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周瑾寒和穆清葭沿著街道走了走。

夜靜謐，青石板的路微微結了冰。穆清葭走得有些慢，難得周瑾寒也遷就的速度。

“在想什麼？”

聽到問話，穆清葭稍稍回過神：“啊，也沒什麼，就是在想，該怎樣幫衍州的百姓們推倒在他們頭頂的剩下三座大山。”

周瑾寒挑眉，語調泠泠：“自己說出口的大話，此刻才知道圓不了了？”

“也不能說是圓不了，就是可能需要王爺幫個忙。”

“你我夫妻——”

說到這里，周瑾寒下意識地住了。

穆清葭也停下了腳步，目沉靜又幽深地看著他，人看不在想什麼。

是啊，都忘記了，他們如今已經不是夫妻了。

周瑾寒自知失言，眉頭不免一皺。可他同時卻又突然為穆清葭話語中的客套而到些許不爽。

因為他忽然發現，比起他的一時不留神，穆清葭似乎始終都牢牢記得這一點——記得他們二人已經不再是夫妻了這一事實。

想到這里，周瑾寒自己也不知為何，竟生起了一慍惱。

他抬手讓后跟著的人停在了原，給他和穆清葭留出了一個私人空間。

周瑾寒負手站在穆清葭跟前，沉默半晌：“你準備怎麼做，說說看。”

穆清葭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接自己方才的話。

的眼睫稍稍一斂，錯開了周瑾寒的目。

然后正道：“我想，今天發生在茅家的這些事，柯白寧三家定然已經知曉了。他們或許會投鼠忌不再輕舉妄，也或許會以此為鑒，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但王爺要清掃衍州積弊之心明擺在這里了，若我是他們，不可能坐以待斃。”

“生意人最在意的東西不過自己掙下的那份家業。茅家的家產如今充了公，柯白寧三家多半要想方設法將自家家產轉移出去。我們這次帶來的人手不夠，如果他們真要轉移財產，恐怕我們很難將他們攔截下來。況且師出無名，貿然再次對他們用強，難保日后不傳出王爺強占百姓私產的流言來，于王爺朝堂上的名聲也是不利。”

周瑾寒冷冷地、靜靜地聽著穆清葭分析局勢，看著紅潤的瓣翕張之間，白緲的水汽飄散在空中：“所以呢？”

“所以依我之見，我們應該先發制人。”

穆清葭的眼中出兩分狡黠來：“杜衡那狗在州衙里白吃白喝好幾日了，神應該也養得差不多了，是時候繼續為我大鄴江山效力了。”

“王爺。”繼續朝前走去，抬眸了眼周瑾寒，“不如明天一早就將杜衡放出來。他畢竟在這衍州當了多年的父母，對于哪里可以兌換現銀，哪里又能調度沙土等建筑材料之事，總比我們這些外來人更悉。”

“雖說是貪污吏，但還能派上些用場。哪怕是渣滓，也得榨干最后一價值再丟棄。”

周瑾寒與穆清葭并肩往前走：“你不怕他跑了？”

“他可跑不掉，有王將軍跟去盯著，怕是他手腳都只會更勤快些。”

想到王鳴一那張忠勇又威猛的臉，隨便往哪里一杵就是關羽張飛的架勢，周瑾寒覺得穆清葭說得頗有些道理。

“況且放出了杜衡，也能稍稍緩解柯白寧三家的疑心，省得他們在今夜滿城風聲鶴唳中一猛子狗急跳墻了。”

“最要的是，我們還得讓他去替災民們多籌集一些善款。”穆清葭輕哂著道，“衍州，還有周邊其他地方，一場雪災下來難的百姓這麼多，食住行哪樣得了？茅家一家的這點家產怎麼夠用？柯白寧這三家也得多給了一些才是。取之于民還之于民嘛，很公平。”

“杜衡不是與他們走得很近嗎？不妨將這件事也給他去辦。狗咬狗，有得好看。”

穆清葭說完很久后也不見周瑾寒有回應，不免疑地向他看去：“王爺認為不妥嗎？”

“沒有，你考慮得很周全。”周瑾寒答。

他停下來垂著穆清葭，看著臉上溫和與淡然。

他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我只是不解，你究竟是怎麼做到在短短幾日就將緒平復得這樣好的？”

他的記憶猶停留在離開前一晚，穆清葭那滿是仇恨的表和怨懟刻薄的話語。他那時候氣得想殺了，他以為從此以后他們之間便只剩下了這些，刻意的冷淡疏離，無休止的爭吵，或者就是互相當作再也不認識。

可他卻沒想過，穆清葭卻會這麼平靜，表現得客客氣氣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反倒顯得他至今耿耿于懷的模樣格外小肚腸。

穆清葭也沒想到周瑾寒會問這個問題。

從來就是個在乎“面”的人。的時候得大大方方，走的時候也能走得坦坦。誠然，心里是有怨氣、有恨意的。可是事已至此，再是哭鬧又能改變什麼呢？

不愿意奴婢膝地去乞求一個留下來的機會，況且也并不是非留下來不可。

不是一條依附于別人的藤，可以為頂天的那棵樹。

“不然王爺覺得，我應該怎樣呢？”長舒了一口氣，溫聲反問，“你我夫妻三年，即便不存在，王爺應該也了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不是我的作風。只要王爺愿意高抬貴手，我們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況且如今你我夫妻分已盡，過往煙云便都由得它隨風而逝罷了。人生漫漫幾十載，大家都該向前看，也不必沉湎于過去。”

周瑾寒眼底微沉：“你倒是想得通。”

“與其說是通，更應該說，是釋然了。”穆清葭攏著雙手，慢慢地往前走著。

街道兩邊人聲盡息，寒棲在屋頂抖羽，遠遠傳來一聲犬吠。腳步踏在青石路上有細微的回響，夾雜在后馬車子碾過的轔轔聲中，襯得夜越發寂靜。

說出來可能沒有人信，曾經比周瑾寒更加介意自己的份來歷。呆在他邊的每一日，都夾在甜與惆悵的隙中，日夜心驚。

三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著自己王府的目的會被發現，也無時無刻不擔心著自己的份會被揭穿。

后來周瑾寒同坦白了之后，雖然傷心不已，可是的，卻也松了一口氣。

因為故事定下了結局，終于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而現在，總算走到了終點，那些憾和不舍的緒水般退去，終于緩慢地松快了起來。

確實是罪人之后，也確實是國師安進曜王府的暗樁；確實在這三年里無數次地與司空鶴進行聯絡，也確實有心利用過周瑾寒。

過他，恨過他，用計勾引過他，也故意推開過他。

只不過這所有的一切都歸在過去三年的那場煙云里面了。

一封休書分兩邊，從此以后，他們倆再無瓜葛。

是時候說再見了。

天上的云層撞出閃電，紫白的，引來沉悶的一記雷聲。

穆清葭和周瑾寒同時抬眸去，異口同聲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