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八月, 天氣說涼就涼,道路旁邊的一排楓樹,葉子開始泛黃, 秋風一吹, 簌簌作響。
一行人坐在茶肆前的桌旁,蕓娘在張治對面,似是風吹進了眼睛, 眼珠子紅彤彤, 臉上卻沒什麼。
那日裴安告訴過,國公府裴夫人的死并非病逝,而是自縊, 也沒問緣由, 大抵知道同皇帝不了干系, 可沒想到, 會是這般齷齪的真相。
得凰者得天下, 荒誕至極。
無法想象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 知道這些時會是什麼樣的錐心之痛, 當是恨不得立馬將仇人千刀萬剮, 剜心剜肺。換做是, 這天下如何當也無心再管了, 他回去復仇是對的,可他人到了半途卻回來了,錯失了最好的機會, 放棄了自己的仇恨, 回到了江陵, 就因為在那兒。
到底要什麼樣的, 才能讓他將家族五條人命, 母親辱這樣的深仇大恨擱在一邊?當真如他所說,上一個人,什麼都能放下,志向沒了,仇也不報了,回到邊,只想守住的平安嗎?
難得想哭,這會子,倒是希他能有幾分理智,別顧自己的死活了。
五日前他從鄂州出發,如今怕已到了戰場上,他一到,明春堂的人也會到,皇帝已對他生了疑,要是得知他有人馬,以皇帝的作風,絕不會派兵去支援,且還會借機安一個罪名在他上,將他和這些抵抗北人的將士,盡數殲滅,回頭割去襄州、江陵,再派人同北人談條件求和。
不能回頭,要往前走。
張治不過是發發牢,說完這些也沒指能改變什麼,“裴大人說,半月后他要是不來,就讓我自個兒看著辦,我這些年躲在江陵,也躲夠了,橫豎我是不想回去了,脖子一刀,怎麼也得扯掉他趙濤上的一塊,趁天還早,夫人回......”
張治話沒說完,蕓娘突然起,招呼后三人,“去碼頭,上臨安。”
他去了江陵,便回臨安,他放下的仇恨,來替他報,以他裴安夫人的這條命去換老夫人,皇帝定也樂意。
計劃不變,幾人繼續往前走,午后趕到了碼頭,再一次坐上了船只,直下臨安。
當初在江陵,他將自己的謀略幾乎都說給了,都記得。
蕓娘先找了鐘清,問他,“建康有多明春堂的人。”
鐘清立在側,早就主意到了腰間系著的那塊令牌,見令牌如見堂主,肅然回答道,“兩千人馬。”
原本建康只有一千人,上回裴安下令備戰,從其他地方來了一千,臨時又取消,這一千人還未來得及撤退,目前都在建康。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可有任何風吹草。”蕓娘看著鐘清,神認真地代道,“讓人散播一道消息,說明公主在北國辱,殺了三皇子,北人派了兩萬兵馬追殺,如今公主人逃到了襄州,鼓周邊的百姓起義,不人已參與其中,誓死抵抗,襄州猶如銅墻鐵壁,沒被敵軍攻陷。”
這一趟裴安本是奉圣命護送明公主,出了意外,他去解救,便是圣命,理所當然。
趁機也將顧家軍,裴家軍,明春堂的人馬,先算在明頭上,摘清裴安和的嫌疑再做下一步打算。
襄州守住了,給了南國的百姓希,讓他們知道,這樣打下去,南國不一定會輸。
就算皇帝想議和,五萬雄兵不去支援,百姓的聲音加上朝中不凡還有一些真正國的臣子,也能先拖延一段日子,不讓他對裴安和這些起義的兵馬手。
得知裴老夫人被皇帝接進宮中的消息后,鐘清一路快馬加鞭,要見裴安,卻始終沒見到人,一來一回,將之前所有的計劃都打了,大半個月前主子下令備戰,之后又沒了靜,明春堂所有的人都在等著他的命令,接下來是要攻進臨安,還是要退回山上,沒見到主子,接下來該怎麼辦,老夫人那邊該怎麼辦,鐘清也完全沒了主意。
如今見蕓娘冷靜地下了一道命令下來,有條有理,不由眉頭一揚,算下來,自己比大不了多,上回見,還是一名滴滴的小娘子,跟在堂主后,見到自己還嚇得撿起一塊石頭握在手里,如今再看,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兒,姿容依舊絕,眸子里卻多了一道堅毅,冰冰涼涼的,倒是有了幾分主子的狠勁兒,莫名清冷了起來,愈發有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味道。
蕓娘見他目大剌剌地看過來,遲遲不收,出聲提醒了他一聲,“鐘副堂主?”
鐘清醒過神來,及時撇開目,抱拳領命道,“是,屬下遵命。”
見完鐘清,蕓娘去找了張治,直接開門見山問他,“張大爺怕死嗎?”
張治嗤聲一笑,“草民這條命茍且活著,全靠一腔仇恨,死不怕,就怕報不了仇。”
蕓娘點頭,“既如此,張大爺便將你和皇后的事,事無巨細,一一告訴我。”
—
蕓娘登船之時,裴安早已到了江陵。
知府姜大人聽手下的人稟報,裴大人帶著兵馬來了,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再三確認說的是裴安,才趕騎馬去了城門。
姜大人爬上城門,見底下烏泱泱一片,說也有兩千人,雖都穿著百姓的裳,可無論是氣勢還是拿刀槍的姿勢,都像是經歷過戰場下來的朝廷兵馬,再看前面馬背上穿墨勁裝,一英姿的人,當真是裴安后,姜大人一臉意外,激地從樓上滾爬下來,急忙讓人打開城門,“快、快開城門,迎接裴大人......”
見到裴安,姜大人第一句話便是問,“裴大人可算是想明白了,張治呢?”
“死不了。”裴安回了一句,打馬城,到了知府才問姜大人,“夫人呢。”
姜大人一愣,疑地道,“夫人不是去找裴大人了嗎,沒遇上?”
從襄州到臨安,得經過江陵,□□日前,蕓娘突然從襄州回來,門都沒進,只同他和姜夫人打了一聲招呼便走了,同行的還有一位不認識的年輕人,鐘什麼來著,姜大人見裴安臉一僵,猜到是真沒遇上,趕稟報道,“裴大人上回走后,夫人便帶著裴家軍,去往襄州支援顧老將軍,□□日前,夫人又突然帶著公子和婢,打道回府到了江陵,說要去臨安,卑職倒是問了一句,夫人說,皇帝已對裴大人生了疑,將老夫人接進了宮中,必須得回去。”
又道,“對了,隨行還有位鐘公子。”
裴安兩邊太一跳,眼睛陣陣發花,“什麼裴家軍?”
姜大人恍然一悟,知道他還不知,解釋道,“裴大人不知,夫人已將王荊的兩千兵馬,改了裴家軍,說要替裴家正名,就算是死,也要以裴家夫人的名義,刻在裴家的墓碑上。”
裴安幾日沒歇息,滿臉的風塵和疲倦,雙眼也熬了,聽完腳步頓在長廊下,半晌都沒挪。
姜大人見他此番反應,大抵猜到了他回來是為何意,又不太確定,“裴大人回來,是為了找夫人?”
那他帶來的那些兵馬又是從何而來。
裴安沒應,實在太累,走到邊上廊下的一排靠椅上坐下,歇息了片刻,問道,“襄州什麼況?”
姜大人本想讓他進屋再說,見他如此神,也不敢再多說,答道,“顧老將軍半路折到了襄州,加上兩千裴家軍,北人的兩萬人馬暫且退到了十里之外。”
裴安側頭將腰間蕓娘給他的那枚翠綠玉佩,取下來,遞給姜大人,“給顧老將軍。”
外面的兩千人馬,都是曾經的顧家軍。
裴安當夜從鄂州返回,快要過鄂州地界時,突被一群人舉著火把追了上來,見到他便問,“可是顧老將軍有召?”
蕓娘給了他那塊玉佩后,裴安一直掛在腰間也沒遮擋,落了不人眼睛,跟前的一伙兒,便是認出了此,追上來,攔住了他。
原本以為不過是一枚祖傳的玉,如今方才得知,是顧老將軍當年留給部下的聯絡之。
歸原主,他將玉佩還給顧震,有了這些兵馬,再加上州明春堂的人,他當也能撐一陣。
姜大人手,還未接過來,底下的侍衛跑著趟子,匆匆來報,“大人,前方襄州來報,顧老將軍不幸中了箭,如今是裴家軍王荊在守。”
姜大人一震,一涼意,瞬間從頭竄到了腳,著嚨口問,“顧老將軍人怎麼樣了?”
裴安的眼皮也跟著一跳,手中玉佩沒遞出去,收了回來。
侍衛暫且只收到中箭的消息,稟報道,“只說中了箭。”
姜大人無力地往后退了兩步,哀痛一聲,“我南國當真要完了嗎。”顧老將軍那麼高的年歲,中了箭,豈能輕松。
裴安遲遲沒說話。
世道一起來,完全不照著你想要的路子來,一樁接著一樁,將人得難以取舍,若是以前,他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從江陵回到臨安,一刻也不會停留,如今呢,牽絆太多,只因心頭有了那麼一個人,做起事來,便也要考慮到,不只是,還有在乎的人。
父母都走了,留下了一個不親不熱的老夫人,顧老將軍若是死在了戰場上,算是徹底一無所有了。
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籌碼,頂著裴家夫人的名頭,去往襄州時,必然也是賭上了自己的命,為的是想替他裴家正名。
記得曾替他抱不平,“若是阿舅阿婆還活著,郎君定是臨安城鮮怒馬的尊貴公子哥兒,若那時候遇上,也不知道郎君會不會看得上我。”
說,這世間萬,唯有太它從不分善惡,普照眾生,人人都能它的資格,是黑暗還是,全憑自個兒怎麼想。
誰不想活在底下。
曾年時,他確實也有一腔國之夢,夢想著天下安定,山河永固,只是這樣的念頭,早就被仇恨淹沒,沒了蹤影。
這些夢委實也算不得什麼,但他這般回去,顧震一死,他如何向代,縱然不計較,他也良心不安。
老祖宗此時在皇帝手里,為的是牽制住他,他沒靜之前,皇帝也不會將怎麼樣。
定下主意,他站起來,吩咐知州姜大人,“開城門,去襄州。”
突如其來的噩耗,砸得姜大人昏頭轉向,還未從一團麻中梳理出來,便見裴安站了起來,先前臉上的疲倦一掃而,爬著的眼睛,出幾道鋒芒,厲得讓人不敢視。
姜大人反應遲鈍,下意識跟著他走了幾步,才回過神他那話是什麼意思,臉上猛然生出了希,激地道,“卑職就知道裴國公此等大義之人,膝下絕無懦夫,卑職替天下蒼生謝裴大人......”
裴安懶得聽他的這些恭維之詞,吩咐道,“派人沿路去追,找到夫人,告訴,我在江陵等,”
上回吃了那麼大一個虧,斷然也不會走水路,此時怕已快到盧州地界,追是追不上,但等到了建康,有鐘清在,必定會知道自己沒回臨安。
屆時,再派人將接回來。
—
裴安難得算錯一回,蕓娘還是走了水路。
從江陵趕到建康,蕓娘只花了半月,戰火燒不到的地方,建康還是一片熱鬧,同離開時一樣,街頭兩岸燈籠高掛,街上小販吆喝著買賣,茶樓里人海如,四都是滿座,文人墨士喝茶斗詩,繁榮景象,與看到的襄州,完全是兩片天。
北人的軍隊已然進了南國疆土,也不知道這樣的安寧,能維持到何時。
此一去,蕓娘便得將自己的份過度到明面上,以裴家夫人的份臨安,鐘清和張治不能再往前。
到建康前,蕓娘便吩咐了鐘清去找人頭,模樣與張大爺越相似越好。
到了建康,便同張治道,“張大爺不能與我再同路,還請張大爺給我一件你和皇后的信。”
從江陵過來,一路馬不停蹄,到了船上,蕓娘一項一項地事代給了二人,見眉頭都沒皺一下,規劃得周全詳細,鐘清和張治心中都生出了佩服,張治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希,從手指上取下了一枚玉扳指,遞給了蕓娘,“可惜草民幫不上什麼忙,這一趟回去,夫人千萬得當心。”
蕓娘點頭,“待我回到臨安,時機,會與鐘清送信,替你找個可靠的份,送城。”說到此,突然有了幾分同病相憐,頓了頓,輕聲道,“愿你和夫人早日團聚。”
這建康的燈火太亮,不由讓想起了他給買的第一個燈盞,馬騎燈,也走馬燈。想起那日晚上兩人走進巷子里,彼此張,慢慢靠近的朦朧意,還有他告訴自己的那句,不該來保護他,他是的夫君,以后當由他護著才對。
他做到了,他在保護。
親不過短短三月,似乎已有了一輩子都回味不完的回憶。曾經在一起畫面如同糖蔓延在心口,溢出角,眼下的苦楚似乎也沒那麼艱難了,待熬過這一回苦難,兩人定會迎來明朗的未來,一輩子都不離不棄。
翌日一早,天剛亮,蕓娘便收拾妥當,提著‘張治’的人頭,上了馬背。
鐘清將其送出山頭,“臨安有我明春堂的暗樁,夫人日后有任何指使,可直接拿令牌,去南街柳巷的布樁,只需亮出令牌即可。”
他不說,蕓娘倒是忘記了裴安給過一個牌子,就系在的腰上。
鐘清提醒道,“夫人的這塊令牌,可調明春堂所有人,還請妥善保管。”
蕓娘愣了愣,本以為只是明春堂的門令牌,倒不知自己將他裴安的家當一直都系在了腰上,似是冥冥之中早已主定了一般,知道要回臨安這一趟。
不能再耽擱,鐘清退后一步抱拳,“屬下在建康隨時恭候夫人的消息,夫人萬事當心。”
“好。”蕓娘點頭,拉住韁繩,帶著義和青玉快速朝臨安趕去。
—
皇宮。
皇帝近日來,眼皮子一直跳得慌,自打蕭侯府世子被捉拿回來,他心頭一刻都沒安寧過。
張治早死了?江陵散播出來的消息是假的。
這得要多大的膽子,和多大的本事,才能遮了他暗的眼線,是江陵知府的計,還是他裴安的計謀,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準。
縱然他蕭世子狗急跳墻,一番攀咬,可他說的卻是裴安早就已經知道了當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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