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陸九萬很同程心念,但不得不說,這姑娘前科太多,兩人一見面,陸九萬就覺得頭疼。
勉強出一微笑,招呼道:“怎麼站在外頭,有事麼?”
程心念有自知之明,趕將請求說了下:“我想通了,不回鄉了,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陸千戶,民厚著臉皮來問下,貴署,可還招人?我抄書寫文都行,沒有名額也沒關系,只要……”
陸九萬這才留意到,這姑娘與以往不大一樣。摘了用來遮掩疤痕的面紗,束了發,腰桿得筆直,顯得朝氣蓬。
只是不知為何,程心念服是新換的,長發尚未干,上卻縈繞著一若有似無的怪味,像是尸腐氣息。
“你暈。”陸九萬不由打斷,“你可想好,我們這邊,經常會跟窮兇極惡的犯人打道,不了接各種死狀凄慘的尸。”
“我不暈了,也不怕尸了。”程心念認認真真地匯報,“我最近去澤園待了一段日子,幫著收斂貧苦者的尸骸,晚上巡夜、守夜都要干的。我不怕死人和了,跟著去現場也可以的。”
澤園,乃是安葬貧病無依者或無主尸骨的地方,一般由府出資委任專人負責,或直接由佛寺打理。這里的尸必然不如有親屬整理的尸那般面,路上暴斃的,得皮包骨頭的,乃至兇殺案的無頭尸,在澤園都可以見到。
總之,沒個心理準備進去了,嚇出噩夢都是輕的。
陸九萬微微容,仿佛不認識般打量著。怪不得上帶了尸腐氣息,這姑娘居然對自己狠到如此地步,委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可見人不被到絕境,都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強。
陸九萬手從梁冰懷里回卷宗,微笑:“不幫就不幫,我們千戶所現在也有能寫的人了!”
語氣不過分嘚瑟,只尾音微微上揚,顯然心不錯。
梁冰涵養甚好地對程心念輕輕頷首,眸中帶著難得的欣賞。
程心念聽懂看懂了兩人的意思,雙眼瞬間亮晶晶的,眉梢眼角俱是得到肯定的歡喜。
“能進是能進,不過你以前的位子沒了,一會兒得先去考個試,主要就是考你寫寫文書之類的。”陸九萬帶著程心念往里走,正正經經地道,“看到剛才那位了沒,原先就頂替了你的位子。”
程心念往后看了看,門口已經沒了的影:“可的服……”
“觀察力不錯。”陸九萬夸贊了句,正道,“今年考核出,由吏轉了。”
程心念愣了下,不可置信地再次回頭,向空空的大門口。
“程心念,我知道你一直缺乏自信,但我手下的人,可以不聰明,可以不會為人事,卻必須有一腔志氣。人一旦沒了志氣,便容易得過且過,事便不能做到極致。”陸九萬停下腳步,轉過來肅然著,道,“梁曾經比你還卑微。原是一個秀才的養媳,打小洗做飯喂養豬,晚上還得幫丈夫抄書,什麼臟活累活都得干。你瞧如今端莊大方,可能看出曾經的影子?”
程心念心思一:“那丈夫,做了麼?”
“你想問,是不是仗了男人的勢,才進了白澤衛,才立了起來,對麼?”陸九萬笑了下,“不,恰恰相反。丈夫英年早逝,小叔子為了霸占家產,想把嫁給鄰村老頭。梁不愿屈服,孤跑了出來,先是在城中做工抄書養自己,后來有人欣賞的才華,恰逢白澤衛招文書,就將舉薦了進來。”
程心念若有所思,愧得臉頰緋紅,略有幾分難堪地低下了頭。
陸九萬點到為止,拍拍的肩膀,給指路:“去吧,考試的地兒就在那里,等你過了,我再給你安排活計。”
程心念咬咬牙,提步獨自往里走,走了一半,忽然回過頭來,輕聲道:“陸千戶,謝謝你。你是第一個告訴我,我本可以起膛做人。”
陸九萬笑了笑,目送走了進去,仿似前路普照,開滿了鮮花。
從這一刻起,無論能不能考得上,都完了自我涅槃,從此縱有風雨在,不懼亦無畏。
著姑娘堅定的背影,陸九萬竟有點,當然更讓人的是,他們千戶所總算迎來一個能文會書的人才的!
自家的,他們不用再去低聲下氣求外人了!
與此同時,皇城西苑,綠樹環繞的亭子,趙長蒙落下了一子。
白玉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令人心曠神怡。
對面,一只保養甚好的手拈起黑子,按在了空隙,嘉善帝不疾不徐的聲音隨之響起:“白玉京,不鬧了?”
“不鬧了。”趙長蒙思索著棋路,意味深長地道,“知慕艾,有時候吧,之一字,總能消解一些仇怨。”
嘉善帝捧茶盞的作頓了頓,他瞇了眼睛:“你把誰推出去了?”
“臣手底下,能跟他配對的,不就是千戶陸九萬?”趙長蒙笑道,“前天,白玉京一出皇城就崩潰了,陸九萬追了上去,兩人在城外過了一夜。聽說昨天早上是并肩進的城,傍晚又一起去吃飯散步,瞧上去和諧得很。”
嘉善帝沉默了,好半晌才輕聲道:“你的心腹大將,是這麼用的麼?”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趙長蒙懶洋洋地把玩棋子,“放心吧,只要白玉京如今緒穩定,那就是想通了,以后應當不會再鉆牛角尖了。”
嘉善帝嘆息一聲,良久才喃喃自語:“是朕對不住護國公府。”
趙長蒙卻沒接話,仿似沒有聽見般,甚至還有閑心催促君王落子。
秋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金海泛起層層漣漪,有游魚高高躍起,迎著展示一鱗片,而后愉快地落回水中,呼朋喚友遠去了。
徒留一池攪皺了的水微微晃。