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出中間干凈地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只手掌的距離，皇帝與范閑的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離了太極殿正面的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水自空中飛灑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地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出，嗤嗤連響，穿了宮門后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的宮墻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影畔四面出的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閑，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

明黃地影撞破了宮門，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地銅制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形。

那只依然沒有沾上水的手，破空而出，啪地一聲震開一只細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拔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在了那的咽上。

在了那名宮的咽上。

……

……

噗的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臂已經斷了，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和三個掌印，鮮染遍了他上的龍袍，讓明黃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閑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上開始不停地往外滲，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里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閑的臉上沒有毫喜悅之，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后，他的神回復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的眼眸了他的真實緒，那種緒很復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地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

……

“陛下，您敗了。”范閑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的袖，掉了邊的漬。眼神復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地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上至有十余傷口。尤其是左臂地斷口，腹部的創口，在不停地噴涌著鮮。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里所遭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然突破境界的范閑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后的時刻。

然后皇帝陛下地臉上依然掛著一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的咽上，宮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閑一眼。卻沒有理會他的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旁的范若若，平靜地看了許久之后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舍棄一些不必要的。更不能心……若若，你今天心了，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穿著宮服飾的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地心并不像的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便被陛下接了皇宮，一直在書房里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審閱奏章的瘦削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的……

大年初八的那個風雪天，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的，所以地手指沒有毫地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悉地君王的臉，不知為何，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了一。

……

……

“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里不停地試圖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里，到底是你們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并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后宮去的廷太監，也沒有止，似乎他本不在意里的往外流淌，角泛起一微諷的笑容。

范若若的微微了一下。范閑微微瞇眼，看著面前既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系異常復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于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并且控制住了。

范閑抿著薄薄的，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的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嘲諷的語氣問道。

范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微白，沉默片刻后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皇帝盯著范閑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果然不假。”

片刻之后，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閑重生以后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張萬分地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心深涌出了一酸，一空，一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的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不知從何而來，怪異地憤怒。

……

……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地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尸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閑站在五竹叔的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的那抹明黃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悲涼的覺而生。

從彼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閑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旁三尺之，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地手里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前的五竹，緩緩抬袖去了角的鮮，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于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地氣息所環繞，但他并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上尋覓到了傷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閑，并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

……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的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后的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地戰火，只是范閑現地火苗，不然若范閑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慶帝到何去尋他去？然范閑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地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閑，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只是范閑的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無義之人，一旦因失而憤怒，一旦，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來看自己？母后在間可還安好？那個人死后的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實際上卻無比疏離的目看著自己？

一孤獨的落寞，占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后一戰之中，自己面對的還是的槍，的仆人，……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后還是在與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悲涼的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的手中？

……

……

明黃的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槍便被他完好的那只手凌空捉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迸出。一聲輕響之后，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瞇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地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于地，靠在范閑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開始變得如此嘮叨地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的老了？還是說是在回返照？范閑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地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膛一陣空虛。一陣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的。

皇帝深陷的眼睛里芒漸漸煥散，看著范閑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的著范閑，沒有一頹喪的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地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的……老三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閑，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地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范閑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的一頁。”皇帝的瞳子里閃過一冷酷而驕傲的芒。

范閑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里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地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一片泊，范閑沒有，也不敢，因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了某些事。

對于這位皇帝老子，范閑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的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后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的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

……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瞇著雙眼，隔著宮墻，看著天空東面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好地東西發生。

他著天空，眼角的皺紋卻微微了一，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地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里的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的腦海里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的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的不甘，以至于他皺極了的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后，格外潔凈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年時在破落王府里的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游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地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