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看到周瑾寒的眼中流出幾分哀痛。

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在他的上再次看到了曾經那獨自站在蠟梅園中的年的影。眉間發梢都落著雪，仰面著天，滿都是孤寂。

讓人看著，心中忍不住也跟著難過起來。

“瑾亭去世的時候才只有五歲。他同菁兒一樣，也會吹簫，只是玩心不定，學得斷斷續續的，吹出來的曲子也就只能勉強耳。”

“你知道的，我母親子不好，貴妃趙氏進宮后，我就養在邊。在名義上，瑾亭算是我的親弟弟。我還記得他出生的時候只有貓咪那麼點大，哭聲也像貓咪，一張臉又黑又皺，怎麼看都不好看。但就是很神奇，我一眼看到他就覺得很喜歡。”

“我曾經并不太喜歡往趙氏跟前湊，但因為有了瑾亭，我覺得呆在那座奢靡輝煌的宮殿里也并不難熬了。后來我總帶著瑾亭玩，給他騎大馬，帶他玩風車，陪他放風箏，以至于有一段時間他誰都不認，只想要跟著我。”

隨著周瑾寒的話，穆清葭的記憶也回到了當年的昭宮。

依稀記起了在那座種滿了芍藥的院子里，眉眼恣意張揚的年被一個手拿風車的小追著跑，穿著打扮雍容華貴的婦人笑攏雙手坐在廊下，叮囑著他們跑慢點別摔了。

“我曾以為我可以永遠守護著瑾亭，看著他好好長大。父皇過世后，瑾亭不過三歲就坐上了皇位。他那時候什麼都不懂，每次上朝都還睡眼朦朧，回來就撒耍賴皮，說不想當皇帝，想當他母親養的那只一直都在睡覺的大花貓。”

“那時候我便想，等日后我登上朝堂，定要為他平四海瘡痍，讓他可以安安穩穩地當一個想懶就能懶的皇帝。”

“只可惜，我沒有等到……”

“周瑾淮發宮變那日，我同外祖父，還有其他幾位老臣一起，都被扣在了奉天殿的偏殿。外頭的殺戮與慘持續了一整個白天黑夜。第二日我踏著宮道上的那些尸去到昭宮，卻只看到趙氏懸尸于正殿之。”

“瑾亭落到了周瑾淮的手里。司空鶴迫使他寫下了《罪己詔》，他們將他的皇位廢去后，便將他關在了一間偏殿里，再沒人去管他。”

說到這里，周瑾寒的雙手克制不住地了起來。

“后來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極度的驚嚇之中發起了高燒。”

“暑氣未消，瑾亭被關在悶熱的偏殿里，渾衫得像是剛從池子里拎出來。他是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連磕了摔了，伺候他的宮人都會被趙氏打死，又怎過這樣的苦？”

“他燒得認不清人了，只迷迷糊糊地囈語著，口口聲聲在喚著我，他一直在等著我去救他……”

“再后來啊……”

周瑾寒仰面輕笑了一聲，“司空鶴便讓我帶走了瑾亭。”

他后來回想，覺得那時候司空鶴應該早已知道周瑾亭活不了了，所以當他抱著那渾滾燙的孩子出門之時，一席純白出塵云袍的年只漠然地站在那兒，面無表地抬手阻止了后的軍拔刀。

“我照顧了瑾亭三天，他是在我懷中咽的氣。自始至終，他都不知道他苦苦等待的哥哥已經在他邊，他也不知道他的哥哥本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厲害，都沒有辦法從閻王手里將他搶回來……”

“甚至還無能到，連自己都了他們砧板上的魚，三天兩頭遭到刺殺。”

想到曾經那些于鬼門關前苦苦掙扎的年月，周瑾寒的眼底瞬間冷徹。

年的時候，他仗著父皇的疼，被眾星捧月一般奉在高，隨便賣弄一點小聰明都能得到極高的褒揚。他那時候活得恣意又桀驁，人人都說他是遍京城最驚才絕艷的年。

他自己也以為他是。

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只要他愿意，這世上就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做不到的事。

然而后來一樁樁一件件，他母親的死，他父皇的離世，化為烏有的昭宮，闔族覆滅的老師家，沒有救回來的弟，還有囹于囚牢的那許多年，那些墜塵泥里的日子，逐漸地消耗了他所有的驕傲自負。

原來“驚才絕艷”四個字，不過是一句哄他高興的謊言而已。

他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當他失去了所有的仰仗，當他不再乘風，他本飛不上枝頭。他只能一次一次地在周瑾淮派來的刺客手中尋求活下去的機會，只能拼盡全力地，先讓自己活著。

直到他的翅膀變得堅無比，直到他的羽翼滿到，能讓他哪怕逆風也可以沖擊浩瀚長空。

然后他才有資格去進行復仇。

“所以你現在知道我為何如此憎恨當今的那位天子，以及他邊的那位權臣了嗎？”周瑾寒停了步，著穆清葭問道。

雪小了些，被風一吹如雨一樣落在臉上，漉漉的，也有些冷。

穆清葭眼睫稍稍一低：“我知道。”

從來都知道。

“換做任何人被剝奪了擁有的一切，失去了至親至信之人，一個人孤獨地走過十幾年，恐怕都很難不恨。”

只是大多數人也就止步于“恨”罷了。他們沒有這般勇氣與毅力，能夠靠一腔仇恨支撐著信念，扛過無數艱難險阻，最終長為讓人難以再撼的模樣。

穆清葭其實還是有些羨慕周瑾寒的。

他還有的能夠“恨”的人，可卻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該恨誰。十五年前的那場巨變改變了周瑾寒的命運，也改變了的。在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也恨過，恨發宮變的周瑾淮，恨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軍，甚至都恨過寧死也不忘自己使命的祖母。

可是到了后來，連恨都失去了。

個人的命運裹挾在時代的洪流之中，似乎每個人都只不過在堅持自己認為對的方式，一舍一得之間，每個人都有許多的無奈。

也好，祖母也好，都不過是歷史的這條長河之中，小得不能再小的兩只蜉蝣。

穆清葭的語調中帶著諒解也帶著安，讓周瑾寒聞之心中一。

他有些意外。

可再仔細一想，其實也并不意外。

當他選擇對穆清葭說出這些陳年過往的時候，他的心中就已經有了定論。

他知道雖是司空鶴的人，可也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評判是非對錯的標準。

被控制著，可卻不是一個傀儡。

穆清葭對周瑾寒笑了笑：“趙太后和十一皇子在天有靈，若是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人如此牽掛著他們，定然會很欣。”

“趙太后？趙氏？呵。”周瑾寒卻驟然冷笑了一聲。

“我所有的牽掛與愧疚，都不過只是對瑾亭一人的而已。趙氏這毒婦，也配？”

穆清葭眉心一擰。

眸中的那不小心流出來的脆弱重新被封銅墻鐵壁之中，僅片刻間，周瑾寒又恢復了尋常那副森狠戾的模樣。

二人走到了一棵大榆樹下。前頭道路分叉，一邊有個母親站在門口喚兒回家。那小男孩玩得滿，提著紙燈籠跑回去后被母親拖住好一頓打罵。

穆清葭隨周瑾寒的視線往那兒過去，聽得邊負手拳的人涼聲開口道：“今日除夕，再過十五日便是上元節。”

“上元佳節，趙氏的冥壽，也是我母親的忌日。”

穆清葭駭然。

驀然想起，三年來，確實從未在上元這日看見周瑾寒。他似乎天不亮就出門去了，一直要道深更半夜才會回來。三年，每每如是。

按照大鄴皇族的規矩，上元這日宮中得設家宴，自然不得他們曜王府的出席。

然而他們卻從來沒有在這一日接到過宮的旨意。穆清葭本以為，是因為這日是先趙太后的冥誕，無論是對為皇帝的周瑾淮還是曜王周瑾寒而言，這都是忌，所以宮中才特地避嫌。

而周瑾寒這日早出晚歸，或許也是因為先趙太后之故。周瑾寒雖然只是先趙太后的養子，而且那些年在昭宮過得也并不如意，可他心里或許還是留有些許對養母的的。

可直到此刻，聽到周瑾寒說出這句話時的冰冷的恨意，穆清葭忽然發覺，自己興許一直都弄錯了。

這其中還有更大的。

周瑾寒察覺到穆清葭的呼吸驟然屏了一屏。他偏頭看向：“怎麼？你已經猜出來了，是嗎？”

“劉賢妃當年，是……”穆清葭著周瑾寒的眼睛，臉上逐漸褪了下去，心隨之逐漸落向谷底。“難道是被趙太后……”

周瑾寒扯了下角，涼薄到了極致，以至于顯出濃稠的惡意來：“沒錯，我母親確實就是被那毒婦害死的。”

“十七年前上元夜，父皇為趙氏慶生，于昭宮中設宴。后宮所有妃嬪都赴宴慶賀，只有我母親劉賢妃，因常年纏綿病榻而未能與席。”

“當時沒有人察覺有什麼不對，直到宴席最后，辛姑姑跑來昭宮外，同我父皇說，我母親去世了。七竅流，死狀猙獰，如同被惡鬼附。”

“是被趙氏邊的掌事嬤嬤齊檀殺死的。”

穆清葭子一，再忍不住手撐在了大榆樹的樹干上。

其實已經想到了，倘若劉賢妃當初是被還是先帝貴妃的趙氏所害，必定只會將此事托給心腹去辦。趙氏的心腹，除了祖母齊檀之外還能有誰？

只是還存著一僥幸，心底有個聲音在安著，說：興許不是呢，興許只是自己想多了呢？

直到聽完周瑾寒的話，的這點僥幸在寒風中碎了渣。

原來，真的是祖母殺死了他的母親。

原來與周瑾寒之間，還存在著一筆海深仇。

周瑾寒沒有察覺到后穆清葭的驚懼與凄惶，他遠遠地看著那對母子走進家門，看著映在窗上的燭被熄滅，周遭完全陷黑暗之中。

跟在他們后頭的幾人站得也很遠，以至于穆清葭想要逃離，卻發現四周無人可依。

聽得周瑾寒接下去：“當時太醫診斷后，說我母親是誤食了劇毒的斷腸草才死的。父皇大怒，將所有經手了我母親湯藥的宮人全都杖殺。我當時什麼都不懂，便也以為太醫說的便是真相。而那之后不久，父皇也病逝了，再沒人能夠徹查我母親的死因。”

“直到前幾年，外祖父彌留，我趕去見他最后一面，卻在祖宅遭到刺殺。外祖父的一個護衛替我擋下了刺客，我親眼看著他是如何一寸寸擰斷那刺客的筋骨，看著那刺客最后七竅流面目猙獰的死狀。”

“同我母親當初的死狀一模一樣。”

“那護衛是我外祖父當年救下的一名趙氏族人，他同我說，這門分筋斷骨的功夫，是他們趙家弟子的獨門手段。”

“當年整個后宮，只有齊檀一人是趙氏弟子。當年甚至可以說是大鄴國最頂尖的高手。那毒婦也只有派了齊檀來殺我母親，才能做得那麼迅速，悄無聲息。”

周瑾寒的雙抿了薄的一條直線。

他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表面上看起來無波無瀾。可穆清葭站在他的后，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負在后的手掌正地握著，指甲嵌掌心，即將沁出來。

“你恨趙氏，也恨齊檀。”穆清葭啞聲說道。

周瑾寒低哂了一聲：“我自然恨，恨不得將們挫骨揚灰。只可惜們死得太早，太過便宜，否則我必定要讓他們遭我母親當年所的百倍千倍的痛苦。”

他如今一閉上眼，都仍舊可以清楚地憶起那日跑進他母親寢殿，看到的那個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婦人四肢扭曲口眼大張的恐怖模樣。

紫黑的從的眼耳口鼻里頭流出來，淌得枕頭和床鋪上都是，腥氣混雜在經久的苦藥味里，濃郁到令人作嘔。

他當時嚇呆了，都不敢認那可怕的尸就是他的母親。

他那日始終就只煞白著臉遠遠地躲在屏風外面，看著太醫們跑進跑出，看著那些陪著他父皇過來的妃嬪們裝模作樣地起了眼淚，看著父皇大發雷霆，看著宮人們痛哭求饒。

父皇將他喚過去，蒼白的病容因打擊而顯得越發老邁。父皇紅著眼睛，將他攬進了懷里，一直到母親的尸被收斂好，他都沒再讓他往床邊看一眼。

他記得當時父皇一直喃喃地同他說：“阿遠不怕，父皇在。”

“思遠”二字，是他的表字。辛姑姑說，這是當年他父皇與他母親一起為他定下的。

父皇當初是因為欣賞他母親的才氣，所以才將納宮中。他們從前時常共賞詩書，花前月下，才子佳人，歲月靜好。

周瑾寒后來也想過，或許也正是因為父皇對他母親的這份特殊，才導致趙氏心生嫉恨。而父皇喚他的每一聲“阿遠”，便都了趙氏刺向他母親的毒箭。

是他害死了他的母親。

他當時那般不孝，不僅畏懼他母親死亡的模樣，還在許多年以后，直到打開母親留給他的，看到那些為他而制的裳——從嬰兒時期一直到長大人，每一年都有一件新——他才遲頓地到心里疼痛起來。

“王爺。”穆清葭喚了周瑾寒一聲。

看著他，眼底的凄然滿得就差溢出來。哽咽著，啞聲問道：“倘若……倘若齊檀還有后人，你會——”

“我會殺了他。”

周瑾寒截斷了穆清葭的話頭。他用刺骨冰冷的目回視著穆清葭，一字一頓咬牙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會用當初對我母親做的那樣，一寸寸將后人的筋骨擰斷，然后掛到昭宮跡的那片斷壁殘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