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裴安聽到的聲音, 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漆黑的眼珠子布滿了，目呆呆地定在那, 不再說話, 嚨無聲地吞咽。

 他從來不飲酒, 今日同二哥喝了這麼多，知道他是醉了, 想起了曾經的戰場。

 蕓娘心疼地著他的臉, “郎君, 都過去了，咱們贏了。”

 裴安的眸子輕輕地了, 看向，啞聲道，“死了。”

 都死了，死在他面前。

 他眸突然一厲，又開始掙扎，低聲吼道，“起來，都給我起來！”

 “郎君, 郎君......”蕓娘哭出了聲, 撲在他懷里，死死地抱住了他。

 四萬大軍，一萬多顧家軍，一萬多明春堂的人，加起來七萬余兵馬, 抵住了北國十五萬大軍, 大獲全勝, 聽起來多鮮，可終究三萬埋骨在沙場的戰士們，他們最后一刻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堵住敵人刀槍，又是如何懷著希能親眼看到勝利，說書的故事再繪聲繪，也描繪不出一二，唯有參與過這場戰爭的人才知道戰場有多殘酷。

 他是人人尊敬的功臣，也是人人羨慕的權臣，可這場戰爭給他帶來的創傷，悲痛，無人能知。

 今日之前也不知道。

 他一向高傲，從來不會將自己的弱點示人，若不是今兒這酒，怕是一輩子都藏在心里。

 不知該如何去勸解他，只覺心疼，從他懷里起來，臉上也沾滿了眼淚，看著他輕聲道，“郎君，你已經盡力了，他們的死同郎君沒有任何關系，是他們心懷家國之夢，甘愿上戰場，即便戰死在沙場，家國的懷依舊還在，在天之靈也一定能看得見今日的勝利，知道他們的沒有白流，沒有白白犧牲，郎君殺退了北人，替他們報了仇，圓了夢。”

 “郎君可還記得范大人？”蕓娘沖他艱難地一笑，“我聽鐘清說了，他的頭顱已尋了回來，葬了范家的陵墓，范夫人說，替范家激郎君呢......”

 裴安空的眸子，終于有了些神智，淚水從紅的眼眶無聲地滾落下來。

 蕓娘心臟猶如被人狠狠地揪住，一陣生疼，捧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頭一回喚了他的小字，“君生，阿舅一生都夢想著家國安寧，他沒完的心愿，郎君替他完了，你是英雄，阿舅阿婆、姑姑，還有兩個叔叔，在九泉之下，定會為郎君高興，以郎君為傲。”

 他看著，醉眼滔滔的眸子，含著外人見不到的悲慟，了，子終于了下來，緩緩地朝倒下，靠在了蕓娘的懷里。

 肩頭被他沉沉地住，蕓娘撐著力，穩穩地抱住了他。

 自己是他在這世上最親最信之人，也一樣，在這世上唯一的支撐就是他了，與其說相依為命，不如說相互倚靠。

 有了彼此的他們，無堅不摧。

 鬧過那麼一陣后，許是累了，裴安趴在懷里，沒了靜，蕓娘緩緩地扶著他躺下。

 醉酒后，睡起來并不安穩，裴安睡了一會兒，胃里終是有了反應，這回倒是清醒了一些，死活不讓蕓娘扶，喚來了義，去凈室嘔了一回，義伺候他沐浴更完，再扶他躺回床上，人舒服了，覺也睡得踏實。

 王老夫人那頭派人過來，瞧過幾回，知道人沒事了，才放心。

 蕓娘一直坐在他床邊守著，天不早了，青玉進來提醒，“主子，屋子都收拾好了。”

 頭一回回娘家的姑爺不能和姑娘同房住。

 裴安安置在客院，蕓娘住回之前的院子，黃昏王老夫人派了幾個下人將院子收拾了出來，這會子青玉和連穎已鋪好了床，等著蕓娘回去歇息。

 蕓娘轉頭看了一下床上的人，睡得踏實，估計夜里也不會醒來，起囑咐了義好生看著，放心地走了出去。

 今兒天上的星星多，月卻不亮，蕓娘跟著青玉手里的燈籠，回到院子，已是戌時末。

 青玉轉拴上門閂，“時候不早了，主子早些洗漱......”

 兩人的腳步剛上廂房屋檐，后門板突然傳來一陣聲響，青玉一愣，蕓娘也有些意外，不明白這麼晚了，還有誰。

 青玉又折回去了院門口，取下門閂，推開門，人突然愣在那，也不，“姑，姑爺......”

 蕓娘隔太遠，沒聽見青玉的聲音，見堵在那，半天都沒，也跟著折了回去，走了一半，門外的人直接將青玉了進來。

 一寶藍圓領長衫，腰帶都是歪著，腳步立在門檻，子東倒西歪。

 蕓娘:......

 他不是睡著了嗎。

 “郎君怎麼來了。”蕓娘著實震了一下，瞟見他后義的臉，便知道這人的酒勁兒恐怕才剛開始。

 裴安沖一笑，“我坐坐就走。”

 這個時辰坐什麼坐，沒得讓人瞧見了笑話，蕓娘上前扶住他胳膊，將他轉了個方向，邊推去門外，邊哄著道，“這院子太小，簡陋得很，也沒地兒給郎君坐，郎君先回去睡個好覺，明兒一早我便去找你......”

 說著，蕓娘同義遞了個眼，義卻不著道，立在那不，朝著為難地一笑，不是他不想幫忙，他要攔得住，也不會讓主子跑來了這。

 見蕓娘要把他往門外推，裴安不樂意了，及時轉過，手將另外一扇沒有打開的門扇，一并推開，“我就喜歡這兒。”

 蕓娘:......

 怕再攔住，他趕幾步上前，闖了進去，抬頭掃了一圈，“夫人住哪兒？”

 趕是趕不走了，蕓娘只能先讓他進去，上前牽著他的手，領著他到了廂房門前，看著他低聲同他道，“說好了，就坐一會兒，不許再賴皮。”

 他倒是聽話，猛點了下頭，“嗯。”

 蕓娘抬步門檻，他腳步卻又不了，杵在門檻上，側著頭，目盯著廂房右側的那面院墻。

 “怎麼了？”

 裴安突然問，“是那兒嗎？”

 蕓娘疑地看了他一眼，腳步又退了出來，隨他目瞧去，什麼都沒有啊......

 “郎......”

 “對面是邢大人。”

 蕓娘:......

 倒是大意了。

 “當年你就在站在那同他說話的。”他不是問，是肯定的語氣。

 橫豎他也醉了，蕓娘睜眼說瞎話，“其實也沒說什麼話，就那麼幾......”

 “我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他突然打斷，視線過月抬頭看著院墻的頂部，了蕓娘的手，低聲道，“要是早認識了你，便早同你訂親，帶你早些離開這兒。”

 他神認真，說完目朝溫的來，盡管眸蒙了一層醉意，上也有淡淡的酒味兒，可蕓娘心頭還是有些容。

 正因著他的話，他又道，“斷然不會讓旁人肖想了你。”

 蕓娘:......

 “夫人想看星星嗎。”不待回答，他牽著突然朝墻走去，到了跟前，袍擺一掀，作勢要帶著爬上去，“沒事，區區一面墻，難不倒為夫，我抱你上去......”

 這人酒品也就這樣。

 眼見他當真要抱住自己往上跳了，蕓娘先一把拽住了他的腰，“郎君，星星多了咱們也數不清，咱們就在這兒看，一面看一面數......”

 他眉頭一擰，“當真不上去？”

 “不上去。”蕓娘拖著他，“我就喜歡在這兒看。”回頭趕讓青玉搬了兩張椅子，兩人坐在那，抬頭指著天，當真一顆一顆地數了起來。

 他是醉了酒，做出什麼樣的行為都有可原，可蕓娘清醒著，這會子就像個傻子。

 可數著數著，蕓娘鼻頭驀然發了酸。

 滿天星宿看過無數遍，認識他之前看過，那時候星辰在眼里，只是單純的好看；認識他之后，兩人滿狼狽地躺在蘆葦堆里，一起看著星星，同樣的星空，突然有了不同的意義，璀璨的星辰彷佛離很近，頭一回知道了星星的名字，知道了該如何去辨認，那一夜的星空，耀眼萬分，刻在心頭，一輩子都不會忘；同他分開后，一人回了臨安，坐在院子里也看過，繁星目，心頭卻只有凄涼。

 他說牛郎織星，隔著一條銀河，一輩子都見不到。

 會過那樣的。

 漫天星宿再，沒有他陪在邊，也失了輝，蕓娘放下手，頭靠在了他肩膀上，聽著他慢慢地數了起來，曾經那悉的踏實，又回到了心田，安穩甜。

 “兩百七十六顆。”他轉過頭，神認真地告訴了答案。

 有多顆，兒就不在意，也有去數，點頭夸他，“對了，郎君真厲害。”

 這方院子就這麼大，能有多星星，完全不夠看，他沒了興趣，手習慣地去自己腰間。

 什麼都沒有。

 他臉突然一變，一下從雕花木椅上起，神極為張，看著蕓娘道，“他東西沒還我。”

 蕓娘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他后退幾步，借力上了墻，一個翻，靜干脆利落，只是要人影，瞬間也沒了蹤影。

 到墻另一頭去了。

 蕓娘:......

 待蕓娘回過神來，臉也變了，轉喚青玉，青玉與義肩膀挨著肩膀，也是目瞪口呆。

 “杵著干啥，找人啊。”

 除了義沒人再有那個本事跟著他一塊兒翻過去，可義要是下去，更說不清了，蕓娘趕拉著青玉從西角門出去，繞到了邢家后院。

 但愿邢風已經睡了，他裴安又能及時清醒過來，自個兒翻回來，否則等明兒酒醒了，他那臉也不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