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雷聲一陣連一陣，聲聲震在人的心間。滔滔銀河之水自天上來，瓢潑大雨籠罩了千家萬戶，大力沖刷著人間污垢。

訓練有素的白澤衛轟然應諾，整整齊齊退向了門外。

薛長老眼皮狂跳，整個人仿佛又跌回了赤紅火海。他與府打道多年，自問還算了解老爺們，卻從見過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之人。兩年前，神教在城外織了一整張蛛網，據點香火鼎盛，兵械人馬充足，自問上兵亦有一戰之力。沒想到這個子竟然說服正在附近訓練的神機營直接炮轟長興教老巢，導致神教損失慘重，得他只能借火海遮掩遁走。

噩夢纏兩年，再相逢，這子居然又是一言不合就放火。

到底有多喜歡火？！

薛長老心知陸九萬說到做到，眼瞅著白澤衛已退出去一半，他不敢再拖，整個人如展翼的大鵬，縱撲向背對著大殿的陸九萬。

擒賊先擒王，他不信擒住了陸九萬，白澤衛還能毫無顧忌地放火！

黑影裹挾著風雨兜頭而下，行至門口的陸九萬豁然回首，手中單刀快過頭腦，鏘然與雙刀相，堪堪在刀刃加前架住了殺。

狂風呼嘯，掀開了薛長老的風帽，出他慘遭火舌舐過的扭曲面容。

“原來，還是給你留下了點紀念啊！”陸九萬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手腕翻轉，縱撤出戰圈。

薛長老隨其后，步步，雙刀舞得水潑不進，針扎不進，生生在大雨中舞出了一雪亮明月。

陸九萬足尖點地，被他得逐漸遠離了寺門口，急得唐惜福上躥下跳，舉著弓弩瞎比劃。

陸九萬掌中單刀乃是白澤衛制式雁翎刀，刀窄而直，刀尖微翹，用材做工講究，更兼豪飲過無數惡人之；薛長老揮舞的雙刀短而闊，亦是經過千錘百煉的刀。兩人兵均趁手且良，唯一能分出高低的有且僅有人本。

薛長老極善抹刀，每每陸九萬攻來或退走，他總要一刀住雁翎刀，一刀搶步進攻，試圖得對手棄刀。陸九萬向來是遇強則強，順勢拗步反，仗著刀長，直取敵人手腕。

雙方一即分，薛長老雙臂掄圓，刀勢連綿不絕，像是亮堂堂的巨罩頂，刀下萬生生了蚍蜉。陸九萬深吸一口氣，徑自拔地而起，使了一招啄粟，掌中單刀快速且不停歇地點向巨中心，似泳者穿水流，隨著“啵”的一聲輕響，巨停止轉，薛長老右手流如注，握刀的手微微抖。

蒼老的面容了，老人遽然向寺門擲出了右手刀！

“嘿——”

利刃破空，凝聚了全力氣的鋼刀劈倒了來不及躲閃的校尉，寺門口的隊伍驀然停頓散開。

“走——”薛長老雙手握住唯一的刀，嘶聲大吼，“吾以殘軀，衛神教不滅！”

徒子徒孫瞬間清醒過來，顧不得高宣教義，一窩蜂朝著鋼刀劈出的缺口沖去。

混間，不知誰掉了火把，地上桐油呼地著了起來，并迅速連整片，將殿前廣場悉數籠了進去。

薛長老抱著必死的信念，力將陸九萬拖向火海，他長笑著，眼中燃燒著瘋狂。

變故出現得太快，快到白澤衛來不及放箭就跟妖人糾纏在了一起，打得難解難分。

“起盾牌！”

唐惜福一拋礙事的帽，吩咐人用盾牌堵住了門，而后親自站在盾牌前方，挽了挽袖子，長刀出鞘，怒吼：“老子可是武進士！我看誰敢來找死！”

陸九萬眼角余覷著門口局勢暫時控制住了，立即變守為攻，雙手握刀，狠狠絞住薛長老的刀，而后猛然后撤，飛而起，于半空中擰，長刀從地上掃起一蓬桐油潑向對方，接著借勢旋轉著，狠狠兩腳踹向老人前。

凄厲的嘶吼與暴漲的火焰同時竄上霄漢，妖艷火迅速吞噬了薛長老，縱然大雨加一時也滅不了火。

“快退！你想嗆死自己麼？！”唐惜福殺得滿臉花，沖怒吼，“趕出來幫忙！”

陸九萬拄著刀站起來，捂著口鼻咳嗽了兩聲，親眼看著薛長老不甘倒地，才轉向寺門口走去。

火與夜在后織一幅凄艷畫卷，夜空中約傳來枉死之人愉快的唱。

首惡伏誅，小卒子們很快散沙，在白澤衛反復宣揚“脅從不論”的政策聲中，心懷僥幸，個個都覺得自己問題不大的邪教妖人半推半就束手就擒了。

夜雨停歇，云破月出，清輝灑落凈慈寺，照亮了一地的鮮與廢墟。

陸九萬站在庭院青磚上，用靴尖蹭了蹭地上的黑灰，低聲嘆息：“何必呢，好生過日子，不行麼？”

“是人總有貪，有貪就易被煽。玩邪教的，多半了人。世人所求，或高厚祿，或平安喜樂，或長命百歲，你想要什麼，我以何之，總能引來一些把持不住的。”唐惜福細細著刀上的，語氣冷漠，“能被邪教吸引的，多半是有所求之人，你救他們一次，用不大。他們下次遇到手段更高超的騙局，大概依然會往里跳。”

“那就從子上解決。”陸九萬轉頭看他，“我不明白，論學識，府更高；論人手，府更多；論武力，府更強。咱們干嘛要讓邪教占據主場，他們能宣揚教義，咱們也能宣揚正道。”

唐惜福笑了：“因為好話多數不中聽。沉迷邪教之人，要的不是忠告，而是安，生活已經很苦了，還不興人家信點東西，找個支撐麼？邪教能陪他們談天說地，能給他們黃粱一夢，府行麼？”

陸九萬沉默了，人生實苦，眾生皆有所求，邪教走到哪兒都能找到生發芽的土壤。

寺廟的火已經熄了，地面蒸騰起的熱氣炙烤得人臉頰疼，連帶遠的人影都有些扭曲變形。

曹敏修疾步走來，稟告：“后院有佛堂封上了，發現了點東西，您要不要過來看下？”

塵封的殿門開啟，出了里層層疊疊的牌位與長明燈，濃重的霉味兒與灰塵撲面而來，嗆得人鼻端十分不適。

曹敏修讓人開窗通風半晌，才請兩位上進去。

這間佛堂相比其余建筑顯得古老了許多，但用料與建造卻遠勝他。拂去牌位上的塵埃，現出的是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異族名字，甚至都不是用中原文字所書。長明燈曾經約莫是長期點著的，燈已挲出了包漿，底部沉淀出厚厚油泥。可惜，后來不知發生了什麼意外，此悄無聲息封存，直至今夜方重見清風朗月。

“佛寺里，能長期給亡者供奉長明燈？”陸九萬不確定地問，“不是都給神佛供奉麼？”

“我知道了！”唐惜福突然以拳錘掌，嚷嚷，“這才是凈慈寺的起源！”

陸九萬轉頭看他，神愈發疑。

唐惜福連忙解釋：“我在僧錄司翻看了凈慈寺的卷宗，上面說此寺原本是鎮國公主為紀念族人所建。想來這些……”他指了指牌位，雙手合十，“都是公主的族人。”

陸九萬恍然，真沒想到邪教窩點能跟自個兒的楷模扯上關系。

鎮國公主，堪稱大燕子最崇拜的人。一個異族子，單槍匹馬追隨太祖起兵，率領一支紅軍收拾舊山河，功勛可與護國公比肩，兩人堪稱太祖的左膀右臂。

令世人惋惜的是，鎮國公主一生未婚，無后。

倒不是對婚姻有什麼執著，大家可惜的是如此英武的將竟沒留下傳承，無論是子還是徒弟。要知道，以太祖當年對的重，哪怕指著街上的乞兒說是傳人，太祖也能著鼻子封他個將軍當。

陸九萬小心翼翼請下最頂端的牌位，用帕子干凈，赫然顯出了兩種文字：一種是看不懂的異族文字，想來應當是公主家鄉所傳；另一種是漢字，上書“大燕鎮國公主李玄霜”。

“這牌位格式，似乎不太對啊！”唐惜福腦袋，指著‘李玄霜’問，“就這麼直接寫姓名啊？”

“因為公主有自己本族名字。”陸九萬恭恭敬敬擺好牌位，行了個禮，“李玄霜是來中原后，自己取的漢名。平生最佩服大唐平公主，所以姓李。半生戎馬，臨終前希能以軍禮下葬。”

鎮國公主平生有兩句話最出名，第一句“孩子的地位是靠自己打出來的，不是靠男人施舍”；第二句“子怎麼了，誰不服我打誰”。因著這兩句話，那年歲無數子起反抗，追隨公主打天下。至今公主留下的紅軍還在為大燕戍守邊關，一代又一代，代代相傳。

那是大燕唯一招兵的軍隊。

公主生前后都極盡榮，想不到薨后百年，存放牌位的寺廟竟遭此劫難。

陸九萬走出佛堂的時候，回頭看著牌位小山低聲道：“抱歉，公主。以后不會了，晚輩必盡我所能，鎮住京師鬼蜮。再不會讓他們打擾您了。”

天邊熹微，朝噴薄而出，逐漸照亮了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