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眼睛上纏著的繃帶兩日后拆下來了，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守在床邊的覃榆。

小丫頭生了場大病，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原本還有些的下都變尖了，風一吹都像是會飄到天上去。

穆清葭看著含笑著自己的那雙眼睛，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自己的視線也還是模糊的，便也說不好是不是錯覺。

楚云遏沒讓們倆談多久就把覃榆遣回去了。看著覃榆扶著門框慢慢地走出門，穆清葭再一次向楚云遏確認：“覃榆的真的沒有大礙嗎？”

神醫正在調膏藥，眼底一片青，胡渣都冒出來了。他像是在出神，得了穆清葭的問反倒恍然：“哦，沒大礙，你別多心了。”

“出了什麼事嗎？”穆清葭在他走過來將膏藥敷上眼睛時問道，“我見神醫你這兩天都心不在焉的，凌辰和王爺也一直都沒見到。還有長洲兄長……”

說到陸長洲，穆清葭忍不住嘆了一聲。

的這位兄長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前日天都還沒亮就黑潛進了房間，差點被當刺客一劍殺了。問他要做什麼，他也支支吾吾不肯細說，只往懷里塞了個包袱就讓趕走，能跑多遠跑多遠。

一個半瞎，這黑燈瞎火的能跑到哪里去？好在屋里頭的靜被曜王府的侍衛注意到了，穆清葭便讓他們將陸長洲送了回去。走之前陸長洲還長吁短嘆的，像是憋了滿腹的話說不出口似的，怪得很。

楚云遏替穆清葭重新纏上一圈繃帶，看著臉上的擔憂，言又止地默嘆了一聲：“沒什麼，長公主不是先行回京了嗎？就是不知道顧簪煙這一路被長公主的人押送著，能不能撐到曜王府。”

“簪煙對我們還有用，長公主上帶了藥，不至于會讓死在半路。”穆清葭聞言接話道。“聽說簪煙供出來的那些被埋了大通暗樁在府里的員有一大串，長公主此次回京，要面對的也是一場大戰。”

想到這里嘆了聲，轉而又說：“不過也幸而是長公主出面攬了這活，否則若是由王爺去做，多半又得被參‘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了。”

金鑾大殿的盤龍柱上又要撞滿忠直諫議的老頭。

“聽聞長公主臨行前來找過王妃？”楚云遏試探地問道，“可與王妃說了什麼？”

周若白對穆清葭倒是沒說什麼，無非便是叮囑好生休養，等京城重逢，們還得好好打上一場才痛快。

反倒是周瑾寒，前日被周若白拉著徹夜長談了一回。

同他說上一輩的恩怨就讓它止在上一輩就行了，如今那些人與事都已作古，他與穆清葭都應該為自己而活。況且當年他們倆都還是孩子，別說穆清葭大概什麼都不知道，即便那時候知道自己的祖母做了些什麼，也什麼都阻止不了。

時隔久遠，當年涉事的人或許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也有自己的苦衷。但無論是非究竟如何，終歸十五年前的一場宮變后，那些人都已經亡故了。與其再將上一輩的仇恨延續下來，冤冤相報，不如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簪煙說的那番話。

周瑾寒自然知道周若白的這些話都沒有錯。

他在從簪煙里得知穆清葭的真實份后至今，也已經無數次地勸解過自己：害死他母親的人是趙氏和齊檀，不是穆清葭，在其中也是無辜的。

可是即便如此，他卻仍舊控制不住地心生怨恨。

他恨穆清葭，恨從始至終都瞞著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對他坦白。

周瑾寒猶記得自己之前同穆清葭說的那些話。他將自己最難堪最落魄的那段經歷告訴了，他將他心最深沉的疼痛告訴了，明明知道他有多恨趙氏與齊檀！

明明什麼都知道，為齊檀的孫，親耳聽到他說過——他會將齊檀的后人一寸寸擰斷筋骨，然后掛到這老惡婦至死守衛的那座昭宮前，讓的亡靈看著后人的鮮是如何淌滿昭宮的地面的。

可當時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態聽他發了這個可笑的毒誓？

在看著他臉上的仇恨之時，是不是在心里恥笑他，明明仇人就在邊，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察覺到？

穆清葭，就是這樣揣著明白，看著他像個跳梁小丑一般在那里演著獨角戲嗎！

他甚至還愚蠢到，對這個仇人之后了心……

周瑾寒自知對的反應遲鈍，但在想到這些的這一刻，他卻明顯地覺到了心里的疼痛。

疼得他即便合起了眼睛，睫也不住地輕起來。

山風很大，周瑾寒站在崖邊，任墨黑袍翻飛狂舞，頭發鞭打著他的臉。

熱烈的日照在他上，他卻滿都是蒼涼。

“凌辰。”

“王爺？”

凌辰躬站在周瑾寒后，看著他的雙手握了拳，聽到他語調低沉地開了口：“將王妃請來。”

*

聽凌辰說周瑾寒請去城外山上相見時，穆清葭正在指導李菁用鞭子。蒙眼的紗布揭下了，雙眼比從前更加亮。

“王爺找嬸嬸去山上做什麼？是山花都開了，要去踏青嗎？”李菁興沖沖的，“菁兒可以一起去嗎？”

“小李公子不如就跟在楚神醫邊吧。”凌辰的神有些肅穆，“王爺……只了王妃一人。”

李菁眉眼耷拉下來，失應說：“哦……”

“有什麼事嗎？”穆清葭了李菁的頭以示安，看著凌辰的表問道。

凌辰眉間蹙了一蹙。

雖然心里有了猜測，可他卻并拿不準周瑾寒的意思。

于是他什麼都沒回答，只又向穆清葭行了個禮，提醒道：“山間風大，王妃穿件披風吧。”

穆清葭不疑有他，依言穿了披風隨凌辰去了。

楚云遏抱著一摞醫書從屋里出來時，正好見到兩人離去的背影。

他的神有些細微的變。

周圍自然有曜王府的侍衛守著，但他卻只去院門外了在那兒看守的一個士兵：“你到州衙里頭找一下陸長洲陸大人，他即刻帶人去追王妃與凌辰。要快，不要耽擱。”

“是。”

那小兵領命去了。

楚云遏抬眸遠遠地向天際，看著那一小片烏云漸漸朝日頭籠罩過來，心中輕嘆了一聲：

要變天了……

*

不多時就被云層遮住了。

山風在耳旁呼嘯著，逐漸帶出些凄厲尖銳的意味。

鬼哭似的。

穆清葭與凌辰一先一后策馬在山道上飛馳而過，很快就到了與周瑾寒約定的地點。

斷頭崖邊，一玄披著墨黑大氅的人背對他們站著。沉默又肅然的，像是一棵煢立的老松。

山花還只零零散散地有了幾個花苞，放眼去周圍仍舊是黑乎乎的，著實沒有什麼好風景。可周瑾寒偏一不地站在崖邊往遠看，像是了定一般。

穆清葭下了馬朝他走過去：“王爺。”

“你來了？”周瑾寒道。

他沒有回頭，只是眺遠方的雙眼因后靠近的腳步聲而瞇了一瞇。

穆清葭走到了周瑾寒的邊，與他一樣朝山下，問他：“王爺特地讓凌辰找我過來，可是出了什麼要的事嗎？”

想了想，追問：“可是北境況有變？還是說，衍州的馬彪那兒發生了意外？”

聽著穆清葭的話，周瑾寒的眼中流出幾分哀切。

是那樣一個心懷天下民生之人，懷之廣令他都不由敬佩。可偏偏，卻是齊檀的孫……

“都不是。”周瑾寒淡聲答，“王鳴一才出發不久，北境的子沒那麼快發生。馬彪那兒安排的事也正有條不紊在進行，過不了幾個月便能看到效。”

穆清葭聞言松了口氣：“那就好。”

的視力恢復了許多，眼睫忽閃之間，便又出慧黠與機敏來。

可惜周瑾寒卻不敢多看。

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墻又會重新垮塌。

他怕他會心。

周瑾寒的心橫了一橫。

他往后揮了下手，讓凌辰將人都帶下去了。整座山崖邊上，便只剩下了他與穆清葭二人。

穆清葭不明所以：“王爺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嗎？”

山風更大了些，吹得兩旁林子里樹冠都嘩啦嘩啦響。

周瑾寒轉，眼尾斜掃過來，將眼中的森冷凝一道。他負手垂睨著穆清葭，沉聲同道：“簪煙已經都代了。”

“我知道。”穆清葭迎著他的視線，“長公主此番回京，第一要務就是盡快鏟除那些安在朝中各大員府上的大通國暗樁。”

見周瑾寒臉不好，當他是心中擔憂，不免多安了句：“長公主是陛下的嫡長，軍功累累，在我大鄴朝中威甚高。此事由長公主牽頭理，必定能得到陛下的全力支持。而朝中大員若是知道自己的府上竟藏匿著大通國的細，估計為了保住烏紗，恨不得親手將那些暗樁送到長公主面前去，想來也不會給長公主造阻礙。”

“再者，恪州的事也已經都料理完了，王爺若實在放心不下，過兩日便盡快回京便是，也耽誤不了太久的。”

周瑾寒一言不發地聽穆清葭說完了這番話。

“除了這些，你沒有別的要同本王說嗎？”他一錯不錯地盯著穆清葭的眼睛。

穆清葭茫然地眨了眨眼：“什麼？”

“簪煙在代完暗樁的事后，還同本王說了一個。”周瑾寒抬手上了穆清葭的鬢角，眼睛半瞇著，克制著緒，“同本王說，十五年前死在昭宮殿門口的那老惡婦齊檀，還有一個孫在世。而這個人——就是你，葭兒。”

穆清葭渾一抖，猛地往后跌了一步。

然而周瑾寒卻一把抓住了的手腕，將用力拉回了自己跟前。

他鷙的目牢牢地鎖著，掐著手腕的手用力到幾近要將的骨頭碎。周瑾寒近乎咬牙切齒地再次問了一遍：“所以現在，你還有別的話要對本王說嗎？”

“葭兒……”

周瑾寒嗤笑了一聲，低沉又喑啞的聲音輕著，隨著出口的話，眼眶不自主地紅了起來。

“本王真的很好奇，這三年來，你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待在本王邊的？你每每聽到本王年喪母，聽到本王是如何在趙氏那位養母手底下盡苛待之時，你的心里想的都是什麼？”

“你怎麼能夠明知本王對趙氏、對齊檀的仇恨，卻毫不為所？你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當著本王的妻子，怎麼能夠懷上本王的孩子？”

周瑾寒哽咽起來，自嘲地低語道：“本王與仇人的孩子……呵……”

“葭兒，你怎麼可以，是齊檀的孫？”

山風變得嗚咽起來。

盤旋在山間，像是一只被困在了塵世之中的孤魂野鬼。

穆清葭看著周瑾寒眼中的哀痛。

他們倆離得那麼近，以至于在到他眼底濃烈的恨意與凄惶時，一時悲傷得無以復加。

覺得自己無面對他。

眼淚自蒼白的臉頰落下去。

“我怎麼會是齊檀的孫……”穆清葭啞然自哂了聲，“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在心里問過自己多遍。天知道，我曾經有多希我真的只是一個出市井的普通平民，這樣在面對王爺你時，我也可以更加坦然一些……”

“可是王爺，一個人最沒有辦法可以選擇的，就是自己的出。”著周瑾寒，淚眼朦朧，慘然地扯了個笑，“我偏偏就是我祖母的孫，偏偏就是我的祖母在十七年前害死了你的母親……”

“天意弄人啊，王爺。”穆清葭泣不聲，“偏偏就是我這個與你有著海深仇的人被選中了曜王妃，偏偏我們就有了孩子……”

“除夕那晚，當你告訴我，是我祖母殺害了你母親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要瘋了。只是越是清楚地得知了這一切，我就越是抗拒接這個事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紙是包不住火的，可人不就是如此嗎？在殘忍的真相面前，即便能夠多瞞一刻都是好的。”

“王爺不是問我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呆在你邊的嗎？”穆清葭凄惶地自嘲道，“這些年來，我便是以這樣的心態過來的。我一直……都有些僥幸……”

“王爺恨我應該的……應該的……”

穆清葭的聲音低下去，說到最后只剩下了滿帶悲哀的泣的尾音。

“本王自然恨你！”周瑾寒咬了咬牙。

眼中淚閃爍，可他強忍著沒讓它落下來，“本王說過要讓你懸尸昭宮廢墟外，要讓你也嘗一嘗我母親當年承過的痛苦。本王如今只慶幸，你肚子里那個孽種已經沒了，省得本王還要親手殺了他！”

穆清葭的眼睫一。

難以置信地看著周瑾寒，看著他臉上清晰的憎恨。

“王爺覺得，我們的孩子……只是一個孽種？因為你我之前存在上一輩人留下來的恩怨，所以連帶我們的孩子也不配存在于世上了，是嗎？”

“是。”周瑾寒涼聲道，“本王曾有多期待過這個孩子降生，如今便有多厭惡他。他流著與你一樣的，流著齊檀那老惡婦上的，倘若讓他出生，本王——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含冤屈的母親！”

穆清葭渾的因周瑾寒的話而變得涼。

“即便王爺你心里清楚，孩子他是無辜的，你也不允許他活下來，對嗎？”

周瑾寒咬牙逐字回答：“沒錯。”

呵……

穆清葭合了合眼，下了心頭如海般廣袤深濃的絕。

原來如此，原來這個拼死也要保下來的孩子，這個被傾注了所有的意的孩子，對周瑾寒而言，卻是個可以為了過去的恩怨而隨時舍棄的存在。

本以為他只是不，對濃于水的孩子必然會不同。

可原來，他真的是那般涼薄至極之人。

而竟然天真地對他抱有期待？

再睜開眼來時，穆清葭眼底的悲傷已經被冷漠掩了下去。

“那麼此刻，王爺要怎麼做？”

穆清葭用力將手腕從周瑾寒手中扯了回來，“要同你說過的那樣，一寸寸擰斷我的筋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