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萬合上匣子,知會程心念:“這些東西我得帶回去檢查,待結案后,你可以去白澤衛領回來。”
“不必了,你們,理了吧!”程心念面容無悲無喜,“左右是些舊。我不想再看到跟他有關的東西。”
陸九萬放好匣子,耐心勸說:“話不能這麼說。算起來是他騙了你,如果府較真,他必須給你補償,沒準兒還要被判刑。這些東西雖不是價值連城,但你若不想見的話,賣了換錢也夠你在京師買半座院子了。你回鄉生活總要有路費和修葺房子的錢吧?錢又沒錯,何必跟錢過不去。”
程心念認真思索了下的說辭,倏然一笑:“我發現陸千戶你活得特別通。”
“哎,等你到我這歲數,就知道買不起房是件多麼悲慘的事兒了。”陸九萬看心好轉,繼續詢問,“陶盛凌有什麼常去的地方,常見的人麼?”
程心念將思緒轉了回來,搖搖頭:“我那時雖虛榮,想要坐上伯府夫人的位子,可畢竟未出閣,不宜張揚,故此并不曾隨他去過太多地方。我們最常相見的地方是他家別院,他,好像不太喜歡別人過去,那里的下人也很。至于他的友況,我不好過問。”
說到此,程心念晚了兩三年才意識到,對陶盛凌并不了解。他們兩人看到的彼此都浮于表面,陶盛凌只要的容,對本人不屑了解;而程心念于弱勢,想了解卻沒法了解。
陶盛凌對的認知是極類白月,程心念對他的認知則是可托終的良人。
兩人的相從一開始就是水中月鏡中花。
陸九萬看有些走神,不由屈指敲了敲桌面:“陶盛凌信教麼?”
程心念回過神來,歉意地笑笑:“不太好說。他,左腕上常年戴著一串佛珠,我以為他信佛,那年他生辰的時候,就投其所好親手抄了本佛經。可他……并無喜,我能看得出,他是出于修養才表示謝。后來有次聊天,他曾說了這麼一句,‘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過是源于心中貪’。反正,矛盾的。”
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過是源于心中貪。
想不到陶盛凌活得還明白。誰說帶著佛珠就是信佛教呢,萬一人家信偽裝佛教的長興教呢?
最后一個問題,陸九萬有些難以啟齒:“那個,你有關于陶盛凌白月的線索麼?”
程心念瞬間蔫了,沒打采地道:“他邊的人都跟著糊弄我,我去他別院也不敢隨意逛,所見所聞都是他允許的。他既有心算計我,又怎會在婚前讓我知道這些?”
陸九萬覺得有理,原本就是有棗無棗打一桿,倒也不強求。
整理好記錄,要了印泥讓程心念按手印。對方低頭看著那大白話似的記錄,間或夾雜著字、錯字、簡寫和涂抹痕跡,不由神一僵,出了一言難盡的神。陸九萬有些不自在,訕訕干咳:“嗨,來得倉促,忘帶文書了。”
程心念善解人意地提議:“我的字還算工整,平常也給人抄書的,不如由我謄抄一份如何?”
陸九萬自然十分樂意。和唐惜福的字不能說丑,只是過于大開大合,落在紙面上總顯得有些隨心所,再加上兩人向來追求務實,懶得潤,遣詞造句不太符合老趙的審,整個千戶所三天兩頭因為文字工作被罵,得陸九萬天求助經歷司的吏幫忙修文,飯都不知請了多頓了。
出乎意料的是,程心念的字不是時下閨閣子流行的字,而是非常端正的應試字臺閣,缺乏個人特,但橫平豎直,賞心悅目,符合朝廷公文用字的要求。
程心念按好手印,淡淡道:“我時跟表哥一起念過書,平常給人抄書也得寫這種。”
陸九萬仔細審視著這份用詞洗煉,格式標準,無一涂改的記錄,琢磨著即便是老趙那個吹求疵的,怕是亦挑不出錯。不由喟嘆:“若非你暈,我定要把你扣在我們千戶所,專司謄寫案卷。”
程心念微怔,小心翼翼地問:“您,真覺得,能用?”
“能啊!寫得非常好!”陸九萬毫不吝嗇夸獎,“我們千戶所滿打滿算都找不出比你出的。”
程心念似乎到了沖擊,呆呆坐著,眸不停變幻,約覺得有條艱難卻不凡的道路正在自己腳下展開。讀書識字多年,從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肯定過。聽過最多的話是“孩子嘛,能識會寫就行”。
原來是可以有用的。這一刻,萬分后悔曾經聽信長輩的話,生生將自己活了一株菟花,并拒絕了發掘自己才能的好機會。
如果當年沒有在白澤衛暈倒,是不是就,一切都會不一樣。
楊駿言又止,心覺得“走出去”并不適合程心念,可最近發生的事到底讓他知曉,程心念的人生是自己的,他可以提醒,卻并沒有資格干涉。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們總要向前走。
辦完正事,陸九萬收拾好東西準備走,楊駿忙起送。兩人走在僻靜人的小徑上,陸九萬倏忽想起了白玉京,若說讀書人的事,最清楚的還得是讀書人。以扯閑篇的態度,狀若無意地問:“哎,跟你打聽點事兒。”
“你說。”楊駿打起神。
“別張,就是閑聊。”陸九萬安住他,“這不我昨兒個剛揍了白玉京嘛,老趙非讓我去賠禮道歉。我早上去了趟護國公府,好像給辦砸了。”
楊駿忍不住笑了,當街暴揍紈绔子弟,陸千戶隔段時間就要來一出,偏生每次都有理由,搞得害人也不好太過追究。
“別笑!”陸九萬沒好氣地抱怨,“他,他怎麼那麼難伺候啊,一句話說得不對就要翻臉。你們都在國子監待過,他一直都這樣麼?”
“倒也不是。”楊駿收了笑,客觀評價,“你若不往他心窩上,他還是開得起玩笑的。”
換句話說,憑你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怕是一句話得踩三個雷點。
陸九萬順勢拋出了真正想問的問題:“那我怎麼知道他忌諱什麼,小屁孩家家的,年紀不大,破事不。”
“十八九,也不小了。”楊駿嘆息了聲,“若護國公府沒出事,他都該議親了。你,多擔待著點,畢竟是……咱們都知道,他以前不這樣的!”
陸九萬不以為然:“有什麼區別,頂多是熊孩子變得敏了。”
“還真不是。”楊駿不得不替白玉京說句公道話,“他年得志,打小就是清清冷冷的子,看人倒也不是睥睨,反正就有種仙人足踏凡塵的覺。”
陸九萬想象了下,不確定地問:“邵越澤那種?”
“呃,差不多吧,還有點區別。”楊駿沉著道,“邵史是外冷熱,雖端了個仙人架勢,于監察一道卻是霹靂手段;若遇到志同道合之人,還是愿意主結的。可白玉京給人的覺就是,爾等凡人,何事擾我;然后給你個眼神,讓你自己會。”
孤高、清冷、不說話,曾經的護國公府二公子并不是凡人可以結的。
一場禍事后,白玉京拋棄了年才子的面,變得玩鬧,熱衷混跡于人間煙火之,里時常跑馬車,績一落千丈。
他的上,不大能瞧出當年的風姿了。
道旁月季開得熱鬧,紅紅,在花圃里挨挨,微風吹來,勉強錯開一道隙,出叢生的綠葉。
陸九萬怔怔瞧著花圃,心湖似乎也讓風吹出了漣漪。
護國公府啊,哪個習武之人不曾憧憬過封候拜將,不曾夢到過金戈鐵馬,不曾立志踏平草原。
年時期一心想加紅軍,曾為了紅軍和白家軍哪個更強,而孤抄著木刀掀翻了賭場,只因為押白家軍的賭徒更多。
可惜,世事如,浪頭打來,所有的人與事都變了。
發展更好的白家軍幾近全軍覆滅,百年如一日的紅軍依然鎮守邊關。曾經的混世魔王披上了白澤衛服,曾經的年才子卻墮落混賬紈绔,所有人都說不出為什麼。
塞北凜冽的風席卷而來,所有的無憂無慮、我行我素都終結在了嘉善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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