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八年七月二十四,晴,微有浮云,宜會親友。
陸九萬早上起床練了陣刀,吃過早飯簡單收拾了下,看好逸惡勞白公爺還在呼呼大睡,遂向仆役要了頂青竹笠,悄悄出了門。
今兒個是個好天,太略有些曬,街上的行人五個得有三個戴了竹笠或冪籬,倒不顯得陸九萬裝束突兀。
一路不疾不徐,盡量將自己混進人堆里,及至到了目的地附近,特地繞了個大彎,才慢騰騰進了一家名為“匯通錢肆”的鋪子,將一張保存甚好的文契遞過去,低了聲音:“九萬貫。”
正撥算盤的老掌柜死死盯著那張在心底反復描摹過的文契,渾一抖,慌忙躬問:“客人在哪里點錢?”
陸九萬想了想,示意他帶路:“就在你們后院吧!”
錢肆后院大約常年需要卸貨,地盤大,就是屋宇安排得稍顯湊,挨挨堆在一起,顯得照不太好。尤其是冬日天短,這邊能得幾分還真不好說。
陸九萬躲在房間里磕了三盤干盤,喝了兩壺茶,又喊掌柜上了冰鎮西瓜,吃得肚皮溜圓,要等的人才姍姍來遲。
來人一天藍道袍,拿扇子遮了臉,看上去像個文士,然而關上門后,卻顯出了太子本尊。
“你不是出京麼?”太子著臉訓斥,“你不知道孤如今在閉門反思麼?”
此錢肆是太子一派的聯絡點,不過陸九萬出東宮方便,一般有事就直接說了,基本不會跑這里約人。倒是曾數次幫太子從這里取過朝臣的信,是以悉程序。
陸九萬咔嚓咔嚓啃著瓜,翻了個白眼,抱怨:“你還說呢,原本約好的飯沒了,我都沒法推掉差事。”
太子手,坐下來陪一起啃瓜,含含糊糊地道:“事出有因,師兄不是故意放你鴿子。哎,你總不至于為了頓飯,跑回來算賬吧?”
兩人合力將一整只瓜干掉,齊齊拍著肚皮嘆:“舒服!”
陸九萬趁著師兄心好,央求:“師兄我求你件事唄?”
太子冷笑著乜視:“你先告訴我,你是負任務,而非自作主張。”
陸九萬蹭蹭鼻子,沒吱聲。
一看這態度,太子哪還有不明白的,豁然坐正,痛心疾首地教訓:“你說你,最近朝中多雙眼睛盯著你,心里沒數啊!你現在搞這一出,這不是擎等著按籮筐收彈劾?”
陸九萬耐心聽了兩句,實在沒住本,回嗆道:“我要不跑回來,大家伙一起玩完!”不好說對趙長蒙的懷疑,直接拋出了自己的請求,“師兄你能不能幫我抄幾份卷宗?我急需。”
太子聽完的要求,著下思索片刻,推測:“據孤所知,這幾個案子都是趙指揮使直接跟父皇匯報的,你千辛萬苦跑回來,就為了這幾個案子,嗯,師兄姑且猜下,白澤衛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要不陸九萬就不樂意跟皇室的人打道了,一個個心眼子比蓮蓬孔都,說一句,對方能推出三真相,太他娘的要命了。
太子優雅地笑笑,收回了警告,微微頷首:“卷宗我可以幫你調,不過你先保證不會誤了正事。”
陸九萬點點頭:“唐惜福跟著呢!”
太子松了口氣:“那行,你自個兒躲好,實在沒地方去,就藏這里。回頭我讓人把抄本送過來。”
鬼使神差的,陸九萬倏地問:“師兄,倘若你登基,打算取個什麼年號?”
“現在想這些,太早了吧?”太子失笑,“父皇春秋正盛,我想年號簡直是找死。”
陸九萬覺得自己可能出門沒帶腦子,或者讓白玉京叨啵得魔怔了。
“不過……”太子用扇柄撐著下,充滿向往地道,“《貞觀政要》里說,惟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可安。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我希我那一朝,能夠君臣相得快快樂樂,大家勠力同心,把大燕治理得更好。”
嗯?
陸九萬驚呆了,縱使不信怪力神,也開始懷疑白玉京是太子肚里的蛔蟲,不然怎麼會說出“樂益”這個年號?又或者,白玉京把朝中重要人研究了。總之有點骨悚然的覺。
太子看看天,忙不迭起了。他一按桌子,左手腕一串手鏈順勢了出來。那是條彩繩編織的手鏈,舊舊的,磨出了,中間套了枚小玉環。
這件不太符合太子份,最重要的是它原先在太子妃腕上。據說是太子妃亡母唯一指定留給的東西。
陸九萬回過神來,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師兄,看來最近過得不錯呀!這反省反省,合著是反省夫妻關系?”
太子捂住手腕訕訕笑了下,神略有些自得:“我搬回你嫂子房里睡了。”頓了頓,他又嘿嘿笑,“你嫂子給我親手做羹湯了。以前都是小廚房做好,負責撒點調料。”
陸九萬莫名被塞了口狗糧,直覺太子有悶潛質。
太子春風漾地離開了,外頭甚至還飄來了一段《西廂記》唱段:
“謝當今盛明唐主,敕賜為夫婦。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人的都了眷屬。”
陸九萬聽著唱腔逐漸遠去,漸漸低不可聞,不由笑出了聲。親四載,太子總算稱心如意,太子妃亦苦盡甘來,真好呀!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廂氛圍和諧,那廂卻有些沉凝。
一僻靜酒肆后院,本該形同陌路的兩人卻坐在了一張桌前。
金吾衛指揮使宋聯東,虎背熊腰,淵渟岳峙,右足略有些跛。他大馬金刀坐在白玉京對面,沉聲道:“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來找我辦事。”
白玉京雙臂叉放在桌上,垂著頭看不出表,良久才啞聲道:“能保住一個是一個,白家若是糟了人忌,跟我走太近不好。”
“令尊曾說你心思重得能藏下太湖,我原還不信;如今看來,是說輕了。您那心思深得,都能養鯨了。”宋聯東給自己斟了杯茶,奚落道,“怎麼,現在不想撇清干系,改拉我下水了?”
白玉京自知理虧,小聲央求:“您能不能帶一個人進庫瞧瞧?我遇到件足以覆滅整個白家的坎兒,只有您能幫我了。”
宋聯東執杯的手頓住了,定定瞧著他,良久才緩緩道:“我剛接手庫,你就要我違反規定?你可知這庫是因何給金吾衛?”他自問自答,“因為宦捅出了婁子,自個兒收拾不了。”
白玉京低聲下氣保證:“真不做讓宋叔為難的事,就是進去瞧瞧。絕不任何東西。”
“瞧瞧?”宋聯東諷刺地笑笑,將杯子擱在了桌上,徑自起往外走。
白玉京以為他拒絕了,張了張,死活說不出讓人冒風險的話。
宋聯東行至門口,不聞背后人發聲,不由嘆了口氣:“你呀,臉皮要有你爹一半厚,也不至于……罷了,令尊對我有知遇之恩。午后我當值,你帶人過來吧!下不為例。”
白玉京猛地抬首,怔怔著對方的背影。
木門呼地拉開,艷艷天毫不講理地傾瀉進來,照耀得門邊亮堂堂的,連帶宋聯東都鍍了層。
白玉京坐在影里,臉部半明半暗,好半晌,方極輕極輕地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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