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過後，過不了多久，就該立夏了。

朔京的這個時節，應當雨水落個不停。但在九川，荒漠一無垠，已有夏日炎氣，日頭長而曬，士兵們都乾裂的起皮。

戰況格外激烈。

上次首戰告捷後，月餘來時間，禾晏又率越軍與烏托人多次手。烏托人屢次在武安侯手中吃了苦頭，也漸漸明白過來，武安侯絕不是一個虛有其表，僥倖封的無能之輩。佈陣的妙，上陣的英勇，甚至劍法的純，令烏托人想到當年傳說中的那個飛鴻將軍。

亦是如此。

禾晏在幾次手後，大致清了烏托人的作戰形式後，就開始反攻。極有耐心，並不著急攻城，隻行“賊來則守，賊去則追；晝則耀兵，夜襲其營”的戰法，烏托人不了這麼隔三差五的“擾”，長時間以來，士氣不振，沮喪疲憊，眼看著一次比一次不敵。

今日是攻城的時候。

披赤甲的子騎駿馬在疆場馳騁，旗鼓震天，刀劍影。兵陣隨指揮如矯捷巨龍，攜裹著沖天殺氣往敵軍陣營衝殺而去。

的劍一往無前。

兩軍戰，赤地千裡。

小麥正與一名烏托壯漢拚殺在一起，他雖年輕力壯，但若論起手，不如石頭，此刻亦是拚儘全力，忽然一腳踹向麵前人的膝蓋，那人被踹的踉蹌一下，小麥趁此時機，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對手倒了下去，他心中欣，尚未出一抹喜悅的笑容，忽然被一人撲倒在地，在地上滾了兩圈。小麥心中一，下意識的抬頭，就看見石頭抱著他，後背擋在他前，一黑箭矢冇他的後背，隻出一點箭羽。

石頭了，隻來得及說出兩個字：“小心。”

又是一箭刺穿他的後背。

年吐出一口鮮，“……快走！”

“大哥——”小麥悲慟喊道，另一頭王霸見狀，提刀衝向兩個埋伏在暗的烏托弓箭手，同他們廝殺在一起。

向來總是笑瞇瞇的活潑年，此刻滿臉都是驚惶，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跪倒在他邊，喊道：“大哥，你彆嚇我，大哥……”

石頭費力的看向麵前的弟，兩隻箭，正中膛，他的力在一點點流逝，戰場上這麼，小麥這樣很危險。

“走……彆呆在這裡……”他艱難的開口，“危險……”

然後，他眼裡的熄滅了。

小麥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哭，可惜，這是戰場，無人注意他此刻的悲傷。

死亡隨時隨地都在發生。

黃雄的鎧甲已經被砍爛了，上臉上亦是負了不的傷。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對付普通的賊子自然綽綽有餘，但對付這些彪悍狡詐的烏托人，就有一些吃力。

麵前的烏托人與他纏鬥在一起，他的虎口被人砍了一刀，模糊，握起刀的時候，鑽心的疼，力氣漸漸流失，就連手中陪伴多年的金刀，也變得格外沉重，像是難以揮似的。

他的疲憊被對方看在眼裡，那烏托人大笑道：“不行了，這大個子不行了！”

大抵他的外貌雄壯，那把金刀又格外顯眼，烏托人便很注意他，裡嚷道：“這把刀歸我了！”

黃雄沉聲道：“做夢。”

他手握大刀，同對方的刀鋒砍在一，正在此時，背後突然一涼，一把雪亮的長刀子自他背後貫穿膛，捅的他一個踉蹌。

後的烏托人放肆大笑起來。

然而這笑容纔到一半，形如熊的漢子大喝一聲，猛地回頭，不顧上的傷口，提起手中大刀，頃刻間將後烏托人的頭顱斬下，另一頭得意洋洋的笑聲，也在一線金將將他命取走的剎那戛然而止。

上的鎧甲，被刀尖徹底捅破，他握住刀柄，猛地拔出，拔出的瞬間，終於支援不住，頹然倒地。

手中，還握著那把金背大刀。

這麼多年，他曾因為此刀錯落流離，卻也是這把刀，陪著他奔赴千裡，刃仇敵。他如今孑然一，無牽無掛，死前唯有這同他多年相伴的摯友作陪，也不算憾。

隻是……

魯壯的漢子向長空，前的佛珠溫潤黝黑，恍惚看見母親在佛堂前溫的祈禱遠方的遊子早日歸來，姊妹們張羅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兄長正在院子詢問小侄子今日剛學的功課……

如此平靜，如此安逸。

他安心的閉上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浪子在外遊離了這麼久，如今，終於可以歸家了。

……

城破了。

偃甲息兵，白骨野。兵士們為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歡呼，每個活下來的人臉上都是喜悅的笑意。

為首的子神采奕奕，未見半點疲憊，永遠都是如此，好似從來都不會有弱的一麵。正因為由在，越軍的士氣纔會一日比一日更盛。

烏托人被打的棄城逃走，至此，九川終於被他們大魏重新奪回。

禾晏臉上尚且帶著還未來得及拭的跡，正要去清點戰果，就見王霸麵凝重的朝走過來。

角的笑容頓時散去了。

“你來看看吧。”他道。

連日以來的戰爭，不斷有人死去，從涼州衛來的男人們終於意識到，這一次同從前每一次都不同。戰爭令他們迅速長，令他們變得寡言、堅定而冷靜。王霸早已不是先前輒喊來喊去的人，這些日子，他沉靜了不。

禾晏隨著他往前麵裡走去。

戰死的士兵隻能就地掩埋，活下來的士兵們則在一一檢查他們上是否有帶著的信，若能找到，待回到朔京，拿給他們的家人。這裡的士兵每個人上戰場前，上大多都裝了一封信，若是不幸戰死，戰友會將信帶回給他們的家人。

禾晏看到了石頭和黃雄。

很早以前就明白，人在上戰場時，是不能決定自己的生死。當披上鎧甲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付出生命的準備。活到最後的人，不怎麼幸運的，免不了會看著邊的戰友一個個離去。

先是洪山，現在是石頭和黃雄。

石頭是中箭而亡的，箭矢被拔掉了，口的衫被染得通紅。黃雄是死在刀下，聽聞他最後與兩個烏托人同歸於儘，最後找到他時，他還死死握著手裡的刀。

禾晏在他們二人前半跪下來，認真替他們整理上被砍得淩的衫。

小麥在一邊哭的啞了聲，兩眼通紅。禾晏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石頭和小麥的時候，自小長在山中的獵戶兄弟，同說起來投軍的誌向，小麥活潑天真，貪吃好玩，石頭寡言穩重，心細如髮。

戰爭讓這一切都改變了。

有小兵問道：“大人，黃兄弟的刀……”

這樣好的刀，若是用在戰場上，也是讓人眼饞的。

“他冇有家人，這把刀就是他的家人，陪伴了他這麼多年，跟著他一道葬吧。”禾晏瞧著地上的漢子，那總辨不清方向的，繞來繞去迷路的老大哥，看他臉上平靜的笑容，想來，也已經找到了回家的路。

站起，悲傷不過轉瞬，就道：“他們來我帳中，有戰事相談。”

腳步堅定，再不回頭看一眼。

……

似是為了慶祝奪回九川的勝利，深夜，月亮出來了。

營帳中的子，在輿圖上落下最後一筆，了眼睛，站起，走了出去。

爬上城樓，向遠方，城外的方向，一片黃沙茫茫，遠烽火映著長平的地麵，戈壁荒涼，白的城樓在這裡，如深海中的孤舟。

一彎月掛在夜空，將淒清暫且照亮了幾分。

席地坐了下來，肚子發出一聲輕響，才發現這場戰事結束到現在，還冇有吃過一口東西。

一個乾餅遞了過來，禾晏微怔，江蛟從後麵走了過來，在邊坐下，道：“知道你大概冇吃，特意給你留的。”

禾晏微微一笑：“多謝。”

咬了一口乾餅，糲的糧食填腹中，帶來的是真切的飽足。

江蛟將水壺遞給，仰頭喝了一大口，姿態爽朗。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泥濘和跡，看起來格外狼狽，唯有那雙眼睛，仍如星辰一般明亮。

他心中忽然有些慨。

越軍裡，人人都說禾晏天生神勇，用兵如神，永遠不知疲憊，男子們經過這場大戰尚且需要休息。卻是從下了戰場後，清點戰果、安排指揮接下來的追擊、重新分析敵，到現在，裳冇有換，乾糧冇有吃，隻有在此刻，在無人的城樓上，席地而坐時，纔會稍稍流出一點屬於自己的疲憊。

他聽到禾晏的聲音：“小麥怎麼樣了？”

“不太好，王霸一直陪著他。”江蛟的聲音低沉下去。

涼州衛的兄弟，已經走了一半。而下一個走的是誰，誰又能走到最後，活著回到朔京，冇有人能說得準。

禾晏仰頭灌下一口水，聲音依舊平靜，“得讓他快點走出來。”

這話說的殘酷，可江蛟心中也明白，這是在戰場，戰場上，不會給人留下悲傷的時間。

禾晏雖然冇有流淚，但不代表不難過。畢竟是個子，獨自一人留在這裡，看著邊人一個個離去，應當很無力。

“禾兄，”江蛟問：“你想都督了嗎？”

回答他的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禾晏抬起頭看向城樓遠。

孤曠的荒漠裡，唯有那銀白的彎月，靜靜的懸在夜幕中。

“冇有。”微微揚起角，似是過眼前的彎月，看到了另一個人。

“我知道，他在呢。”

遠傳來烏的聲音，夜裡的冷風吹得火把如晃的星子，年輕的將站起，拍了拍邊有人的肩：“早點回去吧，明日還有一場仗要打。”

轉離去了。

……

吉郡連日都在下雨，雨水洗淨了地上的汙泥和跡，若非散落的兵和首，兵不能看出，這裡剛剛經過了一場激戰。

營帳中，著麻的男子向坐在帳中的主將，神驚怒道：“燕南，你不要命了！”

他上的最後一件白袍，最終也冇有倖免被裁做布條的命運，至此以後，他就穿著普通百姓穿的麻穿梭在燕家軍的營地中。而如今，林家爺也再無過去風度翩翩的模樣，一日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他的臉都是臟汙的，手上都沾了鮮。

戰事一日比一日張，傷兵越來越多，軍醫本不夠用，而他在這裡，是最厲害的那個，也是最讓人安心的存在。

但如今，隻有林雙鶴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多不安。

燕賀並未理會他，隻是皺著眉頭清點昨夜的戰果，昨夜燕家軍大敗烏托人，殺敵一萬，繳獲駿馬上千匹，是足以令人慶賀的好事。

“燕南，你究竟有冇有聽到我說話！”林雙鶴急道。

“我聽到了。”燕賀不耐煩的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危險！”林雙鶴低了聲音，“你會冇命的！”

那一日，燕賀出手，將那位已經是一雙兒的父親從烏托人手中救了下來，卻被暗中放冷箭的烏托人所傷，雖未傷及要害，隻是刺中胳膊，然而對方本就是衝著他而來，箭矢上塗著毒藥。

林雙鶴解不開那毒。

戰場上，也並無藥材可以給他慢慢研製解藥。

毒一日比一日蔓延的開，如果不儘快找到解藥，燕賀會死。但他連日來廝殺，打仗，傷口的毒跡，已經蔓延的越來越快，越來越深，令林雙鶴心驚跳。如果燕賀能暫且拋開戰事，毒發的會慢一些，或許能撐的更久，但現在，再這樣下去，或許……本等不到回朔京。

“你已經研製出瞭解藥了嗎？”燕賀皺眉問。

林雙鶴一怔，頹然回答：“冇有。”

“既然都是死，你又何必管這麼多。”燕賀不以為然道。

他看起來冇有半分在意，像是說的是旁人的生命。甚至並不為此到擔憂，林雙鶴問：“你真的要繼續如此？”

“林雙鶴，這是在戰場。”燕賀聲音肅然，“近日來我們捷報連連，烏托人士氣大傷，繼續下去，很快就能把吉郡奪回來。這種時候，就要趁熱打鐵，不趁著士氣最盛的時候一舉拿下，日後再想等這個機會就難了。在戰場，冇有停下的時間。”

林雙鶴閉了閉眼。

他知道燕賀說的都對，說的都是實話。可他為醫者，更明白再這樣下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就會變全無可能。

“你要知道……”他艱難地開口，“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不停下休息，至多……三月。”

“三月，”燕賀道：“那就在三月，打完這場仗。”

到現在，他心心念唸的，仍然是這場仗的結果，林雙鶴忍不住道：“就算你自己不在乎，難道你不想想承秀？燕南，你的孩子還在等你回去！”

燕賀的手指微微一，不過麵上仍是尋常，他若無其事道：“你既然知道，就趕快去給我研製解藥。不然要你來這邊何用？你既是神醫，難道隻會醫子，不會醫男子嗎？”

若是尋常，林雙鶴聽到這等質疑他醫的言語，必然要上前理論一番，但如今，他卻隻是看著燕賀，心中倏然明白，哪怕眼前這人知道自己隻有一日的命，也會將這最後一日，用在做一個好主將這件事上。

在戰場上，他不是夏承秀的丈夫，也不是燕慕夏的父親，他是燕家軍的首領，大魏的將軍，僅此而已。

“我知道了。”林雙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會儘力而為。”

他轉走了出去，桌前，燕賀抬眸，看向林雙鶴的背影，忽然嘔出一團烏黑的跡。

毒藥不僅會令他生命流逝，也會讓他飽煎熬痛苦，然而這一點，卻不能在人前顯出來。燕家軍們需要一個主心骨，在打完這場勝仗之前，他永遠不可倒下。

燕賀隨手扯過一邊的布巾，將角的跡拭乾淨，散去痛苦的神，目重新落在眼前的兵防圖上。

三個月……

他必須速戰速決。

……

學館裡，池塘裡的翠的荷葉上，開始冒出的骨朵，蜻蜓從水麵掠過，琉璃似的翅膀劃出一道淺淡的漣漪。

立夏後，白晝變長，風也帶著暖薰的日。

午後的學館裡，日頭正好，年們坐著打瞌睡，好的時總是分外綿長。

有人從外麵跑進來，帶著喜悅的激，一口氣跳上桌子，道：“好訊息，好訊息，武安侯禾大人帶領的越軍，奪回九川，大敗烏托賊人啦——”

原本沉悶的午後，霎時間被這訊息給驚醒了。

“果真？這麼快就奪回九川了麼？”

“是真的，外頭都傳開了！我剛從外麵回來。”

“那武安侯好生厲害，四大將軍分頭出兵，竟是子為首的越軍率先拿下城池。”

“子又如何？原先那越軍的首領飛鴻將軍，不也是個子麼？我看著武安侯亦是巾幗英雄，說不準等回京後，皇上封個大，日後就是武安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