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來勢洶洶。
馬嬤嬤站在廊下一面手,一面與挽月道:“后半夜許是更冷,雖說屋里暖和,也別大意了,你夜里添床被子。”
挽月應聲。
今晚是守夜,早早已經梳洗了,聽馬嬤嬤念叨了兩句便進了屋里。
隔著門板與厚厚的棉簾子,里外冷熱天差地別。
等去了上寒氣,挽月才往室走。
伺候林云嫣凈面時,就發現郡主有些心不在焉。
等扶著人在梳妝臺前坐下來,挽月拿著梳子給梳頭,輕聲問:“您可是擔心夜里不夠暖?”
尋常來說,屋子里的溫度是足夠了的,可對國公爺來說,卻是越熱越好。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道:“我聽風很大,又要落大雪了。”
挽月點頭。
隔了會兒,卻聽家郡主又道:“有好些年沒見過這樣的大雪了。”
這話說得挽月愣怔了下。
“好像是,”挽月努力回憶了一番,“年年都落雪,也有雪大的時候,但好像都和今天的不同,上一次……奴婢真想不起來了,許是小時候了。”
林云嫣聽說著,輕笑道:“哪有這麼遠?”
挽月也笑。
徐簡坐在床沿邊,聞言抬頭看過去,過梳妝鏡中,他對上了林云嫣的眼睛。
挽月聽不懂,徐簡卻是知道林云嫣口中的“好些年”是從哪里來算的,只是他的時間經歷與林云嫣亦有差別,一時間他也想不起何時何地遇著了一場暴雪。
風大,吹得窗板作響。
屋里早早吹燈,林云嫣躺在暖和的被子里,靠著徐簡,睡得迷迷糊糊的。
睡夢中聽見了呼嘯的風聲,昏沉間分不清今夕何夕,倒仿佛置于雪中。
夢到了那場暴雪。
年月漫長,能記住很多事,卻也有更多的在時里變得模糊與不確定。
唯有那些過的酸甜苦辣,才能在幾年、十幾年之后清晰重現,哪怕平日里不見得去會回想的部分,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的事,等它再一次浮現在腦海里,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不曾忘記過。
那是他們被困在晉中的時候。
寒冬臘月本就不好過,風雪越是說來就來。
這種天氣哪里還能出行?更何況他們想在晉中查的事還沒有眉目。
徐簡想尋個不打眼的小村子、問村民借個落腳的屋子,鄉下便宜,比城里節省許多。
也是運氣好,他們遇到了以前陳氏邊的老嬤嬤。
那嬤嬤姓涂,早年喪夫,年紀大了后就被兒子接回了晉中家鄉養老。
彼時誠意伯府未倒,離府時拿了一筆銀錢,足夠在這兒過好日子。
涂嬤嬤見了落難的林云嫣與徐簡,想到伯府往日厚待,又想到今時今日家破人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幾人安排到鄉下莊子上,且他們度過這段風雪加的時日。
那一旬,在林云嫣看來,算是他們離京后的過得最輕松、放松的時間了。
若不清掃,雪能壘出半人高,風吹得雪沫子糊了眼,隔了十幾步就看不到人,天氣差這樣,什麼追兵都歇了。
而莊子里吃喝都足夠,葷腥也有,涂嬤嬤還回想著從前府里冬天會做的菜,湊了些食材給做了兩回。
空閑著,涂嬤嬤與回憶往昔,以前好日子時是怎樣的,又打聽現今林家人的狀況,說著說著又要抹淚。
也是在這樣的狀況下,林云嫣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徐簡在邊上陪著,沒有勸,就讓大聲哭。
這麼多的變故與跌宕,憋在心里并不是好事,倒不如哭出來散一散。
……
黑暗之中,林云嫣睜開了眼睛。
眼皮子很酸,抬手了,又在風聲中漸漸醒過神來,明白晉中的那些是先前做夢了。
林云嫣便翻了個,靠邊人更近些。
徐簡沒有睡沉,林云嫣一,他也就醒了,下意識地手,隔著被子在林云嫣肩上拍了拍。
屋里暖,畏寒的是他的,卻不是他的胳膊。
為了舒適些,著實委屈胳膊,常常半夜熱出汗來。
“睡前你是不是想問,我說的大雪是什麼時候?”林云嫣睡不著,干脆與徐簡說話。
徐簡輕輕應了聲。
林云嫣便與他講起來,講晉中、講涂嬤嬤。
聽了會兒,徐簡自然也漸漸對上了:“哭了一晚上,半夜睡覺還在打哭嗝。”
林云嫣聽出他語氣里的揶揄笑意,正想自辨幾句,可想到彼時狀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
“涂嬤嬤一直問我,一個伯府、一個國公府,從未做過愧對朝廷的事,怎麼就落到了那般田地,”林云嫣抿了抿,“我也問呢,怎麼就那樣了。”
徐簡沉默了一瞬,按在被子上的那只手才又重新拍起來:“現在無能為力的不是我們。”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下緒,抬著頭去看徐簡。
“那人真就這麼沉得住氣?”問道,“眼看著李邵的事愈演愈烈,他就只讓汪狗子忙前忙后還沒忙出效來?”
徐簡道:“他若是個沉不住氣的,當年奪嫡之爭里怎麼可能全而退?”
急子的那位是李汨。
明知機會渺茫還要繼續發難的,是永濟宮里的李浚。
其他皇子,說識時務也行,說沉得住氣也行,總歸是在先帝確定讓今上承繼大統之后就太太平平,沒再出過一點馬腳。
不管是否心有不甘,總歸是留得青山在。
現在也是同樣。
“以他的能耐和眼界,他肯定早看出了圣上真正的意圖,”徐簡輕聲道,“若只是一些朝臣鬧得慌,那還有商討的余地,但圣上想做的、就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他要是唱反調,不止保不住李邵的太子之位,還會把他自己拖下水。
倒不如消停些冷眼看著,趁此機會再一朝中的關系。
就像甄大人,他可能吃不準甄大人與三公之中的哪一位私下有,但肯定不會認為甄大人‘孤立無援’,假以時日,他說不定能從中確定是費太師。”
林云嫣微微頷首:“也是,反正圣上只是拿廢太子來敲打磨礪李邵,并不是棄之不管,等這風頭過了,他想辦法讓李邵建功、再立太子,這條道也依舊走得通。”
“我看那汪狗子還老實,圣上不會他。”徐簡道。
李邵愿意讓汪狗子跟著,汪狗子近來也都哄著李邵向善。
與其再用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侍,倒不如留著汪狗子,一有風吹草也都看在眼里。
“幕后那人也不想再換個新人了,”林云嫣道,“調教個人手不容易,若再廢個汪狗子,再想往李邵跟前塞個能多多哄住他的人,很難。
不過,離封印沒幾天了,真要廢太子也會安排在年后。”
“社稷大事,按部就班,”徐簡道,“就是這個年,很多人都過不好。”
呼嘯的風聲里,兩人輕聲細語說著話。
直到困倦又襲來,林云嫣打了個哈欠,腦袋靠著徐簡的肩膀,迷迷糊糊起來。
徐簡聽著變得綿長的呼吸聲,替掖了掖被角。
眼睛習慣了黑暗,他夜視本來就好,又偏轉了頭靜靜看了一會兒,才閉上了眼。
后半夜果不其然越發冷了。
公公支了個小爐子,又熱了兩壺酒,了喜來吃宵夜。
一口辣酒,子不由暖了些,喜又拿筷子從小鍋里夾了塊。
酒喝了一碗,公公這才把問題搬出來:“我聽說主子這幾天心不好?”
“你聽誰說的?”喜問道,“瞎猜呢?”
公公撇了撇:“說是砸了套碗。”
“嗐!”喜道,“那是不小心打碎的,真不是主子發火,我天近伺候著,我還能不知道啊。
不瞞你說,主子這幾天回來后,多是看棋譜,吃個茶,面上看不出什麼表,與我說話也與平日無二。
我本以為主子會不高興,可這幾日真沒有看出來。
轉念想想也是,主子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眼下這些還真不流。”
公公聽他這麼說,也放下心來:“主子不愧是主子。”
喜點了點頭。
兩人把剩下的酒菜都吃了,這才散了。
公公送喜出去,開門時頓了頓,道:“前兩天是王芪是生忌,我想著是他死后第一個生辰,就在后院角落里給他燒了點紙錢,倒了些酒。
主子穩重,我這樣的卻是忍不住擔心這擔心那。
當時與你說的事,我現在也還是這個意思……”
喜嘖了聲。
他當然記得公公說的。
倘若真有什麼,得了消息的人就先個底,好對方收拾得面面上路。
“我先走了,”喜道,“你別多想,別自己嚇自己。
先前是主子被輔國公擺了一道,錯看了他,才會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現在都看在眼里,哪怕近日局面不利,但只要躲過了暗箭,明槍不可怕。
且走著瞧。”
公公應了聲。
暴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朝會,金鑾殿里都有漉漉的腳印子。
圣上坐在大座上,他邊的小座空著,今日李邵沒有來。
三更過半時太子燒起來了,東宮急召太醫,連夜診斷開方子,剛睡下不久。
圣上得知李邵燒得起不來,仔細問了太醫。
照太醫的說法,初八那日在圍場了寒,當時起熱藥下去了,但其實還有病狀在,只殿下年輕才看不出端倪來。
而那之后,事多起來了,殿下緒上大起大落,最終使得病狀又發了出來。
好是肯定能好,就是得多養養,斷不能再仗著年紀輕就不好好養病。
圣上聽完,就準了李邵休息。
只是,太子養病,圣上依舊上朝,早朝也不會因著太子不在就“熱鬧”不起來。
繼昨日葛史把目標對準圣上之后,今日朝臣、尤其是史們討論的要點,再不是太子該如何認錯,而是圣上該如何罰太子。
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亦有真實的。
保安侯站出來,說了許多話。
“臣年紀大了,靠著祖輩蒙蔭,這些年沒有多功業,好在總算沒有給先祖們丟人。”
“這輩子最大的就就是多子多孫,也覺得這些子孫哪怕高不低不就的,起碼沒有鬧不過大事來,空閑時候想想,甚至也自鳴得意。”
“直到昨日聽了葛大人一席話,醍醐灌頂,才知以前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們這樣食朝廷俸祿的人家若不能為朝廷效命,那真是沒有臉了。”
“老臣有心好好管教下子孫,尤其是孫子們,年紀輕,還有希多為朝廷做些事,可想來想去,最擔心的還是幺孫誠安。”
“論文武,誠安不是沒有基,可要說心,也是個天就喜歡斗蛐蛐斗的混賬東西,老臣想罵,但一想到太子,又不知道怎麼罵了。”
“圣上,遇著這樣麻煩的肯定不止老臣,若太子殿下能接懲罰、吸取教訓,老臣教訓起不肖子孫來也能讓他們多明白些道理。”
如果說,葛史那樣以“中道崩殂”來罵的,是讓圣上盛怒,那保安侯這樣好好說話的,是讓圣上的火氣都發不出來。
一剛一,剛并濟。
其余準備了說辭的朝臣借著機會紛紛站出來。
“老百姓議論紛紛,都對太子殿下很不放心。”
“殿下在圍場時是個什麼狀況,那麼多林都看在眼里。”
“京中瞞了舊事,但彼時駐守裕門關的兵士們都知道殿下溜出關,連累輔國公傷,此事若一直沒個定論,到底傷邊關將士們的心。”
圣上坐在那兒,聽了許久。
直到外頭天都大亮了,他才開了口。
聲音疲憊又喑啞,隨著視線從底下眾朝臣上劃過,圣上道:“眾卿家的意思是,讓朕廢太子嗎?”
話音一落,雀無聲。
饒是許多人就等這個結果,一時之間也不敢隨意應聲。
良久,平親王站出來道:“圣上三思。”
有人打破局面,自有不人跟上,殿此起彼落的“圣上三思”。
圣上擺了擺手,止住了底下人的話語,又問:“眾卿讓朕三思,是讓朕思廢、還是不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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