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一堆理由推三阻四,連他曾經出過家,一心向佛這種爛借口都找了出來,就差說自己不舉了,得虧許太后沒來穿他,還幫忙打掩護。
最后熙帝索開始裝病,閉門不見朝臣,把朝堂事務大部分直接丟給了閣。
陸無憂去找他時,熙帝本人正一副病弱模樣躺在自己寢宮里,手里拿了本俠客志在看。
見陸無憂過來,他很直接道:“新政已經如期慢慢推行下去了,陸卿你不可能指朕一輩子在宮里勞心勞力——我想出宮。”
陸無憂掃了一眼擺在他桌案旁散的書冊,還有糕點和香茗,再加上寢殿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古董羹的味道,便知道了大概。
“來過?”
熙帝語氣平平道:“又走了。”他慢條斯理將書放下,“這麼久,你總該信我幾分了吧。”
陸無憂不是不信,主要是覺得匪夷所思。
他對蕭南沐其人一直沒什麼太大好,不過上面那個位置總歸要有人坐,兩個人都出于自保,才不得不合作,甚至于事之后陸無憂也不是沒做過對方會過河拆橋、翻臉不認的準備,但就像對方出乎預料地冒險請來援軍一樣,蕭南沐的人品總歸比他想象得要好上那麼一線。
陸無憂慢聲道:“跟言對著干可沒什麼好下場。你當真不考慮妥協?”
熙帝道:“我妥協了,就肯定離不開這個位置了,而且……你估計也不會再讓來了吧。”
這是自然。
對方若是大婚,陸無憂一定會勸花未靈避嫌。
陸無憂沉道:“其實并不適合你。”
熙帝道:“我知道,但我一直以來都在強求,上有我希冀的,我……”
“行,臣明白了。”
陸無憂打斷了對方準備開始的自我剖白,這些年蕭南沐總試圖跟他說一說他的過往,比如他當初是怎麼從懷瑾太子謀逆案中逃的,又是歷經過怎樣的遭遇才被尋到,以及他的個人志向與愿景……
但說實話,陸無憂并無和他掏心掏肺并給予同的想法。
他道:“圣上不想早朝就罷了,不過批紅還是要批的。”
算是半妥協,也是陸無憂權位穩了才敢給這個許諾,最后批紅落到司禮監頭上,熙帝本人也終于如愿以償得以偶爾出宮。
陸無憂簡單和賀蘭瓷說過,賀蘭瓷還有些擔心:“他真去找未靈了?”
“這我便不知了。就像我娶你我爹娘不管一樣,未靈若是真喜歡,想和誰在一起,我爹娘不會管,我也管不了,但是……”陸無憂確信道,“他還像以前那樣,我妹妹是不可能心的。”
花未靈和他和他娘一樣都喜歡心誠的人。
這點陸無憂自己也是如此,所以當初他娶賀蘭瓷時,雖是被迫,也很坦誠地把一切都告知,并不欺瞞,是想用坦誠換坦誠。
陸無憂問心無愧,哪怕賀蘭瓷藏著掖著,或是仍用過去防備態度對他,他也心安理得。
當然,后來賀蘭瓷確實很坦誠,比他還坦誠,以至于他一度覺得自己好似從未真的認識過,這點是陸無憂也沒想到的。
誰能想到那樣一個聰慧又驕傲的漂亮姑娘,實則對一竅不通呢。
陸無憂也很難分辨究竟是何時對心,細細想來全是些無關要,細枝末節的小事,聚多,就像現在——
賀蘭瓷把那把棗紅木的椅拖過來,拍拍座椅道:“別氣了,來,陸大人,茶給你重新滿上了。”
說著,還對他一笑,眸燦然。
陸無憂從善如流坐下,看著,心安寧,確實氣不起來。
“賀蘭大人,我想親你了。”
賀蘭瓷一頓道:“我也想,不過我還是想先看完,反正明天休沐,回府再親。陸大人,你看行嗎?”
——當然,陸無憂想,有時候也可以不那麼坦誠。
(四)
等賀蘭瓷看完卷宗,兩人出都察院衙門的時候還是已近子時。
一個人下衙回府時,腸轆轆,不想麻煩府里廚子,就會出了皇城,在附近尋家夜間擺攤的吃食鋪子,買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或是喝一碗熱粥,墊墊肚子。
因為開科的緣故,上京不書塾都收了弟子,姑娘家勤出門,京中對于治安管得更嚴,尤其是夜間,賀蘭瓷喝一碗粥的功夫,都能看見兩隊巡邏而過的兵。
然而和陸無憂一起回府,他就會趁機帶著賀蘭瓷去尋館子。
賀蘭瓷也不知道他這麼忙,哪來的功夫知道這麼多致館子,偏偏一家比一家好吃,不過這也是除了休沐兩人難得能湊在一起的閑暇時。
陸無憂今日就近帶去了家常去的。
“陸大人,賀蘭大人。好菜這就給兩位端來。”
賀蘭瓷低頭盯著眼前彩荷葉托蓮盤,還在思考剛才那樁案子。
陸無憂手掌一揮,擋住的視線道:“說說吧,有什麼地方沒想明白?”
“就是……”賀蘭瓷剛要開口,覺得還是不麻煩他了,又岔開話題,“對了,新任刑部給事中的人選定了嗎?是盧學凜還是楊右明?”
尋常員四品以上任免才走閣過,其余皆從吏部,不過臺諫員則特殊。
陸無憂毫不避諱道:“差不多定了,盧學凜吧。”
賀蘭瓷愣了愣道:“但是楊右明要更剛正一點。”
陸無憂也不人伺候,依舊低頭自己涮碗筷,還幫賀蘭瓷也給涮了:“就是太剛正了才不適合,稍微圓點更適合那個位置。”
賀蘭瓷不同意了:“其他員都可以圓,但言還是耿直些好。”
“太古板了,很多事……”
“可是我覺得……”
陸無憂抬頭,兩人的目靜靜對上。
賀蘭瓷驀然想起,陸無憂跟說好,不吵架的。
誰能想到,他們婚后順風順水這麼多年,正經架都沒怎麼吵過,然而賀蘭瓷朝為之后,兩個人居然時不時能在公務上拌起來,就非常離譜。
歸結底,雖然兩個人對為理念大致相似,但又有些微妙的分歧。
比如陸無憂覺得,為圓,見風使舵不算什麼大事,重點是才干能力,能把事干得好干得漂亮,哪怕為人不足夠清正也無妨,但賀蘭瓷覺得所謂“修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齊家也很重要,偏向于那些為人正直,清廉,端正的臣子——可能多爹的影響。
再比如……
賀蘭瓷換了個話題道:“年底齊州員考評,是我負責的,有三以上的員與年初所定的考績相去甚遠,已經報到閣去了,大概會如何置?”
陸無憂道:“著監察史去敲打,再寬裕三個月吧。”
賀蘭瓷微微不滿道:“上回就是,不殺儆猴,便沒有效。”
陸無憂道:“循序漸進,許多地方員懶習慣了,不能指他們一蹴而就……你怎麼還不高興?臉頰都鼓起來了。”
賀蘭瓷一自己的臉道:“我哪有,你……”
陸無憂幽幽道:“賀蘭大人,你也太嚴格了,小心年底考評被寫上‘酷吏’。”
賀蘭瓷瞪他:“我要上奏。”
陸無憂忍不住笑道:“嗯?彈劾我嗎?行啊……打算怎麼寫?”
賀蘭瓷出一纖指,在他微笑的頰邊了一下道:“我回去就寫,明天就送去通政司。”
“回去這都什麼時辰了,明天還要休沐,后天吧,反正也不用急。”陸無憂任由,道,“我人就坐在這里給你彈,又不會跑……你這麼,是想給我也出個梨渦來麼?”
“聽起來似乎不錯。”
“……賀蘭大人,很沒威嚴的。”
當然,有陸無憂那張在,也很難真的吵起來。
菜肴自是珍饈味,兩人坐在店家特地預留的包廂里細嚼慢品,包廂又安靜,因有遮掩,從外面瞧不見里面,卻能過細的珠鏈看見來人。
兩人快吃完時,店門口恰好進來個眼的男子,長得清正俊秀,一筆服,顯然也是剛下衙。
賀蘭瓷剛掃了一眼,那邊陸無憂已放下筷子,眼風一瞟道:“你就是喜歡這種清正剛直的吧。”
他說話語調平平,賀蘭瓷卻莫名聽出了一拈酸的味。
主要也巧,林章從翰林院出來后,去了刑部任職,賀蘭瓷在都察院,因為同屬三司,多要打道,所以見過幾次面,林章這時見已經不臉紅了,賀蘭瓷也坦坦——天天上下衙,見到的大都是男子,想不坦也不可能。
陸無憂本來也是知道的,但自從兩個人就圓和清正這個話題爭執過后,他就有點耿耿于懷似的。
賀蘭瓷啼笑皆非道:“只是為人世上的欣賞,不代表我會喜歡,我喜歡誰你又不是不知道。”
陸無憂慢吞吞道:“我可不清正。”還很圓。
賀蘭瓷托著下頜道:“你是例外。”
但陸無憂這個人在胡思想上似乎從沒有止歇過,他喝完店家送來清口的甜湯,把玩著細釉纏枝的瓷勺,道:“不考慮蕭南洵的話,你當初要是嫁給他,應當也會琴瑟和鳴,過得不錯。”
剛才若還是有點拈酸,現在就很明顯是故意的了——大概是想聽說點好聽的。
賀蘭瓷有點想笑,但還是忍住了:“當然不一樣。”
陸無憂道:“哪里不一樣?”
賀蘭瓷想了想道:“做埳井之蛙時,會覺得有那麼一片天,已足樂矣,可一旦出來,見過山川河流,只那片天便已經裝不滿我了。”
陸無憂對這個答復顯然并不夠滿意,他挑起桃花眼看。
賀蘭瓷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道:“好了,即便嫁給他應當也不過是相敬如賓,不會像現在我們這樣……”
發自真心覺得輕松且快樂。
林章當然并不知兩人的竊竊私語,他進來后,沒一會,一個著華貴的子便探頭探腦從門口也跟著進來,同時示意后的隨扈等在門外。
竟是那位許久未見的康寧侯二小姐魏蘊。
賀蘭瓷和陸無憂此刻也打算離開,原本是計劃從側門走的,不過見此,陸無憂改了注意,笑道:“去打個招呼吧。”
魏蘊跟在林章后至此,仍然很是不忿——三天,他已經連續三天子時以后才回來了!
刑部有這麼忙嗎?讓他調去清閑衙門,他又不愿意。
還是說……他又開始逃避了?
想起此事,魏蘊只覺得格外想吐,事到如今也很后悔年魯莽,仗著有祖母寵就為所為,導致和林章這麼多年,該做的也都做過了,卻還是心懷芥……再加上又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最后總把事弄得更糟。
魏蘊跟自己說,平心靜氣、平心靜氣……一定要心平氣和林章好好說話。
然而一抬頭,便看見了那個著淺緋服的子,瞬間一口氣提了上來!
林章不會舊難忘至今吧!他明明——
哦,夫婿在旁邊呢。
魏蘊氣稍順了一些,雖然對陸無憂已然改觀,但也確實沒了興趣,……等等,林彥那是什麼表!
忍不住走上前。
那邊夫妻倆跟客氣點了頭便走了。
林章見,有些無奈道:“你怎麼來了?”
魏蘊轉頭看了一眼賀蘭瓷的背影,控制不住自己的道:“你就這麼念念不忘?”
林章微微皺眉道:“你不要胡說了。”
“我哪里胡說了?你不就是喜歡這種安靜文雅的大家閨秀!”魏蘊也不顧這是在別人的店里,“可現在人家夫妻好得很,本不可能看得上你。”
說完,就后悔了。
林章二話不說先把扯出了店外。
都知道魏二小姐又來撒潑了,也無人敢跟出去聽墻,自己的隨扈也避得遠遠的。
林章依然看起來溫文,卻神有些淡道:“你要發火沖我來,不要遷怒其他人。”
魏蘊剛想頂上一句又沒說錯什麼,可對上林章明顯不悅的神,忍了忍,告誡自己要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個鬼啊!
“你就是喜歡!你就是后悔娶我!是不是因為有我在,你晚上連府都不想回……有本事你就跟我爹跟我外祖母說,你要跟我和離!我們不過了!”
林章一愣道:“我什麼時候府都不想回了,是因為……”最近刑部的事多,但他也是真的被折騰得有點累了,他轉口道,“口口聲聲說要和離,是你不想跟我過了吧。”
對方喜歡的是霽安那樣風趣瀟灑的人,自然跟他這樣木訥無趣的人只是湊合。
林章心平氣和道:“縣主看不上我也無妨,你真心想要和離,在下也不會攔著不允,反正……”令人不悅的念頭一閃而過,“算了……”林章當下轉要走。
魏蘊見他似是真心不想跟過了,才慌了神。
“林章,你給我站住——”
“林彥——”
眼看著林章要進店里了,魏蘊深吸一口氣,猛地撲上去從后一把抱住了他:“——別走。”
林章被撞得往前傾,差點栽倒,頓時也一怔,道:“松手,這樣何統。”
“我不管,總之你不準走。”
雖是大晚上,四周都沒什麼人,但這麼拉拉扯扯也確實不太好看,林章拽不開,只好道:“行,我不走了,你放開我。”
“那你轉過頭來。”
林章被死死抱著,人都有點發僵,無奈之下,只得轉過頭去,然而下一刻,他便瞳孔震著彈不得。
因為魏蘊正毫無顧忌地,勾著他的脖子,在大街上,把了上來。
(五)
這家館子離皇城近,離他們府上也不遠,夜半清風吹拂,明月伴行,倒也愜意,當是飯后消食,兩人索乘月徒步而歸。
只是,賀蘭瓷看著摘了帽,頭上戴著一支張牙舞爪發簪的陸無憂,不由道:“你一定要戴著那個嗎?”
陸無憂道:“不是你覺得襯我?”
賀蘭瓷有些一言難盡,襯倒是真的襯他,就是著實夸張,也難怪林章剛才看見表那麼驚奇。
陸無憂繼續道:“其實我跟他講過。”
賀蘭瓷疑:“講過什麼?”
陸無憂慢慢悠悠道:“回京敘舊嘛,原本是想跟他談談在晃州的趣事,結果聊著聊著,不免談及夫人在晃州與我琴瑟和鳴,夫妻恩,對我生死相許之事,譬如趴在我上哭著喊著說……”
賀蘭瓷越聽越不對勁:“你……”
陸無憂笑道:“怎麼了?我跟其他人也說了,不是單跟他說的。”
“……!”
半晌,賀蘭瓷無奈道:“沒什麼,你想說就說吧,但是……”很認真道,“陸大人,你這樣,將來致仕了恐怕會沒有朋友。”
不過辛苦了一天,也總算回到府里。
如今的陸府里除了玉蘭樹,還新栽了其他樹苗,長之后,連綿蔭,從府外就能看見樹影婆娑,影影綽綽。
陸無憂還著人新挖了池塘,丟了好些魚苗,布置了假山怪石,嶙峋而立,又新修了涼亭和水榭,夏日坐于其中,可玩賞游魚細石,可乘涼風弄月,總之府邸越發似模似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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