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房,高嶠立刻向蕭永嘉賠罪。
蕭永嘉倒也沒惱,只問他吃了晚飯沒。得知他果然還空著肚子,埋怨了幾聲,便人送來先前特意替他留好的晚飯。
高嶠揣著滿肚子心事,又何來的胃口。胡吃了些作罷。阿領下人來服侍家主就寢。兩人收拾完,也是不早了。
蕭永嘉對自己的一頭長發一向很是護,每晚睡前都要反復梳通,才會上床。
今夜也是如此。
高嶠坐在床沿上,著妻子在鏡前梳著那一頭垂落的長發,背影專心致志,似乎并沒打算追問今晚遲歸之事,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慢慢平復了些,胡思想了片刻,想到今天生辰,自己如此等了一晚上,卻連半句責備也沒有,不愧疚。下心事,起走了過去,來到的后,將梳子從手里拿開,將整個人抱起,送到床上,放躺了下去。
蕭永嘉如今已有七八個月的孕,肚子隆。
高嶠放平了,手掌輕輕小腹,聲道:“你的頭發已經很好了,不必再如此梳理。今日應當累了,歇息吧……”
蕭永嘉點了點頭,順口般地又問:“景深,今日可是出了什麼煩心事?”
高嶠心里“咯噔”一跳,一時不敢和對,借著幫蓋被的空,視線避開了,說:“會有什麼麻煩事。只是衙署里日常罷了,有些事急,不可留到明日。我一時忙碌,竟忘了時辰……”
蕭永嘉著丈夫的一張臉,搖了搖頭:“你哄我。平常你也不是沒有晚歸過。我瞧得出來,今晚你回來,和平常不同。你有心事。”
高嶠心里發慌,臉上卻依然勉強地笑:“阿令,你莫多心,我何來心事?只是今日是你生辰,我說好早些回來,卻又晚了……”
他聲音漸漸輕了,著蕭永嘉投向自己的那兩道帶著審視似的目,終于沉默了。
“要是朝廷里的煩心事,你不想說便罷,我也幫不了你什麼。睡吧。”
蕭永嘉不再多問,自己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高嶠了片刻,慢慢地跟著也躺了下去,卻如何睡得著覺?眼睛一閉上,腦海里便全是今夜和那邵氏見面的一幕,心底思慮重重。忽覺畔妻子翻了個。睜眼,見背朝里,一只手著腰。急忙驅散了心中雜念,手過去,掌心于后腰之上,替來回。
過了一會兒,蕭永嘉轉臉道:“咱們的這個孩子,比從前阿彌在我肚子里時,要皮了許多,有時把我折騰的……”
嘆氣,眼中卻滿滿全是笑意。
“我好多了。你也累了,不必替我了。睡吧。”說著,又順手替丈夫理了理鬢角,指端溫,又帶了幾分親昵。
高嶠著著,想替自己懷著孩子,最近月份漸大,腰酸腫,晚上都睡不好覺,卻無半句怨言,對自己還如此溫。那邵氏的事,若還是瞞著,倒顯自己心虛似的。
只要和說清楚了,想必便能理解。
高嶠口慢慢發熱,只覺再也忍不下去了,說:“阿令,今日我確實遇到了件事。我若和你說了,你不要生氣。”
蕭永嘉嗯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有事。說吧。”
高嶠定了定神,鼓足勇氣,終于把自己去了死牢、見過邵玉娘的經過說了一遍。見妻子的神從乍聽到邵玉娘這名字時的驚詫轉為錯愕,最后沉默下去,久久不言,慌忙解釋:“阿令,你千萬不要誤會!還活著,我確實高興,但絕無半分別意!只是想著當年對我畢竟有恩,后來雖做錯了事,但也罪不至死。這些年的經歷,我方才也和你說過,很是坎坷,如今被投死牢,更是差錯,一場誤會……”
蕭永嘉忽然抬眸,打斷了他的解釋。
“罷了,你不必如此張。你當我還是從前年輕那會兒嗎?沒死最好。省得我心里總覺欠了人什麼。”
高嶠終于松了口氣,嘆:“阿令,你真好。我原本就是怕你多心,這才沒有回來就和你說。你信我就好,我放心了。”
蕭永嘉問了幾句邵玉娘的況,得知獄后被拷問,如今病得很重,高嶠已獄另給安排牢房看病,點了點頭。想了下,又道:“應是恨極了我吧?在你面前,可有說我不好?”
高嶠立刻想起邵玉娘指認妻子派人殺之事。
他下意識地不相信。但看那邵氏,也是信誓旦旦,不似是在說謊。
一來,事已是過去了這麼多年,人活著就好,高嶠實在不想為這個和妻子再起紛爭。二來,也有可能當日,是那些朱氏的人見邵氏姐弟跳水逃走,為嫁禍,才故意如此說話,引出了邵氏的誤解。
“怎會恨你?又怎會在我面前說你不好?你莫多想了。”高嶠哄道。
“方才你說做了天師教的香主。從前可是去過京口?”蕭永嘉問。
高嶠一愣,含含糊糊地道:“應是去過的……”
蕭永嘉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景深,未在你面前說我的不好,我卻要先做個惡人了。既去過京口,我便想了起來,先前我在京口遇到的那個蒙面香主,想必就是。記得當日我和相向而行,遇在道中,要讓道,不算錯吧?分明知道是我來了,還故意沖撞而來。你說,恨不恨我?”
高嶠忙道:“這個向我解釋過的。說當時坐于輦上,被信眾推涌著前行,也是不由己,這才冒犯了你。亦很是惶恐。阿令你大人大量,莫和計較了。”
蕭永嘉淡淡一笑:“從前對你有救命之恩,后來因了我的緣故,險些丟了命,僥幸逃生之后,這些年如你所言,過得又如此坎坷。如今既遇上了,你幫一把,也是應該,我不會反對。方才和你提這小事,不是要和計較,而是想提醒下你,莫忘了先前天師教在京口都做過什麼。當時被敬臣阻止之后,為報復,還派人刺殺,敬臣和阿彌險些遭難。”
自嘲般地一笑:“大約是我做慣了惡人,心眼又小,看別人,難免和自己一樣。并無別意,只是提醒下你。”
高嶠一愣,遲疑了下。
“你說得在理。但一個子,死里逃生,淪落到天師教中,一些事,想必也是不由己。自己也是說了,早想,做回個尋常百姓,奈何教已深,先前一直難以擺,這才被迫做了違心之事。此次之所以違抗朝廷命令,私自留在建康以致被捉,也是想要趁這機會匿教……”
他頓了一下,看著妻子。
“人孰無過?我是想著,先把病養好了,事查清楚。倘若真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便全,給安排個穩妥的去,也算是了結從前和咱們的是非恩怨。”
“阿令,你放心,我心里有數的,絕不會做對不住你的事。”
高嶠加重了語氣。
蕭永嘉了丈夫片刻,笑了笑,說:“我知道。”
……
蕭永嘉的生日過后,神在家中又住了些天,照著原本的計劃,收拾起行裝,打算接下來去京口那邊住幾個月。
說起來,自己這個兒媳,在嫁人后,都沒怎麼侍奉過婆婆。也幸好阿家人好,從不計較這些。
臨行前的晚上,神去蕭永嘉房里陪說話,阿這趟不必隨自己,留在家中照看母親最是重要。
蕭永嘉笑道:“我一切都好。你不在家,還是讓阿伴著你,我才放心。”
阿看了眼蕭永嘉,似乎言又止。
神又勸了幾句,蕭永嘉卻堅持讓阿同行,神知道母親關自己,只得作罷。回房后,阿又來檢查侍們收拾好的行裝,以免有所。
神看著的背影,微微出神。
母親自打生日過后,似乎有點反常。
看起來其實和平常也差不多,但神就是有這種覺,似乎帶了點心事,有時自己陪說話,聽著聽著,就會走神,仿佛在想什麼。問,卻又笑著說是無事,言笑如常。
忍不住問:“嬤嬤,我阿娘這幾日可是有事?方才我見你在跟前,似想說話。”
阿停了手中忙碌,轉過,看了神一眼,猶豫了片刻,搖頭。
神原本還是不大確定。問出了口,見阿這等反應,愈發肯定,這幾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于是屏退了人,說道:“嬤嬤,你不要瞞我。阿娘若真有事,不方便和我說,你一定要我知道。難道我是外人嗎?”
阿再也忍不住了,走到的邊,小聲地道:“小娘子,你如今大了,有件事,我告訴你也無妨!實在是太氣人了!”
靠到神耳畔。
“從前長公主和相公不和,小娘子你不是想知道緣由,曾多次問我,我卻不肯告訴你嗎?那時我覺著你小,怕你不懂,不敢你知道。如今你也大了,告訴你無妨。全都是被一個姓邵的賤人給害的!”
“那個賤人,如今竟又回來了!”
神一愣。
阿憤憤不平。見神一臉的不解,便把當年高嶠北伐帶回邵氏姐弟,長公主為報答,將邵玉娘接府中,以貴客之禮相待,不想邵氏卻趁著長公主不在,爬高嶠的床,事發之后,引長公主大怒,回江北,半道被人劫攔最后跳江的整個經過,說了一遍。
“原本以為死了,沒想到竟還活著,了天師教。從前咱們在京口,不是有個天師嗎?那人就是!裝神弄鬼,做盡了壞事,如今竟還有臉面又纏上高相公!最可氣的是,高相公還信了那些鬼話,把留在建康養著!”
“我看,就是那賤人見天師教沒前途了,見不得長公主的好,才故意把自己弄得如此凄慘,不過就是認定高相公心,記著當年那麼點救命之恩,又纏了上來!這種不要臉的賤人,爬床服的事都能干得出來,到了男人面前,又跟抹了似的,黑得能說白的。偏男子還就信這一套。小娘子你說,氣不氣人?”
蕭永嘉的原話,自然不是這樣的。甚至出去打聽消息時,緒也是平靜的。反倒阿自己氣得不行,這會兒說起來,咬牙切齒,連聲音都在發抖。
神簡直是震驚了。
這麼多年來,一直很想知道,父母到底為何不和。可惜從前沒人和說。后來父母和好,這個困擾多年的謎團,慢慢也就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
沒有想到,今天竟從阿里說了出來。更沒有想到,這竟然就是這幾天導致母親緒反常的原因。
“嬤嬤,你先莫氣。你和我說清楚,這幾日到底又是怎生一回事?”
神終于反應了過來,急忙安,又追問了一句。
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稍稍平復了下心,這才又繼續道出原委。
三天之前,高嶠回來告訴蕭永嘉,獄上報,說邵氏病得很重,繼續待在牢里怕是不妥。他知照了主管此案的蕭道承,暫時將人提出,安置在了外頭的一住所里。
蕭永嘉把事告訴了阿。阿打發人去看,回來說那地方位于建康東郊,周圍很是僻靜。那個邵氏的弟弟邵奉之也跑了回來,照顧邵氏。
“你瞧著吧。就是瞧準了高相公心,記人的好。這回好不容易又住了,病必會越養越重。等能走,怕是要到猴年馬月了!”
阿冷笑著道。
神這才徹底弄清楚了來龍去脈,一時沉默,沒有說話。
“罷了罷了,不說了。好在高相公這回沒有瞞著長公主,事事告知。料那賤人也掀不了什麼風浪。小娘子你心中有數就行。長公主也是不想你知道的。”
阿檢查完了行裝,樣樣不缺,合上箱蓋,轉對著神說道。
神想了一會兒,說:“嬤嬤,你去告訴阿娘一聲,我還是在家再伴幾日吧。過幾日再去京口,阿家應也不會見怪。”
……
阿走后,神出神了良久。
原來這麼多年以來,在父母不合的表象之后,竟然還橫亙著如此一樁往事。
以對父親格的了解,想必這許多年來,在他的心里,那個邵玉娘的死,一直是塊心病。
雖然當年邵氏做出過那樣的事,但在父親的眼里,錯不致死,即便后來得知那些被派去劫的人和母親無關,對于父親而言,負疚之,想必始終未曾徹底消去。
如今,他以為早已死去的人竟復生了。父親必定如釋重負。
神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理解父親如今的做法。
但是,理解歸理解。想在這個問題上和父親站同一立場,這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
姓邵的人,竟然就是當初在京□□的那個蒙面天師!
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京口的事,神對這個人的復活現,也是抱了極其抵的態度。
父母兩人在蹉跎了那麼多年之后,好不容易終于和好,再幾個月,母親就要生產了。
無法容忍這個人在這種時候突然又現,夾在父母的中間。
神太知道父母的格了。
阿耶大約也是記取了當年的教訓,這回終于沒有瞞阿娘,坦坦,但他卻是個認死理的人。在他的眼里,邵玉娘或許依然還是當年那個對他有恩,因為一時犯錯而遭到過度懲罰的子。僥幸死里逃生,這些年經歷坎坷,諸多無奈,境況可憐,需要他的相幫。
阿娘也不再如當年那般沖了。對于阿耶的舉,看起來很是通達。
但在的心里,又怎麼可能真的一直如此毫無芥下去?
不是神信不過父親,而是信不過那個人。
就憑邵玉娘當初在京口干過的那些事,神真的無法相信是完全無辜的,只是被迫行事。
更何況,如今還用如此湊巧的方式,在父親面前死而復生,博得他的同,還順利地落下了腳。
神沒法拿善意的目去看待這一切。
覺得邵玉娘別有用心。至,對自己的父親,絕對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阿那最后的顧慮,正是神的顧慮。
或許,也就是阿娘的顧慮。
可是這種話,連阿娘都不好對阿耶明講。更何況是自己這個做兒的。
無憑無據,怎麼開口提醒父親,這個人極有可能居心叵測?
神眉頭鎖,反復思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當初在京口,天師教擄婦人吸引教眾這事被查出來前,便曾有過些品行不端的傳言。有一回,街坊婦人來家中閑話,道那天師的弟弟借著傳教,勾搭鎮上一個年輕婦人,被那家人發覺,鬧起來要送,后來得了錢,事才平息下去。
當時婦人們都笑罵天師教蛇鼠一窩,就沒幾個正經的人,神聽過,也沒放在心上。此刻想起,心里一。
想到了一個法子。
未必一定有用。但哪怕,只是借此了解些姓邵的人在詐死這些年中的經歷,也比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用這種人無法拒絕的理由,再次橫在父母中間要好。
神立刻寫了封信,人去將阿喚來,和說了一番話,盡快悄悄把信親手送給一個人,請幫忙。
……
秦樓。
綠娘教完來學琴的弟子,送走人,關門,對鏡卸妝。
脖頸上的那道傷痕,印子褪得越來越淺了。
有些不舍。心底深,倒似是希這傷疤永遠都不要褪凈才好。早已停用了那人送來的藥膏。
那人很是明。這事卻糊涂得很。每次路過,上來坐時,問傷口如何。聽說疤痕未消,便隔三差五,不停地送。
存胭脂的匣里,已是堆了好幾只尚未啟口的藥瓶子了。
視線從鏡中那段玉頸側的傷痕,慢慢地轉落到臉上。怔怔著鏡中那張還當花信的容,眉間漸漸爬上一縷愁緒,出神之際,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上樓的腳步聲,仆婦叩門,道有人尋。
綠娘正想回絕,聽有另一婦人說道:“娘子,我是替人傳信的。”
綠娘一怔,到這聲音有點耳,急忙起開門。
門外立著一個中年婦人,態度恭敬,向行了個禮,笑著遞來一封信。
綠娘立刻認了出來。
這婦人正是那晚在船上,伴于李夫人畔的那個仆婦。
極是意外,忙接信,請,關了門,又引座。
婦人自稱阿,道小娘子還在等回去,不敢坐。
綠娘明白了,立刻拆信。
果然是李夫人的親筆所書。
綠娘看完信,沒有毫猶豫,立刻道:“煩請嬤嬤代我向夫人傳話,說我記住了,必會安排妥當,盡早給消息。”
阿上前,握住綠娘的手,低聲道:“我家小娘子我再轉你一話。這回的事,只要娘子答應相幫,不管最后消息如何,小娘子便又欠你一個天大人。往后,必會相還。”
阿朝綠娘一笑,松開手,留下一只錢囊,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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