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轉,冬去春又來。
延熙三年,朝中總算傳來幾件好事。
去年江西汛嚴重,洪水城六丈高,是橋梁便衝毀十二座,工部尚書穆康文戶部侍郎江程遠親去江西,重建堤壩,已傳來竣工的消息。
與此同時,左都史徐博維出京整頓吏治也初見效,四川、湖廣布政使貪汙證據確鑿,皇帝下旨抄家,白花花的銀子盡數充國庫。
世人都說皇帝是個明君,可唯有蕭聿知道這二字有多荒唐。
每逢清明端午,青玉山萬人祭祀,一座座功碑前哭聲震天,蘇家四代忠烈的功碑卻被人潑滿。
蕭聿坐在龍椅上,偏頭去看窗外雨連綿。
他不悔放意肆志謀這天下,卻不願在這深宮暮裡,聽吾皇萬歲,念一生太長。
蕭聿卸下冠冕,換上常服,回頭吩咐小太監備馬。
盛公公耳朵尖,聽個一清二楚,湊過去,明知故問道:“陛下這是要去哪?”
蕭聿淡淡道:“朕出宮一趟,不必人跟著。”
明明一切如常,但盛公公看著皇帝的背影,右眼皮卻發。
若他沒記錯,今日是二月十四,先後的生辰。
山間霧氣蒙蒙,蕭聿策馬來到凌雲道觀。
神殿幔帳錯、幡旗林立、案幾上放著兩盞七星燈。
凌雲道長悠悠道:“借還魂、轉生續命,皆有違天道,便是陛下貴為天子,福基深厚,功德斐然,也要承這因果。”
蕭聿道:“朕知道。”
凌雲道長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陛下逆天而為,損的是天子元壽。”
話音甫落,對面的男人眸晦暗,陷一段冗長的沉默。
正當凌雲道長慶幸眼前君主還未瘋魔時,蕭聿緩緩開口:“朕只要十年。”
十年勵圖治,足夠為他的孩子鋪平前路。
凌雲道長蹙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天道回,自有定數,即便貧道今日念了這轉生咒,陛下也未必能得償所願。”
蕭聿眸中突然多了幾分的瀟灑肆意,“不論敗,不論得失。”
夜幕四合,凌雲道長擺了一卦,提筆寫下了元後的名字。
卦象境,其因果,渡生死回。
風起長林,幡旗微,縱橫錯的幔帳高高揚起,窗外的晨漸漸褪去,時間好似在飛快的流轉。
隨著更的滴答聲,皇帝眼可見的變瘦,廓變得更加深邃,仿佛已過而立之年。
就在這時,凌雲道長的耳畔忽然響起戰馬嘶吼,眼前閃過百姓四竄逃的影。
凌雲道長毫不猶豫地抬手破陣,七星燈也滅了下去。
帝王一言而為天下法,一行而定盛衰運。
不能再繼續了。
凌雲道長起道:“貧道修為不夠。”
這句話意味著甚,不言而喻,蕭聿摁著自己的白玉扳指,片刻,低聲道:“幡旗已經了。”幡旗一,便意味靈魂仍在。
凌雲道長道:“陛下,許是娘娘另有機緣,強求不得。”
強求不得。
男人眸未改,只是眼角橫生的那條細紋,卻是回不去了。
暈刺眼,秦婈忽然睜開了眼,熱淚翻滾而下。
皇后昏睡整整三日,坤寧宮上上下下噤口不言,眼下轉醒,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竹心更是直接跌坐了在了地上。
寧晟否了肩膀,晃了晃項上人頭,連忙道:“娘娘?”
三天三年,秦婈眼前一片模糊,記憶有些錯,開口第一句喊的是,“扶鶯。”
念的模糊,旁人似乎都沒聽清這兩個字。
盛公公連忙走過去道:“娘娘可能看清我?”
秦婈眨了眨眼道:“盛公公?”
盛公公背過念了一句謝天謝地,一句不夠,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眼前這位要出點什麼事,別說皇帝,就是連他都想抹脖子跟去了。
寧院正重新診脈,隨後對盛公公道:“娘娘脈象回穩了,下先去開藥。”
皇后如今有了孕,太醫院開藥方是謹慎再謹慎,幾個太醫著方子在坤寧宮外爭執不休。
寧院正厲聲道:“紅蘭珠也敢寫?不知道這有活的功效嗎?”
孟太醫道:“紅蘭珠溫,不僅有滋補之效,還能解頭暈,下以為……取量,應當無事。”
寧院正罵了句豬腦,低聲道:“應當、應當,那是皇后!肚子裡還懷著龍嗣,出點事,你孟家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的。”
孟太醫低聲道:“大人說的是。”
秦婈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回想夢中一切,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膛,耳畔風鳴聲不斷,兩隻手都在抖。
好,真好。
答應他好好過,便竭盡所能同他好好過。
但他呢?
這便是他說的以誠相待。
這便是他說的再不會騙自己。
秦婈闔眸就是他眼角的皺紋。
怪不得他子會差那般,和四年前一樣,心裡一難過,小腹也跟著痛。
秦婈抬手了眼底,倒吸一口氣,朝外面道:“扶……竹蘭。”
竹蘭連忙走過來,躬道:“奴婢在。”
秦婈道:“給我拿碗粥來。”
竹蘭眸中閃過一喜,道:“娘娘可是這會兒有胃口了?”
秦婈點頭,“嗯”了一聲。
正是煩悶之時,坤寧宮突然閃進來一道影子。
“阿娘!阿娘!”蕭韞跑了進來。
秦婈緩了口氣,朝他手,“過來讓阿娘抱抱。”
蕭韞行至邊,小聲道:“嬤嬤說阿娘病了,還懷著妹妹,不能抱。”
秦婈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道:“你怎麼知道是妹妹?”
蕭韞誠實道:“阿娘,我夢見了。”一定是妹妹。
秦婈隻覺得他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了下眉心,道:“那若是弟弟怎麼辦?”
蕭韞小臉一怔,似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殿門發出“吱呀”一聲響,竹心走過來,笑道:“寧太醫說藥味太苦,讓奴婢往粥裡放點糖,娘娘快嘗嘗合不合胃口。”
蕭韞手去接,一本正經道:“給我吧……母后生病了,我來喂。”
竹心小聲道:“太子殿下,這粥有些熱。”
秦婈了兒子的臉蛋,自己接過,蕭韞在旁邊關切道:“阿娘難不難?”
“沒事。”
蕭韞大搖大擺地上榻,去拉秦婈的手,“我陪母后睡。”
別說,團子確實不白疼,夜裡還知道給秦婈蓋被子,蓋肚子。
轉眼就是一個月,閣收到了戰報,坤寧宮收到了家書。
盛公公笑道走過來道:“娘娘,這是陛下給您的。”
秦婈看著信,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手接過,放到一邊,心裡發酸。
盛公公又笑道:“娘娘不瞧瞧?”
盛公公笑的讓人無法拒絕,秦婈思忖片刻,抬手拆了信。
男人手口一心,所謂家書,也不過只有短短幾句。
阿菱,見字如晤。
前方戰事一切安好,軍餉充沛,糧草有余,你安心養胎,不必掛懷,若諸事皆順,春日便回。
信上還有風沙,輕撚了一下,仿佛能聽到如雷的馬蹄聲,和營帳前連綿不斷的火。
盛公公又道:“娘娘可要回信?外面有人等著。”
秦婈手放到小腹,道:“盛公公,我頭有些暈。”
一聽頭暈,盛公公也跟著頭暈,立即躬道:“欸,奴才這就退下,娘娘您快歇息。”
坤寧宮大門一闔,外面士兵道:“公公,可有回信?”
盛公公搖頭,“你先走吧,沒有。”
二月初時,邊關戰事連連報捷。
秦婈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家書。
阿菱,荏苒月余,然遲遲未見來音,殊深馳系。
宮中可有瑣事以煩心否?康寧否?
吾甚安,也未見傷於兵事,惟惜不能共遊於上元,勿憂。
秦婈看著“吾甚安”四個字,心口下意識便疼。
“娘娘可要回信?”盛公公在一旁笑道:“外面人說,上回空手歸那個,還險些挨了訓。”
秦婈握了下拳,念了兩句,家事國事,不能,有什麼事回來再說。
“回。”
盛公公立馬備筆墨紙硯,彈指的功夫,皇后咬牙切齒地停了筆。
——
夜深重,城門已閉。
隻聞馬蹄聲陣陣,將士拉韁繩,喊了一句,“籲——”
營帳外,有人高聲道:“報——”
銀燈閃爍,男人英朗的面容,半明半暗。
“何事?”
士兵作輯道:“微臣來送皇后娘娘給陛下的信。”
蕭聿結微,沉聲道:“拿過來。”
士兵立馬雙手奉上。當晚還得了賞。
蕭聿獨宿主營帳,待夜深人靜時,把信緩緩打開。
聞邊關報捷,妾心甚喜,不祝賀之。春寒料峭,最難將息,妾恨不能如鴻雁長飛,送寒於千裡。
妾與子俱好,盼君、兄長早日凱旋。
男人眼眶微紅,反覆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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