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
第158章 鬥轉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之時,霜花始降。
初三那天,北斗兩員大將巨門與破軍應當送抵的信件已經遲了三天,曹甯接連派了兩撥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夠往返,至今沒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寧有些心神不寧,臨近傍晚的時候,在營中散步時,忽見木葉落,心裡便無來由地“咯噔”一聲,他吃力地彎腰撿起了那片枯葉,盯著上面乾涸的葉脈,翻來倒去地看了半晌。
隨侍的親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不著頭腦地看看落葉,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寧將枯葉卷在手心裡,緩緩碎,“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親兵奇怪道:“王爺,您說什麼?”
曹寧的眼睛被臉上堆滿的得實在無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開的兩條線,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地長到一起去,裡面的也被了極細的一,越發刺人眼,他抬起頭,向黯淡的天,喃喃道:“卦象上說我宜及早……你信天意嗎?”
曹甯年紀不大,城府卻很深,邊人從來不敢妄自揣測他在想什麼,那親兵突然聽此一問,一時也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汗都快下來了,結結道:“這……王爺……”
但曹寧好似只是自言自語,並不是想聽他的答案,這會不等他說完,便突然轉頭道:“去看看,谷天璿的信到了沒有?立刻人生火造飯,今日酉時三刻,谷天璿的信若還不到,就把原計劃擱置,我們拔寨離開。”
這句親兵聽懂了,聞言如蒙大赦,應了聲“是”,撒就跑。
谷天璿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
曹甯為人果斷,毫不拖泥帶水,說了酉時三刻走,多一會也不等,當晚便拔營上路。
至於萬一谷天璿他們按原計劃從背後襲南朝大軍,襲了一半發現己方援軍沒來會落個什麼下場?那他也顧不得了。
曹寧的出已經飽詬病,又長了這麼一副板,仿佛註定與大位無緣,曹仲昆在世的時候也很不待見他,對這個次子,本連一眼都不想多看,曹寧多年來一點安立命的本,全是小小年紀便上戰場,實打實的軍功換來的。
曹甯未必天縱奇才,但他就像一隻海上的燕子,總是能最先嗅到風暴的氣息。
北軍臨時拔營,徹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他們方才出發不久,便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山夜雨”,能漲秋池,此地縱然距離蜀中已經有一段距離,秋雨之勢卻不遑多讓。曹甯的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而天好似了,大半宿過去,雨水非但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越來越,跟著雷電加起來。
北軍行至一山谷狹長之地,先鋒方才山,便有一條大閃照亮了半個天幕,穀中悶雷的聲音慌地在山石上來回撞,好像自從地面之下傳來的隆隆鼓聲。
一個傳令兵發瘋似的越眾而出,從主帥沿路往前飛奔,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令,後隊變前隊,繞路——”
又是“轟”一聲雷聲,將那傳令兵的吼聲蓋了過去。
閃電恰似刀。
“九月初三那天夜裡,嘿,北軍銳在界附近遭到伏擊,一潰千里,傷亡慘重,死了不知道有多人哪,那人給雨水一沖,就好似匯了一道紅河一樣,一直奔著東邊流過去了,百里之外河道裡的水都是猩紅猩紅的,跑出老遠去都能聽見鬼哭!”
廬州郊外,一四面風的破酒館裡,幾個南來北討跑生活的行腳幫漢子在此歇腳,湊在一起,一邊啃著面餅子,一邊議論時局,常常發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扯淡,還鬼哭,你聽見了?”
“我一個遠房表叔家就住在那邊,他老人家親耳聽見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賴著不走,說來唬你的。”
“你個……”
周翡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杯裡有些渾濁的水沉澱乾淨,將周圍的聒噪當了耳旁風——沒辦法,不是不關心戰局,實在是一路走來聽太多了,怎麼胡說八道的都有,一會說發了周大人神通廣大,發了洪水沖走了曹軍,一會說曹軍所經的山谷鬧鬼,將北軍留下當了替死鬼等等……也就只好充耳不聞。
“慢著,二位哥哥先別吵——那麼曹寧遇伏,究竟是死了沒有?”
人群一靜,方才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那幾位都閉了。
這時,只聽一個角落裡坐著的老者幽幽地開了口,道:“那曹寧恐怕是跑了。”
那老者聲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銹的鐵在砂紙上,聽著人渾難。周翡舉杯的手一頓,尋聲去,只見那老者面貌十分醜陋,半張臉連同脖頸嚨有一道兇險的傷疤,看得出是刀劍留下的痕跡,除此以外,他兩側太微鼓,目中斂,家功夫應該頗有造詣。
周翡一眼掃過去,那老者立刻便察覺到了,與對視一眼後,沖淺淺一點頭,接著說道:“除了斥候以外,周大人有時也差遣一些咱們這樣的人,替他探查民間的風吹草,老朽老而不死,閑來無事,便偶爾幫著跑趟,幾支隊伍的旗子都還認得。那日想必是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卻全然無所察覺,半夜聽見附近打了起來,連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見北軍曹氏王旗被圍困山谷,片刻後便倒了。那一戰打了整宿,滿山谷都是沾了泥的,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後照著聞將軍的規矩,將戰俘歸攏,又把幾個斬獲的北軍大將頭顱高高掛起,我來回看了三遍,沒有曹寧。”
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老前輩,你還認得曹寧?”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麼不認得,曹寧那一顆腦袋據說有尋常腦袋兩顆大,我要是在,我也認得!”
眾人又一片七八舌地議論起以曹寧的個頭怎麼才能不引人矚目地跑出去,周翡見那老人撂下酒錢,慢吞吞地披上蓑,虎口長滿了老繭,磨得皮都比別深不,便忍不住口道:“前輩練過衡山劍法?”
這還是從吳楚楚那七八糟的筆記上看來的,據說當年的衡山劍派所持之劍樣式奇特,有一條彎起的手柄,剛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便磨黑了。
老人一頓,片刻後,輕聲道:“現在居然還有小娃娃記得南嶽衡山。”
衡山道於有救命之恩,周翡本想同他說句什麼,又覺得老人家站著自己坐著不合適,正要起,卻見那老者將斗笠往頭上一遮,朗聲笑道:“好,只要有人記著,我南嶽傳承便不算斷了!”
說完,也不待周翡回話,兩步離了破酒館,飄然而去。
正這當,門口進來幾個唱曲的流浪藝人,正好眾人說厭了南北前線的事,便催著那幾人唱些新鮮的,周翡將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壺裡,撂下幾個銅板,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正要趕路,便見那拉琴的朝眾人團團一拜,說道:“諸位大爺賞臉,小的們正好聽來了新曲子,今日同諸位大爺獻個醜,唱得不,多包涵。”
周翡已經走到門口,嘬一聲長哨,將自己跑去吃草的馬喚了回來,方才拉著韁繩預備走,便聽裡頭又傳來人聲:“……這段曲據聞乃是羽班所做,唱詞乃為‘千歲憂’所書,名喚作《白骨傳》,乃是一段志怪奇聞……”
周翡:“籲——”
行腳幫一幫莽撞人不管什麼“百歲憂”還是“千歲憂”,只一味催促,沙啞而有些走調的曲聲幽幽響起,周翡逗留在門口,將白骨死而復生後四找尋自己墳墓的鬼故事從頭聽到了尾——聽到白骨歷險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攪得四方驚恐不安,最後總算找到了自己葬之,卻發現自己的墳塚被另一披金戴玉的骸骨鳩占鵲巢,於是縱跳滔滔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了司水的怪。
周翡皺起眉,覺這種漫無邊際的胡編造確乎與之前那部《寒聲》如出一轍,不像別人冒名偽造的。
所以是謝允親自寫的?
謝允是醒了?
他整天凍得跟鵪鶉似的,怎麼還有閒逸致寫這玩意?
寫就寫了,他既然不出門,也無需路費,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將其傳唱出來?
還有那結尾——“長河海,茫茫歸於天”,實在是怎麼聽怎麼微妙,正好暗合了“海天一”。
從自己墓中消失的白骨、鳩占鵲巢的喻、海天一……
電石火間,周翡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倏地翻上馬,一路快馬加鞭,絕塵而去。
一個時辰後,周翡趕到了四十八寨最近的一暗樁,話都沒來得及代清楚,只是亮出權杖,三下五除二地寫了一封信,代道:“替我送到南國子監,找林真講。”
暗樁應下,周翡立刻便要離去。
正要往外走,正好暗樁的一個跑信使從外面回來,險些撞了。
那信使匆忙道:“這位師妹留神——來了三封信,兩封‘號脈’結果,信報給大當家,還有一封帶著信的私信,東邊來的,正好一併送回寨中,給周……”
周翡腳步倏地一頓。
此時,舊都南城中一不顯山不水的小小院落裡。
小院陳設十分簡譜,種了幾棵松柏,在秋風蕭瑟中還強撐著些許陳舊的綠意,一個鬚髮灰白的男子盤膝坐在院中,他披頭散髮,削瘦、獨臂,臉上兩條法令紋深邃如刻,面上約有紫氣。整個院中翻湧著說不出的淩厲肅殺之意,一隻鳥雀落在院牆邊上,很快便不堪忍,了驚似的撲棱棱地飛走。
突然,那獨臂男子驀地睜開眼,一雙目如電似的向門口,院門口有個北斗黑人正要開口說話,他暗含殺意的目一瞥,當即一,“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出後一絳紅袍的武曲開。
開嫌棄地將那礙事的黑人撥到一邊,大步闖進院中道:“大哥,你聽說了麼?”
那獨臂男子正是貪狼沈天樞。
沈天樞桀驁不馴,是為北斗之首,一輩子隻忠於曹仲昆一人,自幾年前偽帝病重,不再能理政之後,他也懶得和滿朝上下各懷鬼胎的文武員打道,乾脆閉門謝客,漸漸深居簡出,不怎麼面了。
沈天樞緩緩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方才他坐過的地方,石板竟然凹陷了一塊,而且沒有一裂紋!
開瞳孔一,低聲道:“恭喜大哥又有進益,神功將。”
“我不練武功幹什麼去?”沈天樞答不理道,“你急惶惶地做什麼,聽說什麼?”
開低聲音道:“端王兵敗,前線一潰千里,周存長驅直,三日之已經連下數城,援軍本趕不上趟,今日早朝吵了一團。”
沈天樞面無表道:“谷天璿和陸搖那兩個廢呢,死了?”
開:“……死了。”
沈天樞腳步一頓,倏地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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