落，袂隨風。

懷了孕，看著小傢伙在腹中慢慢長大，自然是令人歡喜的。

唯一苦惱的，是越來越旺盛的食。

用完晌午飯也沒太久，這一圈兒散步下來，竟又覺得腹。

原本往上林苑走的腳步慢慢改了方向，兩炷香的功夫後，便到了離宮不遠的小廚房。

——傅家登臨帝位，腹中的龍胎自然重於食店，杜雙溪進京後，這數月裡便親自照料攸桐的飲食。皇宮裡地方寬敞，想搭個廚房輕而易舉，膳房的齊全廚搬過來，食材也有人一堆人料理籌備，各醬菜香料齊全。杜雙溪本就極好此道，有了這天底下最好的廚房，做起菜拉埃更是得心應手，養得攸桐胃口越來越刁。

可惜懷著孕有許多忌口，還是得挑著吃慣的菜來，免得出岔子。

即便如此，杜雙溪也能玩出許多花樣——

熱騰騰的金才出屜，香味隨著熱氣飄到外面，隨風竄到鼻尖。宮盛了端出來，六粒金做各花瓣形狀，樣式各異，外頭千層，裡面是心調的餡，混著韌的茉莉和桂花瓣，上頭灑了細，巧可。

攸桐取了一粒堆薔薇樣式的，口香，甚合胃口。

旁邊是碗火鮮筍湯，脆的筍配上紅火，雖是家常的菜，卻鮮味醇厚，得人食指大。

攸桐吃得開懷，想著傅煜政務勞苦，便人盛了，親自送去給他解乏。

……

麟德殿裡，傅煜近來確實頗爲勞苦。

謀天下艱難，想要守住更是不易。江山百姓奪到手裡，隨之而來的則是許家丟下的爛攤子——各人心渙散、吏治混，兵將防守更是積弱，京城朝廷裡雖有傅德明打理過，卻仍有許多積弊。

這數月之間，攸桐在後宮養胎，他便在前朝收拾爛攤子。

好在傅家兵多將廣，齊州以北邊陲安穩，往西由徐夔震懾魏建，攔住遂州的數次襲擾，能讓他騰出手來，專心打理朝政。

墻高聳的書架上，那副江山輿圖高掛，上頭做了許多標記。

從京城往東、往南，最初的標記稀疏，到如今已標記得麻麻，各州之間，按著山川地勢都布置了兵馬，足堪防守。一圈看下來，就隻西邊零星，是姜邵和魏建的領地。

傅煜負手立在輿圖前，眉目稍沉。

已升了兵部侍郎的杜鶴則立在他側，翻著旁邊案上的一堆文書，對照輿圖向他稟事。末了，將那些翻得邊角都有些磨損的文書收起來，臉上出點輕鬆笑意，「後方無虞，皇上無需再憂慮。姜邵那邊，賀將軍已安排過，微臣也派了人手去，有九分把握，之後，就只剩遂州。」

「遂州呢，形如何？」

「魏建賊心不死，仍不肯俯首稱臣，不過——」杜鶴從案上翻出份名冊，雙手呈上，「魏天澤與他爭奪權柄，這半年裡又籠絡了些人。哪怕拋開姜邵的協助，也不比魏建遜。這些事，魏建還不知。」

「哦？」傅煜抬眉，「他瞞得很？」

「魏天澤他……畢竟是將軍挑出來的，兵法打仗之外也很擅長打理眼綫消息，又有太子的份，打蛇七寸從來都很準。他回到遂州一年半，就算時日有限，手不到太遠，在遂州卻已織了張網。這種事，從京城到遂州，恐怕沒幾個人能跟他比。不過他會這樣算計魏建，倒是微臣沒想到的。」

片刻安靜，傅煜翻著名冊，眉心微。

魏天澤的本事，他當然很清楚。

兵法韜略、行軍打仗的才能出衆，打探消息軍時比杜鶴還勝一籌。當初若不是魏天澤來歷迷，讓傅家不敢徹底信任，能調到兩書閣的人便該是他。而如今如杜鶴般，年紀輕輕便任侍郎，又被引爲親信的，也該是他。

只可惜……

舊事迅速掠過腦海，傅煜沉了下，頷首道：「知道了，接著刺探消息。」

杜鶴應命，見他沒旁的吩咐，便行禮告退。

出了麟德殿門，迎面攸桐在宮人環侍下徐徐走來。年近二十的人，在有了孕後更見婉轉韻致，眉目沉靜妙麗，上宮裝貴重合，雖非盛裝，端貴高華的氣度卻仍令人不敢視，忙躬行禮，「微臣拜見皇后娘娘。」

「杜侍郎。」攸桐頷首，越過他，到得殿門前。

窗扇敞開，傅煜原想吹風個氣，聽見這靜往外一瞧，面上隨即浮起笑容。

等攸桐進去時，他已從堆積了滿案頭繁冗正屋的室踱步出來，在門口迎住，手攬在肩頭，緩步往裡走，「這麼遠過來，就不怕曬著？」

「外頭正和暖，哪能辜負春。」

攸桐抬手，後的小宮便趨到跟前，雙手呈上食盒。

傅煜隨手接了，眼風微掃，那宮會意，恭恭敬敬地退出去，掩上殿門。

微風徐徐，混著麟德殿西南角上那一樹盛開紫荊的香氣，因殿中幷未熏香，那淡淡香氣便能依稀分辨。不過很快，這香氣便被掩蓋——食盒揭開的時候，鮮筍火湯的味道飄散開來，是尋常煙火的味道。

攸桐盛一碗給他，傅煜嘗了，果然說好吃。

待一碗湯喝乾淨，連那兩塊金都吃掉，方才爲政事而生的煩悶也一掃而盡。

大抵是被攸桐染，從前傅煜不貪口腹之，如今卻也常被食心緒。

繁忙庶務裡，過來的時候，也是他難得的能名正言順懶的清閒時。夫妻倆閒坐說話，因攸桐懷孕後睡得不太好，傅煜便幫按頭皮，完了又換攸桐幫他按雙鬢，消困解乏。

提起方才的事，傅煜也無需瞞他，大略提了遂州的形。

遂州那邊無非是建了個小朝廷的魏建和魏天澤而已，魏建倒罷，一介貪婪驕橫的老匹夫，在勤王時便落了下乘，到如今勢力高下已然分明。最人頭疼的是魏天澤，那個從永寧帳下出去的幹將——十餘年的埋伏，傅家老將傾囊相授，教出了他滿的本事，亦讓魏天澤知傅家的強、肋。

有這麼個人在敵方，著實不好對付。

傅煜闔眼靠在椅背上，任由攸桐的指腹在鬢間輕按，疲乏消除之際，腦海中的千頭萬緒也漸漸理得明白。他忽而睜眼，目瞥向不遠那副顯眼的輿圖，漸漸地，神端肅沉靜起來。

攸桐似乎察覺，手上作稍頓。

傅煜抬手，握住的指尖，回過頭時，眼神已然篤定。

「魏建那邊，我打算駕親征。」

「親征？」攸桐微愕，面詫異。如今局勢雖比去年安穩了很多，畢竟新朝初立，若皇帝輕易離京，再出個岔子，那可真是……

中微懸，道：「非親征不可嗎？」

「魏建不足懼，遂州卻易守難攻，比涇州還難啃。若以尋常打法，即便有幾分取勝的把握，也須耗費許多兵力。天下尚未安定，各兵力不足，不宜折損。何況，大軍出便需糧草，國庫被許家掏得虧空，到頭來，仍是百姓苦。」

這確實是個麻煩。

傅家縱有悍將如雲，從前駐守永寧時十分寬裕，拿到江山天下，因別軍疲弱，分派往幾要地方駐守後，能調用征戰的便了。這種仗宜速戰速決，拖久了勞民傷財，也容易後方生。

攸桐遲疑了下，「或者請父親出手呢？」

「未必合適。」

「爲何？」

「我要征的不是魏建，也不是魏家的軍隊，而是——魏天澤。」

這個名字從他裡吐出過無數遍。從前是袍澤朋友的信重，後來是被背叛的暗恨，如今卻帶了種頗複雜的緒。

攸桐楞了下，琢磨其中的區別。

傅煜倒沒深說，隻攬著腰，將耳朵在小腹，隔著輕薄衫聽裡頭不太明顯的靜，寬道：「放心，親征之前會安排好京城的事。江山天下和遂州魏家孰輕孰重，我清楚得很。」

……

親征的事說起來容易，要籌備鋪墊，卻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

傅煜奪得天下，魏建自立稱帝後，不管姜邵是否後悔，卻因早已上了魏建的船，毫不猶豫地臣服於魏家。

但姜邵雖有此心，底下的兵將卻不是人人都有此意。

京城和皇宮握在傅家手裡，許朝宗曾許傅煜監國之權，又親自傳了罪己詔，人盡皆知。京城的文臣武將擁立傅煜爲帝，管著各政事，遂州魏家那小朝廷卻只是個草臺搭的，兩者誰更名正言順，其實一目了然。

更何況，傅家政事清明人盡皆知，魏建底下的貪惡吏卻層出不窮。

如此高下殊異，建昌帳下的兵百姓，對於姜邵的態度，難免有些非議。

傅煜便由此手，在無暇兵的這半年裡，放著姜邵不管，隻散播消息籠絡人心。而今時機已到，便暗中調重兵猛將潛向建昌，早已暗暗投麾下的賀源中手，以魏建大逆不道、姜邵昏聵爲由，帶著早就籠絡的幾位同道中人，反出姜邵麾下。

姜邵被打得措手不及，又被釜底薪生出叛，力不能敵，被親自領兵的傅暲誅殺。

因這襲擊來得突然，魏天澤聞訊想救時，也已遲了。

待建昌局收拾乾淨，已是四月中旬。

隨即，傅煜下令征討魏建，徵調兵馬後，於五月初發兵。

永寧據有六州，最東邊的地形不算險峻，越往西則越險，東、南、北三關隘如門戶咽，山峰陡峻、峭壁林立，底下則江水湍急、濁浪如滾，大軍若不走自古開闢出的道，頗難穿行。

傅煜派出的征討兵馬拿下四座靠東的城池，往西近時，卻被攔在鷹關外。

兩軍對壘，僵持二十餘日，兵寸步難行。

傅煜隨即宣布駕親征。

……

朝堂初定，新帝便駕親征，消息傳到遂州，魏建既驚且喜。

所驚者，傅煜此人用兵如神，出手詭譎莫測，先前長武關對陣時，千餘鐵騎神出鬼沒，殺得魏家兵馬肝膽俱寒；後來爭相勤王，兩廝殺，更是讓魏建吃了極大的虧。那鷹關是咽要之地，倘若被傅煜攻破，便只剩兩道屏障。那兩皆不及鷹關易守難攻，一旦失守，遂州危矣！

所喜者，鷹地勢險要，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傅煜放著京城的龍椅不坐，自送上門來，若他能伺機除之，豈不痛快？

魏建拿著那軍報掂量猶豫，時而恨不能殺過去取了傅煜的命，時而又極力冷靜，不願冒失輕率。直到傅煜駕到了鷹關外，迅猛攻勢令守軍岌岌可危，魏建才慌了手腳，隨即徵調重兵，帶上兒子魏天澤一道奔赴鷹關，親手斬殺傅煜。

父子二人率兵趕至，尚未來得及跟傅煜對壘，一封邊陲急報便送到了跟前。

——據軍報，西蕃得知傅煜駕親征後，派了五萬兵馬侵擾邊境，來勢兇猛，請魏建速派兵將救援。

兩夾擊，腹背敵，魏建得知消息，大驚失。

不過他也算是戎馬一生，當初擊退侵邊關的敵寇，也極勇猛，大場面見多了，震驚過後，很快便鎮定下來。爲免軍心不穩，他暫未泄消息，隻命人將魏天澤迅速召來，商議對策。畢竟，父子間雖有許多罅隙，魏天澤在戰場上的本事卻是有目共睹，又是東宮太子，到這種事，魏建拿不定主意，自然先找他商量。

誰知說罷軍，才剛議到調兵遣將的事，兩人便爭執起來——

「傅煜那狗賊調了七八萬兵馬過來，就在鷹關外守著，想把老子的地盤奪過去，豈能分走兵馬？這邊的兵將不得，只能想辦法從別撥一些過去。」魏建厚的掌「啪」的一聲拍在桌上，臉上有怒，斥道：「打了這麼多年仗，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嗎！」

「何爲重，何爲輕？邊關爲重，百姓爲重！鷹關能失，邊關不可失！」

魏天澤沉聲，英武的眉目間鋒芒稍。

魏建聽得這句，愈發惱火，「放屁！這鷹關裡是老子的天下，放傅煜那狗賊進來，他必定會往裡打。到時候你就算守住了邊關，遂州也得被他奪走，剩你個空殼的將軍，有屁用！這邊的兵將不能，傅煜送上門來，這機會千載難逢，老子不殺了他，不退兵！」

魏天澤強脾氣，「那西邊怎麼辦？」

「派個人去守，守不住就往後撤。等老子拿下傅煜，再回頭收拾那幫混蛋。」

守不住就往後撤，從魏建裡說出來，不過七個字而已。

聽在魏天澤耳中，卻如一盆寒冬臘月裡摻著冰渣的水兜頭澆下，讓他渾打了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