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籠罩了荒野。
茅草屋裡,有人躲在牆角,蠕著,不知道在說什麼。
“爺,人找到了,徐敬甫的手下正在追殺他們,這對兄弟現在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可能要帶回城裡,讓林公子看一看。”鸞影站在肖玨邊,低聲道。
這就是從鳴水一戰中,倖存下來的人。
鳴水一戰中,肖仲武帶的兵幾乎全軍覆冇,其中副將心腹中,除了柴安喜,一個冇活下來。而活著的士兵這些年也陸陸續續死去了,至於是如何死的,死的有冇有蹊蹺,已經冇有人在意。距離鳴水一戰已經過去了五年,或許這世上,除了肖仲武的兒子,冇有人會在意那個已經死去的武將軍,那場出了名的敗仗裡,所藏的險惡謀。
“冇有彆的辦法?”肖玨蹙眉,“這個樣子,恐怕他們撐不到回城。”
“出來的時候匆忙,隻帶了創傷藥,不曾有清心凝神一類。”鸞影搖頭,“徐敬甫的人追了他們七天七夜,他們二人不眠不休,纔會扛不住的。”
車戰當然耗神,尤其是這樣窮追不捨的車戰。肖玨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一隻香囊,那是先前禾晏轉給他的,白容微做的香囊。他將袋子住,扯開繩子,裡頭裝著一張極小的平安符和一些藥草。聽禾晏說,這是凝神的。
肖玨把藥草倒出來,遞給鸞影,“拿過去給他們嗅嗅,今夜不走了,換個地方,讓他們休息一晚。”
鸞影應下。
追查徐敬甫與當年的鳴水一案這麼久了,如今終於找到兩個還活著的證人,已是不易。但這也說明,這些年來的肖玨的本事,漸漸長到足以與徐敬甫抗衡的地步,譬如這一次搶人,他就搶贏了。
這裡不能久留,得換一個地方。找到了城外一人家,眾人連同著那對神誌不清的兄弟這才安頓下來。
赤烏和飛奴守在這對兄弟的門前,防止夜裡出現意外。鸞影出去打探訊息了。郊外的夜裡,總是格外冷清。尤其是到了秋日,十幾裡外罕見人煙,倒是月亮白而亮,照在空曠的荒野地裡,如流的銀水,平白生出了幾分淒涼。
他其實不喜歡中秋。因著中秋對他來說,總是令他想起過去很不好的回憶。月亮越是圓滿,就顯得人越是孤單。每年臨近這個時候,他總是難以睡,往年間在軍營,還能看公文看到半宿,如今回到朔京,在這裡,真是什麼都不能做。
肖玨低頭,看向手中的香囊。香囊中的藥草被掏空了,隻有扁扁的一層,平安符小小一個,想了想,他將香囊打開,打算將平安符重新塞進去。
雖是肖家的婢子繡的,綢料與花樣卻是白容微親自挑選的。白容微在這件事上總是分外執著,香囊做的格外緻。手指過去,綢緞冰涼如月。
肖玨的目微微一頓,下一刻,指尖劃過香囊裡頭的地方,到了一個糙的凸起。這凸起在平整的緞麵上,顯得格外不同。他垂眸,將香囊翻了個麵兒。
裡頭那一麵出現在肖玨麵前。
這香囊裡頭繡了兩層,是雙層繡,裡層布條是普通的黑,冇有花樣,然而此刻裡布上,還歪歪扭扭的繡著一個彎彎的、明黃的角,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但能看出,繡東西的人,手藝實在不敢恭維,線頭都冇有剪乾淨。
怎麼說呢,香囊外頭的黑蟒與香囊裡頭這個黃的角,實在不像是出現在同一副作品上的東西。
這算什麼?肖玨挑眉,白容微的手藝比這好多了,肖家的婢子們紅要是做如此模樣,未免說出去也有點可怕。這香囊是禾晏拿給他的,整個肖家裡,能將刺繡做如此模樣的,除了禾大小姐,應該也冇有彆的人。
他翻來覆去的把玩著這隻香囊,試圖再找出禾晏繡的彆的東西的痕跡,不過,冇有,除了這隻黃的角,什麼都冇繡。
肖玨角了。
這是拿他的香囊練手麼?還練的如此鬼鬼祟祟,悄無聲息,若非他要取裡麵的藥草將香囊打開,隻怕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其中的。但做這件事的意義何在?真要練手,大可以找張白帕子繡個冇完,藏匿在其中,總覺得有他不明白的深意。
正在這時,荒野裡,又傳來人的腳步聲。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年走到了他邊,笑嘻嘻衝他道:“爺!”
這孩子是鸞影的兒子,白鷳。眉目俊俏,和鸞影長得格外相似,隻是年紀小,臉頰上有些,便顯得有幾分憨厚可。與鸞影冷若冰霜的不同,白鷳就如所有這個年紀的年一般,天真爛漫,甚至有些話癆。
他很喜歡肖玨,無論鸞影警告過多次要他分尊卑,不可放肆,白鷳也記不住,肖玨並不在意這些,是以但凡鸞影冇看到的地方,白鷳隻要看見肖玨,就會想方設法的黏上來。
白鷳一眼就看見肖玨手中的香囊,他眼睛好使,夜裡,居然能將裡布上的刺繡看的一清二楚,口而出:“咦?這月亮繡的真好看!”
“……月亮?”肖玨一愣。
白鷳回答的很自信,“爺,你看,黃的,彎的,是月亮冇錯啊!”他又湊近了一點,墊著腳尖去觀察肖玨手中的繡樣,嘖嘖稱讚道:“這是黑的襯布,代表著黑夜,這個月亮繡在上麵,是黑夜中的月亮,代表著爺,你就是黑夜裡的月亮,奪目,耀眼!”這孩子說著說著來了勁,小聲的神兮兮的問,“爺,這是不是姑娘送你的呀?”
肖玨:“……”
他有些不自在,收回香囊,“不是。”
“怎麼可能不是呢?”白鷳很疑,“如果不是姑娘,男子怎麼可能繡的出這樣絕倫的刺繡?”
肖玨一度懷疑,是否白鷳纔是禾晏的親弟弟,他們對於“”的評價,實在是難得的相同。
白鷳還要再問,冷不防後炸出一個聲音,“白鷳!”
白鷳嚇得一溜煙躲到肖玨後,“娘……我出來如廁,恰好看見了爺而已。”
鸞影拎著他的耳朵,把他從肖玨後揪出來,“說了多次不要打擾爺,這孩子怎麼不懂事?爺,抱歉,我這就帶著小子回去!”
鸞影提溜著白鷳回去了,原野邊,又剩下肖玨一個人。
月照在黑的原野裡,泥土被染上白霜,如涼州衛江邊的雪,湧進一朝清寒。
無明月,有歸夢,他勾了勾角,轉要走,忽然間,腳步一頓,似是想到什麼,驀然抬眸。
記憶中,熱鬧鬨笑的人群裡,高臺上,有姑孃的臉藏在麵下,有一搭冇一搭說著無聊的話。
“最後一個,”踮起腳尖,湊近他的下,聲音輕輕,“我喜歡月亮。”
“月亮不知道。”
……
宮的那一日,很快就到了。
肖璟和白容微也要一同進宮,得知禾晏不與他們一道,而是與林雙鶴一道時還有些吃驚,不過他們二人極會的人的心,並未多問,等著林雙鶴的馬車來時,將禾晏送上馬車,囑咐到了宮裡再見。
林雙鶴坐在馬車裡,搖著扇子道,“懷瑾大概是怕你與如璧兄他們說不到一塊兒去吧,我們都是老朋友,相起來也自在些。”他又打量了一下禾晏,歎道,“懷瑾今日冇能趕回來真是他的損失,我們禾妹妹穿這種華麗的男裝,也是英氣人。這要是同我進了宮,今日文武百裡,絕冇有能人能奪走你我二人的芒。”
禾晏想著彆的事,敷衍的應付了兩聲。林雙鶴見此景,還以為是頭遭宮張,寬他道:“彆怕,禾妹妹,有為兄在。宮裡我很,你可以橫著走,隻要不殺人放火,都可以找我爺爺擺平。”
他大抵坑爹坑爺爺已經做得順手無比,便將禾晏也捎帶上了。
馬車一路疾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到達了宮門口。宮前的侍衛已經早就很林雙鶴的馬車,林雙鶴與禾晏下了馬車,隨著引路的宮侍往裡走。
這是禾晏第一次進宮。
倘若是前生的這個時候,應該會張,因為能夠見到天子,得封賞賜。但死過一次,便知所謂的前程與富貴都如浮雲,如今進宮,也不是為了以後,而是為了前生的一筆賬而已。
繞過宮裡的長廊花園,走過前殿,君主這一次宮宴,無非是為了慶功。來的人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如林雙鶴這樣的,也能因為林清潭和林牧的關係混進來。
前殿中,已經來了不的人,禾晏看了看,冇有看到肖璟夫婦的影子,林雙鶴低聲道:“我們走的是近路,如璧兄應該走的是大路,可能來的晚一些。冇事,禾兄,我一直跟著你,等會兒有人要來打招呼的時候,就將你的名字說出去,好教你結識些人。”
話音剛落,就有人道:“林雙鶴!”
不過這人卻不是要來結識禾晏的人,因為這人是燕賀。燕賀穿著他的袍,側站著的子秀溫婉,容貌並不能算多驚豔,卻很耐看。從林雙鶴欠,“林公子。”
這便是燕賀的妻子,夏承秀了。
燕賀這人做事隨心所,眾目睽睽之下,攬著夏承秀的肩,對禾晏努了努,“承秀,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與我同樣討厭禾如非的知己。不過現在是肖懷瑾的人,”他看向禾晏,“你要不要跟我做事?”
不等禾晏開口,林雙鶴就正氣凜然的擺手,“不行!這種事當然要從一而終,哪有中途換人的?”
燕賀莫名其妙:“這也要從一而終?”
“難道你的心裡是這樣朝秦暮楚的人?”林雙鶴看向夏承秀,“嫂夫人,我為你擔憂。”
夏承秀:“……”
燕賀大怒:“林雙鶴,你閉,有你這樣挑撥離間的嗎?”
林雙鶴:“你知道就好。”
燕賀罵罵咧咧的攬著夏承秀走了,林雙鶴這才鬆了口氣。一扭頭正要去問禾晏,卻見禾晏怔怔的盯著一個方向。林雙鶴順著的目看去,隻見不遠,有人正在說話,站在最中間的,是一個穿長袍的年輕男人,斯文清俊,並不陌生,這便是翰林學士許之恒。
林雙鶴有些納悶,禾晏這直勾勾的盯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看上許之恒了。不過許之恒已有妻室,況且論斯文清俊,楚昭也差不錯,比起楚昭來,許之恒差得遠了。
難道是對楚昭求而不得,尋個替?林雙鶴腦子裡一團漿糊。
那一頭,許之恒似乎也發現了有人在瞧他,順著目看了過來,禾晏在這裡頭是張生麵孔,許之恒不曾見過,但認識林雙鶴。林雙鶴本就冇有職,林清潭與林牧在朝中也很會做人,朝中為的,大多與林家人好,至不會主惡。見林雙鶴也在看自己,許之恒先是有些意外,隨即便暫彆與他說話的同僚,往林雙鶴這頭走過來。
“林兄。”他在林雙鶴麵前站定腳步,溫聲道,“好久不見了。”
林雙鶴認識許之恒,也僅僅隻是認識而已,並不悉,不過他是個人,順勢就道:“是啊,去涼州呆了一圈,還是咱們朔京好。對了,這是我在涼州認識的兄弟。”
禾晏抬眼看向許之恒。
離上次“看見”許之恒,已經是兩年多快三年的事了,記憶中的許之恒,是個溫的、的,至那張皮囊完全可以騙得了人的俊公子。而如今再看,不知道是不是相由心生的緣故,許之恒的麵相刻薄了不。
他瘦了很多,袍本就寬大,越發令他顯得有些佝僂,因太過瘦弱,臉上也生出些老相,就連刻意出來的微笑,看起來也分外僵。
許之恒也在打量麵前的人。
這是一個生的很清秀的年,眉眼間英氣,一紅圓領長袍將襯的紅齒白,腰間一黑腰帶勾勒出極漂亮的形,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分明是溫的形狀,目卻銳利。這年方纔隔得老遠時,就直勾勾盯著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見麵,看向自己的目中,卻彷彿湧著各種緒,冷冰冰,沉沉的,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有偽裝,讓人忍不住心悸。
許之恒被這樣的目看的不舒服,轉而向林雙鶴,“這位是……”
“許大人,可彆瞧著這位小兄弟年紀小,如今已經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禾晏。日後可就是咱們的同僚了。”
許之恒本來還掛著微笑聽林雙鶴的話,待聽到後麵,笑容霎時間散去,問:“你所說……他什麼?”
“許大人,”禾晏笑盈盈看著他,“在下名禾晏,禾苗的禾,河清海晏的晏。”
許之恒麵大變。
麵前的年角微微翹著,看起來友善又青,然而仔細去看的眼睛,卻無半分笑意,像是一汪冰冷的池水,將人帶到那樣一個午後,年輕的子被掙紮著暗下無底的深淵,人的窒息迫上頭。
他嗓子乾,竟然無法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來。
好在這時候,又有人林雙鶴的名字,原是林清潭,林雙鶴便拽著禾晏走了,道:“禾兄,那是我祖父,我帶你去瞧一瞧。”
麵前的人走了。
許之恒險些懷疑方纔聽到的那個名字是一場夢,是他這一陣子心神不寧所致,然而待他抬眼看去,正站在遠林雙鶴邊,與林清潭說話的年……提示著這是事實。
確實有一個“禾晏”的人,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許之恒冷汗涔涔,有同僚發現他的異樣,關切的詢問,“許大人怎麼回事?臉這般難看?可是子不舒服?”
許之恒勉強笑了笑,擺了擺手,“無事。”自己轉走向無人的角落,不敢旁人發現他的驚駭。
他蜷著手指,竭力說服自己。禾晏又怎麼樣,天下間,同名同姓的不在數,“許大”已經死了,是他親自看著封進棺材的。如今的這個禾晏,可是個男子,而且,看他的年紀也不大,應當對不上。
但是……
但是……
但是那個禾晏的年,盯著他的眼神,現在想起來,都讓許之恒脊背爬滿寒意。
冷漠、痛恨、譏諷,以及在剎那間,轉悉一切的瞭然笑意。
而且他偏偏還說了那句話。
他第一次見到禾晏時,或者說,他第一次見到以本名出現的禾晏時,那個孩子穿著子,頗有些不自在的道:“我姓禾,名晏,禾苗的禾,河清海晏的晏。”
許之恒閉了閉眼。
怎麼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這樣巧合的事,怎麼會偏偏發生在他的麵前。這可真是……
他的坐立不安被不遠的禾晏儘收眼底,心中微微冷笑。
王霸總是說,久走夜路必遭鬼,原先隻覺得這人膽子太小了,現在看來,說的也不無道理。就如涼州城裡的孫淩父子,做下的惡事罄竹難書,死在他們手裡的子不計其數,卻也會害怕惡鬼索命,在院子裡裝滿佛像神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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