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正月十五對平安鎮一帶的人來說,比過年還要忙碌，因為十五夜裏的飯和過年規格一樣。吃了十五夜飯之後，還要到先人的墳墓上送亮。

所謂送亮,就是在先人墳墓上點一蠟燭,用紅紙圍上。傳說,這一天,故去的先人要回鄉探後人，每個人墳墓上點上蠟燭,先人不會迷路。送亮要準備的東西多,蠟燭、紙、炮、香,樣樣都不能，略微哪裏不細,就是對先人的不敬。

除了伺候先人，夜裏的飯食更不能馬虎，吃飯前還要和年三十夜晚一樣在家裏燒香上供。

從初七八開始，天氣就越來越好了。到了十五這一天，地麵已經全部幹了，白日還出了太。

明朗一個上午都帶著弟弟在準備送亮用的東西，打錢紙他已經學會了，唯一的困難是他的手太小，理錢紙的時候不能像大人那樣嫻。且今天送亮要燒大量的錢紙,他又拒絕了韓敬奇來幫忙，隻得自己慢慢幹。

葉氏帶著兒持家裏的飯食。

除了這些,今天夜裏,平安鎮有名的玩龍隊伍要到韓家崗來。

從初四開始,天黑後經常都有玩旱船的隊伍從門前經過。

玩旱船的時候，一般都是一個婦人和一個漢子配合,婦人打扮的花裏胡哨的，抬著個小船在空地裏轉悠，一個漢子拿著船槳假裝撐船。兩個人一起麵對麵繞圈子，撐船的漢子一邊繞一邊唱，唱的都是隨即編的詞，旁邊敲鑼的打鼓的跟著奏樂，旁邊看熱鬧的人好聲不停，整個場麵好不熱鬧。

旱船隊伍一般從青石橋開始，先在橋上玩一會，算是敬河神。然後挨個到各家門口唱一陣子，據說這樣唱過了，第二年主家會萬事順利。主家為表示歡迎，會放小鞭炮、撒糖果，給旱船隊一些吃食甚至銅錢。旱船隊後麵跟著龐大的隊伍，都是看熱鬧的族人。平日裏哪裏有這樣的熱鬧看，一到正月玩旱船，男老都出來了。

快到哪一家了，主家趕從隊伍裏跑出來回家做準備。若是旱船隊從門口路過，你家閉門戶，來年就要倒黴了。

葉氏原來也會玩這個，還是旱船隊裏的好手。但那些撐船的漢子有時候唱歌時不免會從言語上占便宜，眾人也都一笑而過。原來韓敬平在時，族裏那些兄弟們跟嫂子弟妹開個黃腔也無所謂，大過年的，誰也不會計較。如今不一樣了，葉氏是個寡婦，謹言慎行，再不肯去旱船隊。

眾人也都明白，故而無人，隻管在家裏迎接旱船隊伍就行。

這些日子裏，家裏先後迎接了四五撥玩旱船的，有韓家崗的，有王家坳的，還有方莊的，一波接著一波，好不熱鬧。

今天的玩龍隊是好幾個村子共同組合起來的，從鎮上開始，各個村子繞，到韓家崗的時候，怕是都半夜了。

正月十五鬧花燈，這一夜，給先人們送過亮之後，各家各戶都會敞開大門，迎接玩龍隊，孩子們都提著燈籠一起玩。

葉氏娘兒幾個忙活了一天，

終於在家裏祭拜過了祖宗，放了掛鞭炮後，開始吃飯。

吃過了夜飯之後，葉氏帶著四個孩子，用兩個大竹筐裝滿了香燭紙炮出發了。明盛和蘭香手裏各提了一個紅燈籠，燈籠裏頭了一隻小蠟燭。有這兩個燈籠照著，娘兒幾個到了韓氏家族的墳山。

墳山上已經來了好多人家了，都是韓氏子孫，倒也不用害怕。

按照規矩，各家先去韓家老祖宗墳墓上燒紙。韓家的老祖宗據說是逃荒來的兩口子，當時這裏荒無人煙，他們開墾田地、養育兒，兩百多年過去了，才有了如今韓家崗的興盛。

祖宗墳墓上的蠟燭要由族長韓文富親自點上，其餘人家都是燒些錢紙，磕幾個頭就好了。

祭拜過了老祖宗，葉氏又帶著孩子們去祭拜韓敬平的祖父母。老兩口是合葬的一個大墳墓，頂上一高一低兩個尖兒。因韓敬平不是長房長孫，尖兒上的蠟燭該由韓敬義來點。

韓敬義還沒來，葉氏就隻燒了錢紙，放了鞭炮。

再下來，是梅香的祖父，葉氏仍舊是隻燒錢紙放鞭炮。

最後，是韓敬平的墳墓。

因韓敬平輩分低，他的墳墓在最邊上。

葉氏才走到墳墓旁邊，立刻淚如泉湧，忍了兩下沒忍住，撲到墳墓上開始嚎啕大哭。孩子們見痛哭，也忍不住都哭了。

當年，韓敬平自家看中了葉氏，崔氏不同意，韓敬平自己托人上門提親。還沒親前，他整日往葉家跑。

兩口子親後，恩恩了十幾年，忽然大雁單飛，葉氏當時悲痛的無以複加。後來，為了幾個孩子，放下悲哀，又一頭紮進田地和油坊裏。憑著一毅力，帶著兒挑起了家業，供兒子們讀書。

這大半年，葉氏以為自己已經接了事實，可一看到韓敬平的墳墓，那些被忘了的恩歲月和悲哀傷痛，又全部湧上心頭。

葉氏的哭聲引來了不族人，婦人們紛紛勸解，蘇氏把攬進懷裏，“侄媳婦，你要是難過就哭一哭，等哭過了，日子還要過呢。你看看你後，你有四個孩子呢。他們都沒長大，像那窩裏的小家雀兒一樣，都張著等著你喂食。這都是敬平的親骨，你們夫妻和睦。就算他一句話沒留給你，你咬著牙也要把這幾個孩子好生帶大了。”

葉氏哭了一陣子後，了眼淚，“看我，一時沒忍住，倒驚著嬸子和諸位了。”

蘇氏拍了拍的肩膀，“無妨，你好好的，敬平會保佑你們的。”

葉氏點了點

頭，“我都曉得，嬸子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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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打發走了族人，自己也走了，把地方留給娘兒幾個。

痛哭了一場之後，葉氏平靜了下來。先讓明朗在墳墓頂端點了蠟燭，上四筷子，然後繞著筷子套了個紅紙圈，防止蠟燭被風吹滅。

做完了這些，也是又讓幾個孩子跪在墳前，明朗打頭，兄弟姐妹幾個一起給韓敬

的手及到墳墓時，覺那上頭的每一寸土都異常親切。整理墳墓，就好像日常整理床鋪一樣。

葉氏看了看墳墓周圍，等以後百年了，也要葬在這裏，到時候，兩口子再也不分開。

等孩子們燒完了一大框子紙之後，葉氏蹲在墳前，與韓敬平絮叨。

“當家的，孩子們給你燒了許多紙錢，你在那裏好生過日子。你放心吧，我會把孩子們都帶好的。等出了孝，明朗兩個仍舊要去讀書。我把王家的親事退了，你不在，他們想欺負人，我肯定不能答應的。梅香又說了人家了，婿姓黃，是個好孩子。家裏的田地和油坊都好的很，你盡管放心，我們娘兒幾個會過的很好的。等清明節的時候我再來看你，你要是缺錢花了，就給我托夢。以前，你拚命掙家業讓我們娘兒幾個福，如今，我們也要讓你在那邊福。”

葉氏絮叨了許久，不舍地帶著孩子們走了。

離開墳山一段距離後，葉氏怕幾個孩子沉浸在悲傷裏不能自拔，主活躍氣氛，“等會子玩龍的來了，咱們都跟著去玩。”

梅香也湊趣，“阿娘，明年要給妹妹買個新燈籠，這個都用了兩三年了。”

葉氏笑了，“明年給你們一人買一個。”

梅香笑著搖頭，“我不要，我都多大了。”

娘兒幾個到了家裏後，意外地發現黃茂林就立在大門口。

葉氏驚道，“茂林，今兒十五，你怎地來了？”

黃茂林笑了，“我們送過了亮之後，我阿爹也玩龍去了，我阿娘帶著弟弟妹妹去玩去了。我本來要去找發財哥的，但他有事，我一個人無事，就過來看看。嬸子才從山上回來？”

葉氏拍了拍上的塵土，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可不就是，我們才送了亮回來，快進來坐。肚子不？我給你們弄些吃的。”

黃茂林笑著搖頭，“夜裏吃的多，這會子哪裏還會呢。嬸子隻管忙您的，我就是過來玩的。”

葉氏帶著幾個孩子進了堂屋，點上了油燈，“那才好呢，年前你家裏忙，我也就不說什麽了。這些日子又不忙，你得空了隻管過來。等夜裏玩龍的來了，你先帶著他們出去玩。”

葉氏讓黃茂林坐下，拿出了炒花生給他吃。

黃茂林一的新鞋新棉襖，都是梅香做的。

黃茂林剝了花生，塞到蘭香手裏。

火盆裏的

火快要滅了，葉氏又加了幾幹柴。那幹柴幹的很，立刻就燒了起來。

梅香直把弟弟妹妹們往後拉，“別著裳了。”

正說著，忽然，韓明輝帶著蓮香和弟弟名尚來了。

葉氏忙把三個孩子進屋，“快來坐，一起吃花生，梅香，去衝幾杯豆米子。”

梅香起，找了幾個小茶杯，每個茶杯裏抓一把豆米子，豆米子就是用大米膨化後的零，脆脆的，泡進開水裏會膨脹的更厲害，在

往裏頭加一勺糖，是招待客人的好零。

韓明輝忙客氣道，“三嬸，我們肚子都飽著呢。”

葉氏擺擺手，“不用客氣，你阿爹阿娘呢？”

韓明輝笑道，“阿爹也去玩去了，阿娘去找大娘嬸子們商議明天晚上玩旱船的事。我就帶著他們兩個到三嬸這裏來了。晚上怪冷的，我就曉得三嬸這裏肯定燒了火。”

葉氏笑了，“正好，茂林也來了，你們一起玩。”

梅香給眾人一人端了一杯泡豆米子，然後抱著蘭香坐在火盆邊，和蓮香一起說話。

葉氏也坐下了，“你們說你們的，我跟你們又說不到一起去。”

韓明輝和黃茂林頭先一起吃過一次飯，這些日子黃茂林總是過來，中途也去過韓敬奇家裏，二人雖沒說不上太，但年紀相仿，又是親戚，慢慢也能說的上話。且黃茂林常年泡在街麵上，看出了韓明輝的靦腆，每次主找話題和他們搭話，這會子說著說著，又熱絡了起來。

過了一會子，韓明嶽也帶著弟弟們來了。梅香又起衝豆米子，葉氏又搬來幾把小凳子，讓兄弟四個也坐下了。

一屋子的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場麵就熱鬧的不得了。葉氏把花生、紅棗、紅薯幹什麽的都拿了出來，讓孩子們敞開了吃。還拿出了一些芝麻糖片，一人分兩塊，香香。

韓明嶽有些不好意思，他家裏窮，也沒什麽吃的，到三伯娘這裏，白吃這麽多零。

葉氏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幫他解圍，“你們茂林哥來了，明朗一個人陪著他說話不免無趣，你們來了，一起說說笑笑，這才有意思呢。”

有黃茂林打頭，韓明輝和韓明嶽一起跟著說，明朗偶爾幾句，兄弟幾個說了好一陣子話。

說了一會兒後，不免無趣，韓明尚說要玩猜大小，還從懷裏掏出個骰子來。

黃茂林看了葉氏一眼，周家大爺出事後，葉氏對這上頭管的十分嚴格。

葉氏笑了，“大過年的，你們願意玩就玩吧。隻一樣，不許賭錢，平日裏也不能玩。”

得了葉氏的首肯，明朗把小桌子搬到堂屋中間，又另外攏了個火盆放到小桌底下，一群男孩子立刻就玩了起來，每逢骰子轉起來的時候，喊聲震天。誰輸了誰鑽桌子底，還要學狗。

葉氏帶著三個孩子和韓明嶽最小的弟弟一起坐在門邊的火盆邊，一邊吃零食一邊說話。屋裏熱鬧的氣氛，孩子們歡快的笑鬧聲，立刻趕走了葉氏娘兒幾個心頭的悲傷。

日子就是這樣，有了孩子，有了奔頭，多悲傷最後都會漸漸消失。

過了一會子，黃茂林過來了。

梅香笑問他，“你學了幾遍狗？”

蓮香立刻捂笑。

葉氏笑道，“不過是鬧著玩的。”

有葉氏在，黃茂林不敢造次，隻是笑了笑。

等一群男孩子玩了好久之後，外頭忽然傳來鑼鼓聲。

韓明輝把骰子一拋，“玩龍的來了，

走，去看看!”

一群男孩子和葉氏打過招呼後，立刻都跟著韓明輝衝了出去。葉氏讓明朗兄弟也跟著去了，蓮香回去找周氏去了。

葉氏見黃茂林地跟著梅香，心裏好笑，對梅香說道，“我帶著你妹妹去找你敬傑嬸子玩，你和茂林也一起去看玩龍的吧。快到咱們家的時候，提前回來給我幫忙。”

葉氏說完，檢查了一下蓮香的裳，給戴上個小棉帽，往蓮香兜裏裝了些零，就帶著找柴氏去了。

家裏頓時就剩下梅香和黃茂林兩個人。

梅香笑了笑，“茂林哥，你等我一下，我去換雙鞋，戴個帽子。”

黃茂林趁著梅香回房的功夫，自己去了趟西院茅房。

梅香自己收拾好了之後，讓黃茂林在門樓裏等。

黃茂林知道必然也要上一趟西院，笑著去了門樓裏。

梅香解過了手之後，把堂屋裏的蠟燭吹了，屋裏頓時黑頭了，好在外頭有月亮，踩著輕快的步伐，歡快地往門樓裏去了。

才一進門樓，黃茂林兜頭就摟住了。

梅香嚇了一跳，然後又害起來，“茂林哥，你快鬆手，外頭月亮大，仔細有人看見。”

黃茂林把頭埋進的肩窩，輕聲說道，“我把門上了，沒有人會看見的。”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小聲回，呼出的氣噴到梅香的耳朵眼兒裏，梅香頓時覺心砰砰直跳。

自那日在水井邊他唐突了一回後，黃茂林如同開了竅一樣，日思夜想，總是想再唐突一回。他的兩隻手越發使勁，隻恨不得兩個人到一起。

過了半晌，黃茂林在黑暗中用額頭抵著梅香的額頭，然後低頭索著開始找地方，等找到地方後，他像隻小蜂一樣輕輕啄了幾口。

梅香被嚇著了，帶著哭腔抗議，“茂林哥，不能這樣。”

黃茂林怕嚇著，忙摟著安，“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我就太喜歡你了，才忍不住。你別哭，都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不這樣了。”

過了好一會子，梅香才平複過來，“我沒生氣，咱們去看玩龍的吧。”

黃茂林的頭，“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走，我帶你去看玩龍的。”

這一次，梅香沒有害怕，隻是在黑暗裏紅了紅臉臉，然後被他牽著手打開了大門，二人一起出去了。

玩龍隊伍已經來了有一陣子了，後麵跟著長長的看熱鬧的隊伍，有韓家崗的，還有

外村的。

那條龍特別特別長，上百個人一起撐起那條龍，眾人不停地變換位置，龍也跟著變換姿勢遊走。

黃茂林拉著梅香在人群裏穿梭，有時候遇到人，梅香就甩開他的手。

玩龍隊繞著韓家崗走了一大圈，在各家門口都停留了一會兒。葉氏和梅香提前回家做好了準備，隻等龍一到，立刻開始放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